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氏气道:“伯爷这话什么意思?又碍着孙女什么事儿?”
杨归舟轻蔑地瞥她一眼,“徐大家教养出来的也不过如此,还整天德容言功挂在嘴边,我怕孙女儿不好说亲。”
魏氏脸色白了红,红了又白,她平生最引以自豪的就是母亲出自大儒徐家,没想到却被杨归舟如此轻视,憋了许久的气终于发作出来,扬声怒道:“就为个来了没几天的狐媚女子,伯爷竟如此羞辱我?这还没给名分呢,真要给了名分岂不要爬到我头上来,伯爷是想宠妾灭妻么?”
杨归舟反而散了火气,气定神闲地开口:“善妒、口舌,七出中犯了两条,正好休了你续娶馨月,哪来的宠妾灭妻?”
魏氏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转天,杨府就传出魏氏生病的消息,好像还病得不轻。太医院的太医轮着番儿往松鹤院跑,魏氏仍旧没有起色。
早上的晨读自然中断了,杨妡就能偷懒多睡半个时辰。
张氏却没这么好运,作为儿媳妇,她与钱氏理当在跟前侍疾。
钱氏还好,魏氏并不苛责她,而且钱氏主持府里中馈,天天忙得脚不点地,真正侍候的时候不多。张氏则不行,魏氏一股气尽数发在她身上,想法设法地折腾她,端茶嫌茶水太烫,捶腿嫌手劲儿太重,读经又嫌声音太小。
张氏被搓磨得苦不堪言,每每回到二房院,一头扎在炕上就起不了身。
杨妡看在眼里,心疼得不行,拿出以前给客人推背捶腿的本事帮张氏松缓,杨远桥倒也知趣,下衙回府就往松鹤院伺候,把张氏给替换下来。
魏氏一病十几天,连生日都耽搁了。
杨妡费尽心思准备的贺礼也没送出去,正好省得破费。只是看着张氏日渐憔悴的模样,总觉得心里难受。
思来想去,终想出个稳妥法子,屁颠屁颠地去告诉张氏。
张氏实在是累惨了,也不管孝顺不孝顺,忙不迭地就答应了。
松鹤院大小丫鬟十几人,单是能进屋伺候的就六个,其实原本用不着张氏那般劳累,但魏氏就喜欢折腾她,每每留张氏伺候时,就把别人都打发走。
歇过一夜后,张氏精神抖擞地去了松鹤院。
跟往常一样,魏氏吩咐罗嬷嬷在外头守着煎药,指使珍珠往厨房看着做菜,使唤玛瑙去库房找东西,总之就留了张氏一人在屋里。
先是让张氏读经,张氏没读,看着魏氏轻声道:“老夫人,我给您讲个故事吧,您听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以前有个当婆婆的,最爱搓磨儿媳妇,您猜怎么着,儿媳妇不堪折磨走了,那婆婆瘫在床上没人伺候,生生饿死了。”
魏氏冷“哼”声,那是穷人家的婆婆。她身边这么多下人,没了张氏一样缺不了人伺候。想一想,吩咐张氏倒茶。
桌上就放着茶壶,还是张氏临来前珍珠沏的,这会儿水温刚好。
张氏背对着她倒了一杯,假装自怀里掏东西,抖抖索索地倒了进去,转回身,脸上带出几分浅笑,“我再给您讲个故事,还是婆婆搓磨儿媳妇,儿媳妇不堪折磨,做饭时候往饭里加了□□。”
魏氏看着她的笑,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又想起她鬼鬼祟祟的动作,心里只犯嘀咕,沉了脸道:“放着吧,我待会儿喝。”
张氏端着茶盅往她嘴边送,殷勤地劝着,“老夫人趁热喝,待会就冷了,冷茶伤身。”
魏氏一把推开,怒道:“我说等会儿喝。”
张氏也不接,任由茶盅落地,“当啷”碎成两半。
外头罗嬷嬷匆匆跑进来,见张氏局促地垂手站着,猜想定是魏氏嫌冷嫌热挑三拣四,张氏受不住气摔的。当下叹口气,拿笤帚将碎瓷扫起来,笑道:“二太太可烫了手,要不唤府医来瞧瞧?”
“没有,”张氏摇头,“都是我手笨没拿住茶盅,要不嬷嬷重倒一杯,我去外头看着煎药吧?”俯了身,恭敬地对魏氏道:“我定然会仔细地看着药,别掉进去不妥当的东西。”
魏氏大骇,忙喝住她,“不用你去,你还是屋里伺候吧。” 觉得还是把她留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好,
罗嬷嬷见状仍出去看着火炉煎药。
张氏笑眯眯地拿起美人锤,摩挲几下,开口道:“我给老夫人捶捶腿。”掀开魏氏腿上搭着的毯子,轻轻捶了下去。
魏氏没好气地说:“早上没吃饭怎么着,就这点儿力气?”
张氏重了些,慢条斯理地说:“接着刚才那个故事讲,恶婆婆也是要儿媳妇捶腿,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轻,儿媳妇没办法,在上面钉了钉子,捶一下扎个血窟窿,捶一下扎个血窟窿……”猛一下用了狠力,魏氏“嗷”地叫起来,劈手夺过美人捶仔细地看。
美人锤用湘竹制成,早被磨得油光水滑,别说是钉子,连根小竹刺都没有。
魏氏吓得心口“怦怦”地跳,不敢再让她锤,却也没说让她走。
张氏好整以暇地在桌旁坐下,替自己倒盅茶,慢悠悠地喝了,又掏出面靶镜,对着镜子涂脂抹粉,一边涂一边笑道:“其实恶婆婆最可恨地是什么,她不该给儿媳妇下药让儿媳妇不能生养。因果报应是天道,儿媳妇生不出孩子也不可能让婆婆有后,所以半夜三更趁夫君熟睡,把他掐死了,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反正要绝后,那就绝吧,这就是报应,老夫人您说呢?”
魏氏惊恐地抬头,正对上张氏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魏氏以后不敢听故事了,怎么破?
第39章 求和
张氏本就生得白, 又涂了层厚厚的妆粉,脸色愈发白得瘆人, 双唇却抹成殷红, 而且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唇角还点了两处红点。
就这样突兀地凑到魏氏面前, “喝他的血, 吃他的肉,这就是报应!”
魏氏本就心虚,被这么一吓,只觉得身下似有温热的水样东西淌泻而出, 她既羞且气且怕,怒指着张氏的脸尖叫,“你,你走开, 别过来。来人, 快来人!”
张氏莞尔一笑,听话地退后几步, 掏帕子将唇角红点拭了去。
罗嬷嬷挪着碎步冲进屋里时,只看到张氏坐在椅子上对着靶镜涂抹,而魏氏圆睁着双眼似是见到鬼一般, 嘴唇哆嗦着,双手抖个不停。
“老夫人,怎么回事?”罗嬷嬷近前,关切地问。
魏氏像是看到了救星, 伸手用力指向张氏,“让她出去,让她出去,这个毒妇要害我害我儿子!”
罗嬷嬷疑惑地看着张氏,见她眸中似是含泪,猜想她定然又受了委屈,借补妆来掩饰,遂同情地摇摇头,低声问魏氏,“让二太太出去看着药炉?”
魏氏气急败坏地否定,“不!不行,不能让她在这儿,赶紧撵出去,不许再进松鹤院。”
张氏收了靶镜,恭敬地跟魏氏行个礼,“那我就出去了。”朝罗嬷嬷无奈一笑,头也不回地离开。
魏氏长长舒口气。
罗嬷嬷道:“我去找人把珍珠她们叫回来,屋里没人伺候不成。”
“先等会儿,”魏氏掀开搭在身上的薄毯,“给我找身衣裳。”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可言说的气味。
罗嬷嬷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随即意识到什么,极快地敛了神色,若无其事地打开衣柜,寻出要更换的衣裳伺候魏氏换好,又将被褥床单一应物品尽数换过。
忙完这一通,才想起廊下火炉上架着的药罐子。
罐子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汽,清苦之中夹杂着焦糊的味道——这锅药肯定是不能用了。
张氏才不去管松鹤院的鸡飞狗跳,她正步履轻松地穿过花园往晴空阁走。
尚未走近,便听到欢快的嬉闹声。
却是杨姵与杨妡带着丫鬟们在跳百索。杨姵结实,一口气跳七八十下不成问题,杨妡则孱弱得多,才跳三十多下就气喘吁吁地捂着肚子喊累。
张氏想起府医的话,吩咐青菱道:“以后看着姑娘每天跳两刻钟,然后绕着花园走两圈。”
“啊?”杨妡惊呼一声,讨价还价,“一刻钟足够了,两刻钟得要人命。”
杨姵笑道:“阿妡你确实太弱了,一场病连着一场病,那么苦的药你都不怕,还怕跳百索?以后我陪着你一起跳。”
既然那两人都这么说,杨妡反对也没有用,只得苦笑着答应。
又跳一阵儿,两人都热出一身薄汗,杨姵回去换衣裳,杨妡也与张氏一起回了晴空阁。
张氏掩饰不住内心得意,笑道:“终于出了口恶气,老夫人撵我出来时,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快……也不知她明儿会不会再用我?”斜眼瞧杨妡,“你哪里想出这么多馊主意?”
杨妡“咯咯”笑,“穷人孩子早当家,每天跟着爹娘出去摆摊,不知道见识多少人,经过多少事儿。”
张氏重重点头,“如此我也便放心了,以后你定然不会教自己吃了亏去。”
“那是自然,”杨妡得意地笑,“我命理贵重嘛,而且还有个不叫我吃亏的娘亲。”
张氏瞧着她如花骨朵般明媚娇艳的笑容,唇角跟着翘起,吩咐红莲道:“去找素罗,让她把前几天买的两匹杭绸拿过来,给你家姑娘裁衣裳穿。”
没多大工夫,素罗与红莲各抱一匹布言笑晏晏地进来。
一匹是娇似云霞的浅粉,一匹是嫩胜连翘的鹅黄,正适合杨妡这个年纪穿。
过年的衣裳早就交给针线房预备了,张氏想做春裳,等三四月份春暖花开,各府少不得举办花会诗会的,正好让杨妡四处显摆显摆。
但凡女人,不管年纪是老还是幼,就没有不喜欢打扮的,杨妡两世为人都热衷于此,见状便兴致勃勃地出主意,“鹅黄配别的颜色不好看,就跟柳绿最搭,要不做一条月华裙,十二幅的裙幅,鹅黄间着柳绿,袄子做月白色,上面密密绣一圈连翘花,这样不显得素淡,又跟裙子相配……袄子别太长,刚过腰就成。”
张氏边听边笑,“你就瞎鼓捣吧,要是做出来不好看你也得穿,否则白瞎我这布料。”
这边娘俩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松鹤院却是阴云密布死气沉沉。
魏氏拉着杨远桥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儿啊,切记回去一定要把那毒妇休了,这几天也别在二房院住,否则她真能要了你的命。”
杨远桥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张氏起伏如山峦般的曲线,绵软得几若无骨的身体——只要她肯,就真的能要了他的命,但是她不愿意。
不由长叹口气,无奈地说:“要休也得有个理由,巧娘哪里不好了?”
“成亲十余年没生出个儿子,这就是理由!”魏氏气得嚷道,“还有,你知道她说什么,说要给我往饭里下砒~霜,要用钉子一下一下锤死我,要掐断你的脖子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杨远桥一下子垮了脸,“娘从哪里听到的这些话,巧娘是这种人吗?再者,她为什么没生儿子,娘最清楚不过……如果娘实在容不下巧娘,那就把儿子一道撵出去。”
“你,你这个孽畜!”魏氏气不过,抓起旁边美人锤,对准他脸颊就扔了过去,“你就这么跟娘说话?”
打完了,犹不解气,又抓起身后靠枕劈头盖脸帝打了一通。
杨远桥不闪不躲,任由魏氏打了个够,方慢悠悠地说:“看娘这力道想必身体已经无碍,这几天衙门公事繁忙,我夜里得写文书就不过来瞧您了,您多保重身体。”转身撩了帘子就走。
魏氏听着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想起她这一场病,杨归舟除了每天打发人问一声之外从没上门来瞧过她;想起大儿子天天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地过,极少照面;想起奴才不中用,不在屋里伺候不说,连药都能熬糊了,而这素来贴心的二儿子又被那个狐狸精迷昏了头,说出这番忤逆的话。
顿时悲从中来,咬着被角嚎啕大哭。
此时天已渐暮,各处屋舍院落次第掌了灯。晚来风急,吹得枝干晃动,摇曳不停。
二房院也点了灯,远远地就看到屋檐下两盏大红灯笼发出暗淡却温暖的光。
杨远桥加快步伐,三步两步走进院子。
糊窗的桑皮纸上清楚地映出张氏的身影——她低着头,后背弯成一个美好的弧度,手臂有节奏地一起一落,间或会停下来,揉一揉后颈,舒展一下身体。
如此的安详与静谧。
适才在松鹤院的烦躁与不安,经过花园时的寒冷与萧瑟尽都散去,这身影就像是暗夜里的一盏灯,吸引着他想靠近想拥有,想紧紧地呵护着不容熄灭。
杨远桥轻舒口气,进了东次间。
张氏果然在绣花,昏黄的烛光映照在她脸上,她的脸仿似镀上了一层金光,熠熠生辉,神圣而不可亵渎。
手里一块鲜亮的浅粉色布料,很显然是给杨妡做衣裳。
杨远桥心里略略有几分失落,挑亮烛芯,柔声道:“夜里灯暗,做针线久了伤眼,等明天再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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