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临没有说话,但神情放松了很多。
初秋的天气,风已经有些凉意,不过半刻钟,那碗黑乎乎的汤汁便已经没了热气,姜临看了一眼汤药,又抬眼望着辛回,意思再明显不过,“药凉了,再放该冷了”。
辛回原本正苦恼这怎样躲过这一碗又黑有苦的东西,突然被姜临这么一望,仿佛被满枝的春花一打,还带着微醺的春风,吹了辛回心中涟漪阵阵,美人当前,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眼见着姜临将那碗汤药递给了辛回,难得温和地说道,
“凉了,喝罢。”
辛回只是呆愣着接过,听话地递到嘴边,一口喝了个干净,喝完了才后知后觉,被苦得脸色骤变,五官都挤到了一起,不停地用手朝口中扇着风,然后便见眼前出现了一颗蜜饯,姜临举着蜜饯,辛回抓住这颗救命的蜜饯,就着姜临的手便吃进了嘴里。
突然而至的柔软触感,让姜临愣了一愣,将手收回袖中,那藏在袖中的手指微蜷,而辛回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的举动,只顾着消除自己口中的苦味,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高冷影卫的人设可能蹦了,于是大着舌头解释道,
“公子莫见怪,我就是吃不得苦。”说罢,才发觉有些歧义,便又解释道,“我是说我的舌头吃不得苦,我是吃得苦的。”
这么一说,辛回觉得好像更不清楚了,却听见姜临说道,
“比没醒的时候好喂一些。”
辛回一愣,喃喃道,
“我就说睡着的时候,怎么嘴巴这么苦。”而后又好奇问道,“我怎么会肯喝这东西?”
姜临装作不大高兴地样子说道,
“自然是灌进去的,还洒了我一身。”
辛回嘴角抽了一抽,这厮竟然在自己不省人事的时候,做了这般丧心病狂的事。
辛回尚在腹诽着,便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门并没有关上,辛回一抬头便见到一个白衣少年站在门口。
那少年清雅出尘,长眉星眸,一身白衣胜雪,映得整个人霞姿月韵,和光同尘,真真乃浊世佳公子也,此时正化开了眉眼和煦地笑着,如朗月入怀,撩了袍子跨步进来,抬眼时目光正与辛回的撞个满怀。
“姑娘醒了?这下好了,阿临不必日日担心了。”
姜临手一顿,而后淡淡道,
“我倒是无甚担心的。”
那少年进得屋子来,笑得温和,对着将临道,
“是是,不过每日守在榻前罢了,算不得有多担心。”
辛回还在看着那少年,倒是没怎么注意两人之间你来我往说了些什么。辛回之所以一直看着那少年,并不是因为他的俊美,而是因为他不但俊美,且美得同姜临有七八分相像。
愣了一愣,辛回指着那白衣少年问道,
“公子,原来你还有一位兄弟尚在的么?”可是姜国其他的几位皇子不是已经死在楚军的马蹄之下了吗?
姜临脸色微僵,见到姜临的的神色,辛回便后悔了,那白衣少年见状,立马站出来打圆场,笑着说道,
“在下荀缙,姑娘应当不认得我的。”
辛回一听到“荀”字,心便提了起来,荀缙,很是耳熟,姜临见辛回那副迷茫的模样,解释道,
“这位是荀国的公子缙,现在我们已经快到荀国国境了。”
辛回怔了一怔,是了,怪不得这个名字这般熟悉,可不就是荀国国主的第三子荀缙么,九州四公子之一的公子缙。
九州四公子,姜临以惊人容貌与天生聪颖闻名,楚婴以莲华气质与博闻强识闻名,燕殊以潇洒桀骜与超高箭术闻名,只剩下这位公子缙,因着与姜临又几分相似的容貌被人熟知,又生得一副七窍玲珑心,为人见面七分笑意,叫人生不出厌恶来。
荀缙治世文才比不上楚婴,容貌聪颖不及姜临,武功又比不上燕殊,但也渐渐有了一个温润如玉玉公子的称号。只是同其他三人放在一起,难免不出彩,也难怪云照一时没想起来。
只不过辛回现在并没有心情关心这个问题,她在意的是,他们已经快到荀国国境了?!
“那位白衣姑娘和燕殊公子呢?”之前不是还和燕殊在一起吗?怎么就变成了荀缙。
辛回对荀缙并无甚了解,在命格上也只说公子缙为人圆滑玲珑,但其父荀复对其并不喜爱,因为荀缙出身不高,荀缙的母亲不过是荀王宫的一名扫洒宫女,偶得帝王恩泽,不料竟怀了孕,这才成了夫人,只是宫中的人都不大瞧得起他们母子。
荀缙自己找了椅子坐下道,
“两日前我路过堪舆城,恰好见到公子殊和你们二人,姑娘又重伤昏迷,我知阿临如今处境,便想着带阿临一起去荀国,如今已经到了汝南了,最迟后日我们便能到荀国了。”
辛回见姜临并无反对,便知此时不是反对的时候,辛回对着荀缙笑了笑,也没说话。
荀缙又笑着说了几句话,便出门了,辛回这才知道,他们只是暂歇在汝南,今晚一过,便又要启程往荀国去。
“公子,我们真的要去荀国么?”
姜临对辛回总算没了以前那般多的猜忌与不信任,安抚道,
“放心罢,荀国国主荀复是我父王数十年的好友,荀缙也是与我自小一同长大的,荀国很安全。”
辛回:安全?!安全个大头鬼啊!你要被卖了你知不知道啊!
但是还在辛回还有几分理智,她没有咆哮出声,只是语重心长地说了句,
“公子,如今这个时候还是谨慎些好,荀国再如何,也抵不上楚国的威压的。”
姜临点了点头,面色也沉重起来,辛回又想到方才自己很蠢地揭开了姜临的伤疤,心中有愧,便又柔和了声音,宽慰道,
“公子不必忧心,无论将来如何,都有云照与公子共生死,同存亡。”
姜临听到女子这句没带什么力气却很是坚定的话,似乎笑了笑,端起那空了的药碗,说道,
“你再怎么阿谀奉承我,明日的药也还是要喝的,好好歇着罢,待会儿会有人送晚膳来。”
辛回嘴角又抽了抽,论毁气氛,谁及得上毒舌的公子临!
看着姜临的身影彻底出了视线,辛回才又重重地躺回了床榻上,一会儿是凤至清冷平静的声音,一会儿又想着该如何拯救貌美如花的公子于苦海之中。
对于自己寿命无多的事,辛回并不怎么在意,自己尚有十年的时间替姜临改命,只是如今是最紧要的时候,一旦进了荀国,自己再如何也抵不过万千铁骑,要不,自己先去杀了楚歇那个变|态?可惜自己现下受了伤,去了恐怕也是送死。
唯一的办法怕是只有揭穿荀复的真面目,让姜临看清他那位慈爱的叔叔的面孔。
第二日,果然天一亮,一行人便启程了,辛回原以为荀缙应该是只身一人,毕竟这还带着天下人都关注着的公子临,自然要悄悄的,不料出发时,辛回才看见荀缙一行起码有两三百人。
“那日阿缙正好带了三百精兵在堪舆追剿逃兵,这才遇到了我们。”
姜临如是解释道。辛回却始终很是不安,怎的就那般巧合,在堪舆追剿逃兵呢?
一行人都是骑行,走得就很快,到了晚上,便已经到了荀国最边上的一座城——嘉禾城,明日便要进荀王宫了。
荀缙带着众人歇在了嘉禾城中的驿馆里,这驿站不小,足足占了半条街,想来是时常有驻兵歇在此处。
姜临与辛回的屋子安排在一处,就在隔壁。因为辛回的毒刚刚除去,还有些余毒尚残留在体内,需得继续服药。
辛回看见姜临端着一大碗的黑不溜秋的汤汁站在自己房门口时,内心颇有些复杂。这般好看的一个美人,要是不是来逼自己喝药的就好了,如此大好夜色,说不定自己还能与他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姜临老远便看见了辛回紧紧皱紧了眉头,都能夹死一只苍蝇了,他不动声色地进了屋子,将药碗放在桌上,然后便坐下来,说道,
“我知道,你定是要晾凉再喝的。”
辛回看见姜临这副样子,竟然看出几分无赖的味道来。
辛回气性儿一上来,索性大义凛然地端起那碗药,便要往嘴里灌,姜临还来不及阻止,便见辛回已经将喝进去的黑汤汁喷了出来,然后在清雅出尘的公子临面前爆了粗口。
“他大爷的!好烫!”
第24章 怀疑
辛回吐着烫伤的舌头,喉咙也被烫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拿眼很是哀怨地望着姜临。后者被辛回那眼神望着,很是无奈道,
“你别看我,谁叫你动作那般快,我还来不及劝阻你便豪气万丈地一饮而尽了,好喝么?”
辛回听见这厮带着揶揄的话,肝火大动,却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地垂着脑袋,姜临说完,看着辛回的可怜模样,又于心不忍,转身出了房门,不多时便拿了一碗冰块进来。
这种天气冰块并不多见了,辛回也不知他从何处寻来的。姜临又坐到辛回面前,拿出一块冰来,说道,
“舌头伸出来。”
辛回一眼伸出舌头,然后时刻注意着姜临的动作,然后就看见姜临拿着冰块的手顿在离自己舌头的咫尺之处,脸上难得出现了困窘和不自在。
辛回这才恍然大悟,毕竟男女又别,这般亲密的举止不适合出现在他们二人身上,姜临更是自小守着一国公子的雍容和闲雅,虽私下并没有多少将这些束缚放在心上,但在人前,言行间皆带着温文尔雅、进退有礼的从容,等闲不会叫人挑出一丝的不合礼数来。
领悟到这一层,辛回立马自告奋勇拿过那冰块,大这舌头说道,
“公子,还是属下自己来吧。”
说着便将冰块放在舌头上,后来发现并不用这么麻烦,只需要含在嘴里不就行了么?只是可惜这冰块没什么味道。
姜临望着空空的手,眼神有些空,心里也有些空,而后又自嘲起来,国都不在了,还守着那一国公子的优雅礼数做甚么。
这一番不算愉快的小插曲过后,姜临回了自己的房间,而辛回望着姜临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后,便开始惴惴不安起来,这小公子不会又生气了罢。小半个时辰后,便又见到姜临拿着食盒进了自己的屋子,辛回这才放了心。
姜临将食盒放在桌上,辛回这才注意到他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个布包,然后便见姜临将布包递到辛回面前,神色略带了不自在道,
“今日外出顺手买的,给你的。”
辛回迟疑着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原来是女子的衣裙,而且有雪青色,湖蓝色,丁香色好几套。看着姜临愈加不自在的神情,辛回终究还是忍住了拿出来仔细瞧一瞧的欲望,只是嘴角掩不住的笑意,认真地道了谢。
而后两人便凑在小桌上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饭,一开始辛回看见姜临摆出了两副碗筷,内心是很惊异的,毕竟再怎么落魄,主子也与下人同桌而食的道理,看着将临已经将饭菜摆了出来,辛回讷讷道,
“公子也要一起吃么?”
姜临一挑眉,反问道,
“这么多菜,难道你想一人吃独食么?”
辛回摆手,连道“不敢”。相处的越久,辛回越觉得这个公子的高冷人设是个迷,反正她看到的只有傲娇、别扭和毒舌。
而姜临呢,初时相见只觉这姑娘板正清冷,这几日相处下来,才发现原来就是个怕喝药爱腹诽的不听话姑娘,渐渐对辛回少了许多戒备,多了一些连自己都没发觉的亲近。
九月的天气说不上冷,夜风却是带着冷意阵阵。
姜临收好了碗筷,便回了自己的房间,而辛回一面很是愧疚美人公子的服侍,一面又很可耻的享受着这种服侍,这种复杂的心情曼妙得很。
用完饭,辛回在房中百无聊赖,便想着去处转一转,偷偷打探些什么,虽然内里的伤没有好完,但行动已无大碍。迎着月神清冷的明辉,她顺着花园的小径走着,眼见便要到了荀缙的住处,便听到不远处的亭子里似乎有人语。
辛回现下不好施展轻功,便只好小心翼翼地往那边移动,却又不敢靠的太近,只能躲在假山后偷听,风声啸耳,听得并不清楚,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了“见面”“务必擒住”“交待”等只言片语。待辛回还想再靠近一些,便感觉那边突然静了下来。
辛回心中一凝,已经察觉身后有人,自知自己如今不是那人的对手,几乎是一瞬间,辛回便有了应对,一边假意左看右看,一边一脸疑惑迷茫地往前面走去。走了几步便看见了一袭白衣站在不远处的亭子前,辛回立马作欣喜状,如释重负道,
“缙公子,好巧,你是在赏月么?正好我迷了路,遇见熟人便好了。”
荀缙依旧笑容满面,温文尔雅道,
“原来是云姑娘,这么晚还出来?”
辛回叹道,
“自从我受了伤,便没出过屋子,白天又要赶路,只好晚上出来活动活动,希望能快些好起来,不然岂不是会连累我家公子?”
荀缙笑着宽慰了两句,辛回也笑着附和了两句,两人一路交谈着往回走,直到二人分别,辛回都不敢放松,一路紧绷,往姜临的住处走去。
待到了姜临所住的院子,辛回才放松了两分,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都湿透了,方才真的以为自己快死了,虽然自己并不怎么怕死,也知道这凡尘一世也只是虚幻罢了,但当时那一份惊怕与提心吊胆确实那么真实,那应该是云照的情感。
辛回三步两步跨进了院子,联想到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又怕姜临出了什么事,来不及敲门便急忙推门进了姜临的屋子,口中还焦急地喊着“公子”,结果一进门便看见了姜临光着身子坐在浴桶中。
哦,姜临他正在沐浴。
辛回怔愣地看着眼前的美人沐浴画面时,脑海中便浮现了这恍然大悟的一句话。
然后便看见姜临晦暗不明的一张脸,挑眉问道,
“你还要看多久?”
辛回如梦初醒,立马跪地请罪道,
“属下有罪,不经请示擅自进来,冲撞了公子。”
“所以?”
辛回不敢抬头,只是想着姜临那语调上扬的“所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所以你还不出去?”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辛回又一次恍然大悟了,恭谨地垂着头站起来,退到了门外。
只是临出去时,又假装漫不经心,微不可见的往姜临那里看了一眼,浑然不知自己的小动作已经被看了个完整。
姜临捏着眉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辛回便听见里头有水声,应该是姜临已经起身了。辛回也长长地叹了口气,美人就在咫尺,还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出浴图,但是却不能看,悲剧啊。
姜临穿戴整齐,才出了门,是决计不肯让辛回再进他的房间了,便想着去外边的院子里说话,但是辛回却一把拉住姜临,凑近姜临的耳畔小声道,
“公子,属下有一件十分紧急又隐秘的事要同公子禀告,最好在屋子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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