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暮色将沉,才慢慢踱着步子到了二房院。
杨远桥也在,见了她笑着问道:“妡儿今日玩得可开心,听了什么戏?”
杨妡乐呵呵地回答:“拾玉镯,唱戏那人生得极美貌,就是咿咿呀呀地听得我犯困。”说着捂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杨远桥一眼就看到她手上红印,抓过来问道:“手怎么了?”
杨妡嘟着嘴将事情原封不动说了遍,“她说不当心,可我觉得不是。”
张氏探头瞧了眼,低呼一声,“这么深的印子,得使多大劲儿啊?”默一默,终忍不住心疼,又道:“老封君偌大年纪,妡儿还不满十岁,就算哪里做得不对,指出来就是了,何必……”
杨远桥握着杨妡绵软柔嫩的小手,越发觉得那道指甲印子碍眼,叹口气低声嘱咐,“以后见了远远行个礼就是,别往跟前去……实在不行,少去两趟罢了。”
杨妡乖巧地应了。
此时的松鹤院已经摆了饭,一道酱焖猪脚、一道清蒸桂鱼,一道肉丝茭白,一道蚂蚁上树,外加两碟爽口小菜。
猪脚炖得极烂,入口即化,桂鱼蒸得清淡柔嫩鲜香可口,都是魏氏平常爱吃的。
杨娥夹了一筷子鱼,细细剔去刺,放至魏氏面前小碟中,劝道:“鱼不咸不淡口味正好,祖母尝一尝。”
魏氏没滋没味地吃了,瞧一眼烛光下端庄大方的杨娥,欲言又止,少顷端起碗,自行挑了块猪脚,“不用管我,你也快吃吧。”
杨娥笑笑,也端了碗,闷声不语地吃完了饭,等漱过口,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祖母是因为我的事情烦心?”
魏氏叹口气没否认,“这次秋试璟哥儿不打算下场,说是前些天回老家耽搁了不少工夫,考中的可能不大,想再等几年。”
再等几年?
明年不就是正科吗,今年没把握,可依照他素日才华,只要稍加巩固,明年完全没有问题。可他要再等几年,意思是明年也不打算考?
上次在护国寺,外祖母毛氏说,魏璟决意取得举人功名之后才议亲。
魏璟是男人,到二十岁上娶亲也没什么,可她马上就要及笄了,根本等不起。
是不是魏璟压根不喜欢她,才想拖延下去?
杨娥立时想起魏璟上次单独送给杨妡经书,又想起上午在德正院门口,当着那么长辈同辈的面,毫不避讳地说拿药膏给杨妡。
心里像是梗着一根刺,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堵得难受。
片刻,才找回心神,强作平静地问:“二表哥是不是有了心仪之人?我瞧他对五妹妹就极好……”
“胡说!这种事情可不许乱说,要传出去,杨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魏氏最痛恨得孙女们搬弄口舌损坏名声,沉着脸斥责两句,见杨娥神情凄然,神情便缓了缓,“五丫头年纪还小,总得由长及幼,先议定你的亲事,再三丫头、四丫头然后才轮到五丫头……这话不是你该说的,以后千万别再提。阿璟没福气,凭着你这般模样品性的人不爱重,总有他后悔的时候……俗话说,强扭的瓜儿不甜,以后你多跟着你母亲……跟着你伯母出去走动走动,魏家这头就算了。”
杨娥心下黯然,却只能垂首低低应声“好”。
恰此时,玛瑙在门外扬声道:“三少爷过来了。”
“快请进来,”魏氏脸上郁色顿散,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在这些儿孙中,杨峻作为嫡长孙最受器重,而魏氏最喜欢的却是三少爷杨峼。
门帘撩起,穿着象牙白道袍的杨峼阔步而入,身姿如松星眸朗目,连带着屋里的烛光似乎也亮了几分。
魏氏和蔼地问道:“怎么这个时候来,吃过饭没有,都用了什么,要不要再添一些?”
杨峼含笑一一作答,“孙儿自二房院来,夜饭跟父亲一道用的,突然想起几件事需跟祖母商量,”说着瞥了杨娥两眼。
魏氏知其意,笑着对杨娥道:“累了一整天,你回去歇着吧,夜里灯盏不比白天亮堂,别看书或者做针线免得伤了眼。”
杨娥恭声应着,退至门外。
门帘垂下,她有意停了停,听到屋里魏氏的笑声,“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小娥的面儿讲,你们俩是嫡亲的兄妹,不比别人。”
杨峼沉着地回答:“因跟小娥有关,当面讲多有不便……头一件,我想是不是让小娥搬到园子里住比较好?”
杨娥闻言,身子一颤,手指紧紧地抓住了裙边禁步,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魏氏问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并非突然,上次明心法师前来我就有此打算了,今日在外祖家跟阿璟聊过一阵,觉得小娥还是搬出去好。”
魏氏“哦”一声,杨娥屏住气息正要侧耳细听,却见玛瑙端了托盘过来,忙掩饰般抻了抻裙角,急步离去。
回到住所,只觉得酸楚不已。
杨峼到底是怎么想的?
别人都削尖了脑袋拼命往松鹤院挤,他却怂恿魏氏让她搬出去。前阵子明心那个出尔反尔的阉人刚散布出她与魏氏属相对冲的流言,他这样做岂非就证实了明心所言非虚?
而且,待在松鹤院,不用出门,府里大小事情一件不落地都会报过来,她还时不时地拿个主意裁定点是非,所以府中下人对她多有敬畏从不敢怠慢。
再者,家里姑娘们的亲事都有魏氏决断,她费心经营这些年才巩固了自己在魏氏心中的地位,倘或搬出去又有人顶替了她该如何是好?
不管从哪点来看,她搬走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还是她的亲哥吗?
杨娥越寻思越觉得生气,伸手一拂,长案上纸笔器具俱都扫落在地,当啷作响,迸出无数碎片。
采茵与采芹哆嗦了下,片刻才鼓足勇气,赔笑道:“灶上备着银耳羹,姑娘暖暖地喝一盏吧?”
杨娥面黑如铁,厉声道:“出去。”
两人面面相觑,刚走几步,又听杨娥道:“把冬明叫来,我有话问他。”
采茵叫苦不迭。
现下天色已黑,各处门户都着人值守,进出比白日更严。就算她们能出得二门将冬明叫了来,冬明也进不到松鹤院来,难不成杨娥还要黑灯瞎火地出去问话不成?
这可是在魏氏的眼皮子底下,魏氏又最注重规矩。
两人满心为难,又不敢当面抗拒招起杨娥的怒火,只得喏喏应着在院子外头溜达。
时已八月,正午虽仍炽热难当,早晚却是凉,更兼夜风徐起,吹得两人缩首溜肩叫苦不迭。
好在杨峼在松鹤院并没待多久就出来,采茵忙迎上前,支支吾吾地说:“三少爷,二姑娘想叫冬明来问话,许是想打听您的事情,眼下实在不方便喊人……”
杨峼一听就明白,温声道:“二姑娘还没歇息?你进去通报吧,我在这里等着。”
采茵如闻天籁,忙曲膝行礼,“多谢三少爷,”提着裙子急匆匆往屋里走。
杨娥仍在生闷气,听到采茵禀报,心中郁积才散了些,抓起条披帛往肩头一披,吩咐道:“把屋子收拾了……就说你清扫时候不当心。”
采茵咬唇应道:“是!”
这两个月来,杨娥已经发过好几次脾气,每次都是丫鬟“不当心”打碎了,赔偿的银子也从她们头上出。
杨娥心情好时,会拿出银子补给她们,可有几次却是忘记了。
她们也不敢提,只能忍着。
杨峼来回踱着步子,极有耐心地等,昏黄的烛光自屋檐下挂着的灯笼透射出来,将他的身影拉得时长时短。
杨娥姿态优雅地踱步出来,及至近前,仰头娇声问道:“三哥跟祖母说了什么,为何非得避开我?”
杨峼亲热地拍拍她的头,帮她拢紧披帛,“说来话长,今天太晚了,等明儿我散学回来就告诉你。”
“那你还特地叫我出来?”杨娥撅着嘴不依不饶地说,“三哥不告诉我,我睡不安生。”
杨峼勾唇宠溺地笑笑,“别想太多,三哥总是为你好。”
杨娥沮丧道:“哼,你不说罢了,待会儿我就问祖母去。”
“你呀,”杨峼无奈地叹,却仍未松口,“今天累了一天,早些歇着吧。我也回去睡了,明儿要早起去书院。”
杨娥没办法,又不敢真的去打扰魏氏,只得悻悻回了房,辗转反侧许久才渐渐入睡。
杨妡倒是早早就上床睡下,岂料睡到半夜却发了梦魇。
梦里是在冬日的玉屏山,一处偏僻的农家小院。
身材高大的男人举着火把,毫不留情地从窗口扔进去。
火点着糊窗纸,呼啦啦就着起来,里面传来女子惊恐的叫声,“青枝,青枝!”
又有人喊,“门封住了,出不去,救命啊,快来人!”
她衣着单薄,躲在水缸后面,牙齿冻得吱吱作响。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没有人进去救人,也没人冲出来。
借着火光,她看见男人垂着的右手,大拇指上戴了只祖母绿的扳指……
第29章 争论
仍是在玉屏山, 春光明媚碧草茵茵。
薛梦梧揽着她的细腰, 指了山脚好大一片地, “盖座三开间的两进院落,头一进我带着儿子读书认字, 第二进你教给女儿梳妆打扮。院子里, 东边养竹, 西边种花,再养一缸金鱼, 女儿家多看看游鱼,眼神会格外灵活明亮,还架一座秋千,我抱着你荡……”压低声音,贴近她的耳畔, “与你共赴巫山。”
薛梦梧说一句, 她赞一声,只听到最后却是羞红了脸, 俯在他肩头, 压抑不住的心跳。
便在那时,有破空声传来, 薛梦梧急忙推她一把,竹箭直直地从她心口穿过……
又好像是在杏花楼, 宽大的雕花木床,雪白的细棉布床单上柳眉赤条条地躺着,颈间一条大红撒花汗巾子铺在她胸前, 魏剑啸端着烛台,嘴里是淫邪地笑,“来啊,三舅舅疼你。”
又似在二房院,杨峼跪在廊前台阶上,空中飞着一把竹尺,竹尺“噼里啪啦”不停歇地抽在杨峼身上,殷红的血顺着台阶流了满地,她青蓝色的绣鞋被洇得通红,眼看就要没过她双腿。
杨妡抱着头,惊恐地大嚷,“别打了,别打了……”
耳边乱哄哄的,脚步声远了又近近了又远,面前暗沉沉的,人影晃来晃去看不真切。
杨妡定定神,拼命睁大了眼睛,看到了杨远桥关切的面容,看到张氏红肿的双眼,还有跪在床边的青菱青藕。
梦里血流满地的情形又出现在眼前。
杨妡心有余悸地抖了下,恳求般唤道:“爹爹。”刚开口却发现嗓子哑得要命,被浓烟熏过般,火烧火燎的。
杨远桥“嗯”一声,拿棉帕拭去她额间细汗,温柔地道:“做噩梦了?不怕,爹爹在呢。”
杨妡咽口口水忍了疼,切切求道:“爹爹,别再打三哥了。”
杨远桥微怔,忽地红了眼圈,哑声道:“好,爹爹再不打了。”
“看你,就是那天把妡儿吓着了,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张氏小声嘀咕着,推开杨远桥,凑上前问道:“妡儿,哪里不舒服,肚子饿不饿?”
杨妡摇摇头,“不饿,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申初了,一整天没吃东西,怎么会不饿?”张氏回身吩咐青菱,“都起来吧,去厨房给姑娘要碗白米粥,再两碟小菜。”
待丫鬟们离开,杨妡挣扎着起身,靠着墨绿色靠枕上,神色委顿地问:“我是怎么了,没觉得生病,就是嗓子疼。”
“还说呢,”张氏在床边坐下,“昨天半夜三更开始闹腾,不是喊救火就是嚷救命,要不就拳打脚踢,谁也不让近身,府医开的安神汤也不喝,洒得满床满被。你爹又吩咐人请太医,费半天工夫熬的药也没灌进去……弄得府里人仰马翻的,再不好你爹就得去护国寺请大师了。”
杨妡歉然地望着杨远桥,“爹爹受累了,我一定好好孝顺爹侍奉爹。”
杨远桥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乖巧贴心的话,顿时感慨不已,长叹声,摸摸杨妡散乱的发髻,片刻温声道:“你先换过衣裳吃点东西,爹爹过会儿再来瞧你。”
杨妡垂首,见自己中衣上溅了许多褐色斑点,想必就是张氏所说的药汁,急忙拉高被子盖住,只露出一只脑袋,小声地道:“爹爹快去吧。”
杨远桥忍俊不禁,又站片刻,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丫鬟们抬了热水进来,红莲伺候杨妡粗粗擦了身上薄汗,另换上干净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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