杨妡心头一跳,却没有动。
魏剑啸连窗子都没有关,势必是笃定她没法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的。
而现在,的确也不是好机会。
杨妡探了头往屏风里头看。
內间安着架子床,被褥看起来很新,没有帐帘,雪白的褥单上搭了条大红色的腰带,腰带极长,一头垂在了地上。
此外再没有他物。
这时,身后传来打亮火折子的声音,杨妡转头,瞧见魏剑啸点燃了蜡烛。
几近正午的大白天,却要点灯……杨妡悚然心惊,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第27章 脱身
以前杏花楼曾经有个叫做彦章公子的恩客,但凡接待过他的妓子没有人愿意接第二次。
可他出手阔绰,加之背后的靠山开头大,杏娘不敢开罪他,只好强迫妓子应酬。
幸而薛梦梧每月供奉杏娘不少影子,杨妡才得以幸免。
其余人却是叫苦不迭。
与杨妡交好的柳眉曾掀了衣襟让她瞧,浑身除了啃咬拧掐的红痕外,竟然还有层层叠叠的烫伤。烫伤鼓起来,里面兜着一泡水,看着甚是可怖。
杨妡心疼得不行,张口就骂:“你是死人,就这么任凭他折腾你?”
“我跪过求过都没用,力气又没他大,不止这样……”柳眉一把扯开颈项处的盘扣解开,白净的颈间赫然一道青紫的勒痕,“若我不依,他说就把我买了去送到军营里。”
柳眉恨彦章恨得要死,可彦章好似认定了她一般,连续几次都指了名让柳眉伺候。
终于有一天,柳眉“突发绝症”故去。
伺候她的小红哭着告诉杨妡,柳眉死时脖子上勒着腰带。
想起往事,又眼看着魏剑啸端了烛台往床边走,杨妡只觉得浑身发冷,双腿像是站不稳似的抖个不停。
魏剑啸将烛台放在床头几上,回头朝杨妡笑,“用不用我帮你脱衣裳?”
杨妡上牙抵着下牙,打着颤儿道:“不用。”伸手,慢慢解开袄子的系带,脱了下来。
袄子里头是银条纱的短衫,银条纱极是轻薄,隔着短衫宝蓝色肚兜上绣着的粉色月季一清二楚。
还有她纤细柔软的胳膊以及初现线条的腰肢。
魏剑啸静静欣赏片刻,笑一笑,竖了眉毛道:“裙子呢?”
杨妡咬牙去解裙子,可手实在抖得厉害,带子打的结怎么也扯不动。
“看来五姑娘是想让我帮忙了?”魏剑啸笑着上前一步,把杨妡逼到床边,伸手便要扯她裙裾。
杨妡连忙闪开,“我自己能来,三舅舅,三舅舅还没脱?”
“哈哈哈,”魏剑啸朗声笑着,“真可人疼,是不是等急了?”一把将自己紫红色的直缀扯下来,团成团扔在地上,俯身压向杨妡。
杨妡等得就是这个时机,她咬紧牙,抬起膝盖用足了全身力气狠命往他腿间一顶。
魏剑啸惨叫声,弯腰捂住了裆部。
杨妡丝毫不敢迟疑,抓起旁边烛台扔到床上,然后飞速地捡起地上袄子,根本顾不上穿,急急忙忙搬了椅子,不等放稳就踩上去,推开北窗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落地时,脚踩到石子,硌得脚心生疼,她无心理会,没命般撒开腿就往前跑。
直跑出去数十丈,嗓子眼干涩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杨妡才停下脚步,伸手扶住墙边低下头不住地干呕。
吐过几口腥甜的黏痰,猛回头发现墙边被阳光映照的地方,有道黑影慢慢地靠近。
是有人来了。
她惊恐地抬起了头。
入目是鸦青色的衣摆,再往上,看到了那张疏离淡漠的麦色面孔。
不是魏珞是谁?
只见他幽深的黑眸里翻滚着疑惑、不解、鄙夷或许还有点点的怜惜,复杂难懂。
杨妡分辨不真切,却清楚地察觉到,他的目光自她脸庞下移,落在身上。而她,尚未来得及将袄子穿上……该不会,面前这人也是无耻卑劣之徒吧?
难不成才脱离猛虎的恶爪又要落进猎人的陷阱。
杨妡心头涌起无限的绝望,下意识地合了眼。
假如,假如真的被欺负,她就是化作厉鬼也不放过这些人,一个都不放过!
正悲愤着,听到他冷淡的声音,“衣衫不整地出来,还是不是个姑娘家?”
睁开眼,看魏珞侧转着头已别开了目光。
杨妡飞快地将手里揉搓得不成样子的袄子穿好,再抬头,瞧见他身后两个穿着官绿色比甲的丫鬟,正急急地赶过来。
正是适才在萃芳园门口的那两个神情叵测的丫鬟。
杨妡刚松懈的心立时又提了起来,这会儿她已是筋疲力尽,半步都动不了,无论如何斗不过这两人,也跑不过这两人。
深吸口气,仰头望着魏珞,低声求肯,“她们是来抓我的,求你救我。”
才说完,丫鬟已走近,屈膝冲魏珞福了福,又笑着对杨妡道:“二姑娘只说了句顽话,做不得真,姑娘怎地就一个人跑出来?这会儿二姑娘悔得不行,三太太又特地备了点心,说给姑娘赔不是。”
一派胡言,都是特意说给魏珞听,想把杨妡带回去的假话。
杨妡目光紧紧地盯牢魏珞,“我不去,我要回去听戏。”
“五姑娘……”丫鬟再劝,“姑娘便是听戏,也得先跟太太说一声,里面都等着呢。如果姑娘不去,我们不好复命。”
声音很坚持,是一定要带着她走的。
魏珞瞧一眼杨妡,又上下打量丫鬟番,厉声斥道:“杨姑娘身为贵客,想去哪里还得听你们奴才指使?”转而又看向杨妡,“你要听戏怎么还不走?”
杨妡低声道:“我不认得路。”
魏珞脸上怀疑更盛,抿了抿嘴没说话,举步便走,走两步,回身道:“跟着。”
杨妡迟疑片刻,瞧了眼神情木讷的丫鬟,挪着碎步追了上去。
魏珞步子快,杨妡小跑着才能跟上,原本她脚底就疼,这会儿痛得更甚,却是半点不敢抱怨。
行至方才的小院,杨妡慢下来,唤道:“表哥,我的丫鬟在里头,能不能把她救出来?”话说完,讶异地“咦”一声,方才屋檐下写着萃芳园的匾额已然不见,只余光秃秃的白墙。
这是怎么回事?
见魏珞脚步未停地往前走,杨妡顾不得多想,咬牙又唤,“表哥!”
魏珞只作没听见,直走到处开阔之地,才淡淡地道:“自身都难保还想着别人,你要是有事,你那丫头照样活不了……顺着往前走,到尽头石桥处右拐就看到月湖了。”
湖边人多,若有异样,她大声呼救便是。
“多谢表哥,”杨妡应着,一边抻着袄子上的皱褶,一边按照他指的方向慢慢往前走。
走到石桥旁,果然看到了月湖,甚至还能看到闻荷亭有三五个女子正靠着栏杆说话,杨妡忐忑不安的心顿时安定下来,沉心想了想没再往前,自阴凉处寻了块大石坐下。
又过得一阵,路尽头出现了红莲的身影。
杨妡立刻跳起来迎上去,问道:“你没事吧?”
红莲疑惑地问:“姑娘怎么在这里,找到四姑娘了吗?”
“你都不记得了?”杨妡诧异地问。
红莲摸着后脑勺,一脸茫然地说:“记得啊,咱们不是来找四姑娘吗?嗯,我记得进门之后,不知怎么就迷糊了,刚才起来没看到姑娘吓了我一跳,进屋找了也没有……我以前没来过这里,幸好遇到个面善的小厮,问清路才过来了。”说着“嘶”一声,“后脑勺疼,脑子也迷糊,不会摔傻了吧?”
杨妡已完全冷静下来,安慰道:“不会,等回府请府医来看看。刚才的事我也说不清楚,都忘了吧,就当没发生过……咱们没往萃芳园去,就在这边下五福棋来着。”说着折根树枝在地上粗粗地划出横竖各六道线,又寻些石子小棍摆放其上。
红莲惴惴道:“我不会下,姑娘要不要先教了我?”
“我也不会,”杨妡摇头,“以前见别人下过……在哪本书上见过。你放心,没人会让你下。”
红莲心思倒快,很快反应过来,点点头,“我明白了。”
杨妡复在大石上坐下,低头瞧见自己凌乱皱巴的裙子,将事情经过及应对之策细细想一遍,开口道:“这会许已过了午时了,咱们不好往前头去,等着别人寻来……青菱与阿姵找不见我,定是会四处寻的,我且在这里眯一眯。”说罢头枕着胳膊歪在大石上,大石被烈日晒得暖洋洋的,舒服得她好像一闭眼就能入睡似的。
迷迷糊糊中,听到纷乱的脚步声过来,接着是青菱压抑着的怒斥:“让你跟着姑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看看弄得这全身?”
杨妡睁眼起身,果然看到了青菱,还有杨姵、钱氏和秦夫人身边的常嬷嬷。
钱氏瞧着她睡眼惺忪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怎么在这里睡着了,石头又冷又硬,当心身上侵了寒气。”
杨妡揉着眼睛解释,“下了会棋,本想坐着歇会儿,谁知道竟睡过去了……早晨起太早,没睡够。”
杨姵恼道:“亏我巴巴地等你半天,你倒在这里躲清闲,害得我们好找。”
钱氏止住她,吩咐青菱,“去拿了你们姑娘的衣裳过来换上,”又看眼红莲,“这个也不像样子,哪里见得了人。”
常嬷嬷上下打量红莲几眼看好尺寸,笑道:“我有两件旧衣裳估摸着姑娘能穿,这就去拿来,姑娘将就着换上。”
红莲忙屈膝行礼,“多谢嬷嬷。”
杨妡笑道:“你穿了嬷嬷的衣裳,少不得要赔两身给嬷嬷。”
“不敢,不敢,五姑娘说笑了。”常嬷嬷点头哈腰地回去,少顷拿了衣裳过来。
杨妡与红莲在附近寻到更衣之处,将衣裳换过,这才与钱氏等人一道往随心楼用饭。不期然地又见到那些穿着官绿色比甲的丫鬟。
杨妡这次认清了,在随心楼伺候的比甲掐着姜黄色的牙边,裙子也是姜黄色的,而魏剑啸身边那两个,比甲上没有牙边,裙子是月白色的。
杨妡暗记在心里,因见戏台子仍在,旁边摆的锣鼓家什却不见了,便问钱氏,“伯母,那个孙玉姣后来怎么了?”
钱氏笑道:“你还惦记着呢,肯定是……花好月圆,恶人肯定会受到报应,好心人总有个好的归宿。”
杨妡便想起魏剑啸,那个畜生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总之她不会放过他,定会要他好看。又思及魏珞,他是怎生把红莲救出来的,他去的时候魏剑啸还在不在?
怔忡着用过午饭,再叙会儿话,杨姵感慨她诗句不如孟茜读得多,蔡家姐妹称赞那闺门旦扮相好嗓门亮,魏琳与魏珺则客气地说招待不周,希望诸位见谅等话语。
喝过一巡茶,也便告辞离开。
在角门等着上车的时候,正看到一个手提药箱明显做郎中打扮的人匆匆出门,嘴里还骂骂咧咧地,“有本事别叫我来,玩意儿不中用还怪到我身上,活该断子绝孙!”
有门房追出来道:“有女客在,少说两句吧,又没少了你的银子,再胡吣就抓你送官。”
那人“呸”一声,慌慌张张地离开。
上车坐定,杨姵好奇地问:“魏府是谁病了,赶在这个空当请郎中,什么玩意不中用?”
平常人家宴客的日子,哪有请郎中过府的,确实也太奇怪了些。
钱氏沉着脸,毫不客气地斥道:“小孩子家家的,是你该打听的吗?”
杨姵平白无故被训一顿,立刻撅起了嘴,到下车也没缓过脸色来。
脸色不好的还有魏氏,一张老脸阴沉沉的,马上要下雨似的……
第28章 亲事
杨妡强忍着脚下疼痛,身姿端正地回了晴空阁,进到内间,立刻踢掉鞋袜扳过脚掌来看。白兮兮嫩生生的脚心,赫然几处或大或小的红痕,有处深的已经见了血。
红莲忙问:“姑娘几时伤的?”
“别问了,只把太医给的药膏拿来,”杨妡仰倒在床上,大口喘着气,“魏府跟我八字不合,每次去都得受皮肉之苦,以后再不去了……今天之事别告诉我娘,免得她担心。”
红莲应着,翻出药膏来,挑出一点正要往手背上抹,杨妡止住她,“手上不用,就把脚底抹抹即可。”
药膏清凉温润,减缓了不少疼痛。
杨妡不往别处去,也没再穿袜子,光着一双天足将明天要诵背的《女则》细细读了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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