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只有吴庆,他本是我陪房吴嬷嬷的儿子,人老实又能干,可惜只得了个赶车的差事。”张氏看杨妡笑得叵测,狐疑地问,“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方才听说老夫人出自徐大家,而且天天督促我们背女四书,肯定德容言功样样出众。我家以前……”杨妡顿一下续道,“就是双榆胡同拐角有家杏花楼,那里姑娘年过二十五岁,花上百八十两银子就可以赎身,不管是自赎还是别人赎都行。里面有些姑娘真有几分才学,能歌善舞能书会画,祖父朝事辛劳,没准身边需要个伺候笔墨的人。”
张氏瞪大了眼睛,惊得说不出话,片刻狠狠地瞪杨妡一眼,“你一个姑娘家出得什么馊主意,哪有晚辈给长辈张罗这事儿的,以后不许再提。”
“娘——”杨妡解释,“没说给祖父张罗,就是姑娘家不愿再在青楼度日,终于攒够银钱赎了身准备过清白日子,可是因为衣食无继,走在路上不小心晕倒在祖父的车驾前……读书人不就喜欢劝别人幡然醒悟改过自新吗?我觉得祖父一向心善,肯定愿意给人姑娘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等等,”张氏止住她,默默思量会儿,“哪里有那么巧的事儿,刚好就晕在你祖父跟前?而且,你祖父都五十又八了,谁家姑娘愿意伺候?”
“这不就用上吴庆了吗?要他做的事儿有两件,头一桩先打听个诗文好的从青楼赎身的姑娘,第二桩问清祖父的行程,要是他能亲自赶车就最好了。至于祖父的年纪,我觉得祖父也不算老,再说有个安稳的住处,肯定有人愿意。”杨妡斩钉截铁地说。
不但有人愿意,而且大把的人抢着去干。
妓子赎身银百八十两说起来不多,但穷苦人家绝对掏不出这个钱;有钱人家不在乎银子,可他们宁可时不时到青楼找年轻妓子尝鲜,也不愿要个残花败柳。妓子倒是能自赎,可赎了又怎样,孤零零地一个人,无儿无女,年轻时还好,老了谁肯伺候你?有些人宁可在青楼老去,也不愿离开。
好在杏娘为人还算仗义,并不强行撵人,年纪大的没法接客,就让她们帮着调、教小女孩子,从站行坐卧一样样地教起。
所以,能有个傍身之处,而且还是个体面的地方,谁会不愿意?
张氏被杨妡说得心动,可她毕竟出身诗书人家,讲究得是礼法道德,何曾做过这种惊世骇俗之事,犹豫了四五天才拿定主意,跟杨妡商量细节。
这种事情,杨妡前世在杏花楼虽没亲自见过,但听说过不少,说起来有板有眼有理有据。
张氏依着样儿吩咐了吴庆。
吴庆既没去过青楼,也没跟妓子搭讪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寻到一人。
杨妡不免感慨自己手里没人,要是换成元宝,肯定一两天工夫就能办得妥妥当当。
也不知元宝娘的病情怎样了,若是好转那也算一件功德,若是不好,想必不久元宝就会来找青藕。
但不管怎样,杨妡都不会让人去打听。
元宝精明,不能让他以为是杨妡设套,得他主动投奔过来才好。
既然找到了合适的女子,吴庆又打听好文定伯日常出入路线,终于在个菊花残枯叶落的深秋,文定伯杨归舟带着一名因饥饿而晕倒的妇人回了府。
魏氏亲眼看过那妇人,穿着很寒酸,青莲色的褙子快被洗成了湖水绿,月白的裙子泛出陈旧的黄色,相貌也普通,面黄肌瘦的,非常憔悴。
妇人感激涕零地跪在魏氏面前,说愿意卖身为奴伺候魏氏起居。
魏氏身边上有罗嬷嬷,下有珍珠玛瑙,哪里会用这么个粗手笨脚的女子?
杨归舟便将人安置到他的书房,雅正楼。
说来也奇怪,妇人到了杨府才五六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面皮白净了、眼神灵动了,换上合体的衣裳之后纤细的腰身也显露出来了,走起路来腰身轻盈俏皮似是弱柳拂风极有韵味。
伺候杨归舟伺候得也经心。
杨归舟写字她研墨,杨归舟沏茶她烧水,杨归舟安歇她铺床……只是没几天就变成了暖床。
杨归舟本来到松鹤院的次数就不多,有了妇人之后更是夜夜留在雅正楼,要不吟诗要不弹琴,殊途同归,到最后总会倒在雅正楼內间宽大的黑檀木床上。
杨归舟年老体衰,架不住妇人舍得下身段,变着花样伺候他,让杨归舟觉得比年轻时还要精神百倍。
渐渐地府里便有了风声,先是在外院流传。
杨远山是头一个听说的,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借着商讨事情之际去了趟雅正楼。
妇人在墙角低眉顺目地站着,看似漫不经心,却非常有眼色。杨归舟提笔,她立刻过来铺纸,杨归舟扫一眼茶盅,她马上斟茶,难得的是茶水不冷不热,刚好入口能喝。
杨归舟为国为家操劳了半辈子,难得能有人这么精心周到地伺候。
看着春风满面精神焕发的父亲,杨远山终是什么话也没说,铩羽而归。
没多久,魏氏就知道了,双眼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她跟杨归舟成亲四十年,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从来没发生过争执。固然是因为杨归舟是读书人,生性文雅不爱争吵,但也是因为魏氏端庄大方进止有度,还生了两个出色的儿子。
周遭亲戚没有不羡慕魏氏的。
没想到临老了,年纪一大把,儿孙都满堂了,杨归舟竟然跟别人焕发了第二春,这不啻于在魏氏脸上扇了两巴掌。
魏氏再沉不住气,带着罗嬷嬷并珍珠玛瑙闯进了雅正楼。
妇人正对镜梳妆,肌肤细嫩柔滑,头发乌黑油亮,袖口特意收短了两分,露出一小截嫩藕似的皓腕,腕间套一只翡翠镯子。
翡翠水头极好,绿油油的,在雪白肌肤的映衬下似一汪清潭。
腰身也收过,纤细柔软,盈盈不堪一握。
这哪里是当初看着粗拙蠢笨的妇人,她简直比那个青楼出来的叶姨娘还年轻娇媚。
“你这个狐狸精!”魏氏错着牙挤出这么一句,根本就不罗嗦,直接吩咐珍珠,“见了主子连招呼都不打,眼里还有没有主子,给我掌嘴!”
不等珍珠上前,妇人一把扯开自己衣裳露出里面宝蓝色绣着并蒂莲花的肚兜,又三下两下打散发髻,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起来。
珍珠惊呆了,诧异地看看自己双手,天地良心,她真的什么都没干。
魏氏也愣了片刻,她活这么大年纪,惩罚过不知多少下人,还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不过也只数息工夫,她就反应过来,冷笑道:“少在我跟前装疯弄傻,给我打!”
珍珠与玛瑙对视一眼,朝妇人走过去。
本来玛瑙只是想在妇人挣扎的时候抱住她,没想到,两人刚刚走近,妇人已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两人脸上各挠了一下。
妇人要弹琴,指甲留得长,这一下又抓得狠,珍珠脸上顿时显了血丝。珍珠瞧不见,只觉得热辣辣地疼,玛瑙却看了个清楚,思及自己的脸,顿时怀了些怯意。
自古主子惩治下人,下人哪里有敢还手的?
魏氏愈加愤怒,指使着珍珠玛瑙将妇人抱住,她要亲自掌嘴。
妇人冷笑声,根本没把这几人放在眼里。
她在青楼长大,青楼里谁不会打架,尤其对付这种死要面子官宦人家的女眷,简直太容易了。
妇人撸起袖子一个人对付珍珠玛瑙毫不费力,还能抽空掐一把魏氏。
而魏氏对她这般撒泼简直毫无办法,举着右手干站着,硬是找不到掌掴之处。
正纠缠在一起厮打,忽听门口传来一声怒喝,“都住手!”
却是守卫雅正楼的小厮见魏氏闯来,心知不好,怕打碎了屋里的摆设器具或者文书案章,去把世子爷杨远山请了来。
愣怔之下,妇人先松开揪住玛瑙领口的手,低头理了下头发,再抬头,先前的泼辣凶悍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楚楚可怜盈盈动人。
一张俏脸泪痕犹存,一双美目珠泪欲滴,青丝散乱衣衫半开,隔着肚兜能看到浑圆的轮廓随着她急促的心跳而惴惴跳动,说不上美艳却是勾人,教人恨不得上前将她搂在怀里肆意宽慰。
杨远山藏住心思,将目光转向珍珠两人。她二人虽然脸上各有抓痕,但鬓发整齐衣衫也好端端的,丝毫不显狼狈。
而魏氏,更是毫发无伤,可能因气得紧,双眼通红,露出狰狞之相。
很显然,吃了亏的只有那妇人。
杨远山暗叹口气,上前扶了魏氏,“娘怎地到这里来了,不过是个奴才,吩咐人教训几句就是,犯不上动气,伤了身子?”
“教训!我何曾教训得了她?”魏氏恶狠狠地瞪向妇人,妇人轻蔑一笑,这笑又激怒了魏氏,她抖着手厉声道:“阿山,找人把她拖出去卖了,卖得越远越好。”
父亲还健在,儿子就私自发卖他的妾室,不说是不孝,传出去也不好听。
杨远山梗住,低声劝魏氏,“娘先回去,这里有我处理,待会儿我禀明父亲就把她撵了。”边说边强行拽着,将魏氏扶了出去。
魏氏回到松鹤院越想越气,又觉得手臂隐约作痛,撸起袖子瞧,就见前臂上好几处青紫的掐痕,也不知那妇人力气怎那么大,隔着衣裳也能掐出红印来。
魏氏气不打一处来,根本等不及杨归舟回来,吩咐罗嬷嬷道:“带几个洒扫上的婆子,拿绳子捆了,堵着嘴,赶紧送出去……告诉人牙子,专门往私娼寮子卖。她不是狐媚吗,让她狐媚个够。”
话音刚落,就听杨归舟冷冷地道:“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第38章 惩治
魏氏侧头一看, 杨归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神色肃穆表情阴冷, 加上身上大红色官服未换, 更显威严。
魏氏心头颤了颤,可他们成亲四十年就没红过脸, 多年的夫妻情分且有两个儿子撑腰, 魏氏也没当回事,淡淡地说:“都一个多月了,你那天带回来的妇人还是半点礼节不懂,见着主子不说行礼, 连个招呼都不打……又生得狐媚,看着不像良家妇人,不如趁早发卖出去,免得留在府里碍眼。”
杨归舟进屋在太师椅上坐下, “哼”一声, “无知妇人,馨月是良籍, 哪里轮得着你发卖了?还往私娼寮子里卖,你这心肠也实在恶毒。”
馨月早就说了,她自幼被卖到青楼不得不应酬客人, 但她却出污泥而不染,始终坚信人间自有真情,会有良人与她共度此生。熬了十几年,终于攒够了赎身银子开始新生。
这么洁身自好一姑娘, 好容易逃出泥潭,魏氏怎么就忍心将她往火坑里推?
幸好他今天回来得早,也幸好小厮在门口等着,一见他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
他先回了雅正楼,推门正见馨月坐在窗前,正呆呆地看着外面。窗外艳阳高照,而她只穿着素淡的天水碧褙子,显得孤单又冷清,与外头形成了极强烈的对比。
杨归舟心疼不已,加重了步子。
馨月茫然地转回头,愣了片刻才醒悟过来,急匆匆地起身去沏茶,又要找衣裳伺候他换。
她的眼中分明还带着泪,她的腮边分明还有伤痕,可她什么也不说,眼里心里就只有个他。
杨归舟心软如水,唤住她,怜惜地道:“你受委屈了。”
馨月脸上浮起可怜兮兮的笑容,头一个劲儿摇,“没有,没受委屈。夫人很可亲,教我礼数,夫人身边几个姑娘也和气……可我,我实在是太笨了,不会说话。可能惹了夫人生气,我这就去给夫人磕头赔礼。我怕夫人赶我走……我不是怕过苦日子,缺衣少食的日子我能熬,可我舍不得伯爷。您夜里读书读得晚,谁跟您添衣沏茶?”
多么重情知意又忍耐大度的姑娘!
杨归舟感动得差点落泪,魏家世代行伍,闺女们也都是爽直性子,从年轻时候他就没从魏氏嘴里听过这样贴心贴肺的话,现在都是老夫老妻了,更不可能如此深情。没想到自己眼看都要花甲之年了,竟会听到这番话。
杨归舟紧紧揽住她的头,柔声宽慰,“你放心,我不会赶你走,也不会让你没名没份地跟着我。”
说罢,他转头往松鹤院走,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魏氏的那番话。
都已经是他的人了,她这个妒妇竟然还敢往那种地方卖?
杨归舟气得胡子直翘,可碍于多年的素养,该尊重魏氏的时候还是要尊重,深吸口气,按压下心中不满,淡淡地说:“馨月已委身于我,挑个好日子让她过来敬茶,再就是旁边跨院闲了好多年,趁着年前空闲找人收拾出来,该添置的就添置,她年纪尚小,又无父无母的不容易,别委屈了她。”
魏氏一口老血险些没吐出来。
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睡就睡了吧,当个暖床丫头使唤着也就罢了。没想到竟然还要上名分了,还得好生收拾了屋子别委屈着,什么玩意儿值当这样对待?
一肚子话忍了又忍,出口时已经缓和了许多,“伯爷要喜欢留在身边就是,这么郑重其事地操办起来不太好,孩子们都大了,峻哥儿马上就要成亲……说出去不好听。”
前脚祖父纳妾,后脚孙子娶妻,差不了几个月,让别人怎么想。
“嗯,是不好听,”杨归舟点点头,捋捋胡子,“清江侯比我大一岁,八月头上刚得了个胖小子,行八;苏阁老比我小两岁,这个月刚抬了第五房姨娘进府;工部那个高尚书,今年六十四了吧,续弦娶了个十八岁的大姑娘……我今年五十八,总共才两个儿子,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幸好家里没女儿,不过孙女儿接连着都大了,说出去实在不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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