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清吾便收拾好了行装下山了,说是收拾,其实也不过是带了两套旧僧衣,并一些除妖的法器符纸,还有临行前,清空偷偷放在他包袱里的三两碎银。
辛回早早道便等在下山的路上,见到清吾便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她还是一身白裙,鸦羽般的墨发依旧没有挽起只是披散在身后,此时正手里拿了一枝桃花,一边蹦蹦跳跳地走路一边扯东扯西叽叽喳喳地和清吾说话。
一枝桃花在她手里扬来晃去,花瓣沿着路落了一地,清吾只是一路安静地听着她说话,奇怪的是,他一向喜静,但也并不觉得辛回聒噪。
两人一路走得很慢,到了山下的镇子时已经是中午了。
辛回在寒山寺的后山待了这些日子,就没吃过荤的,此时到了这有烟火气的地方,看见什么都恨不得咬上两口,清吾却不慌不忙地找了个看起来还算雅致的食肆,然后只点了一屉馒头和一盘素什锦菜心,一份小葱拌豆腐。
见辛回噘嘴,清吾按下笑意,问道,
“既然我们都是吃素的那倒也是好办了。”
辛回只能扯着嘴角勉强地笑了一下,心里哀嚎不已,造的什么孽啊。
原本清吾是要下山来历练的,师兄偷偷地给他放了银两已是犯了寺规了,用完饭,清吾便同辛回说了。
“我此番下山是要为了修行,清苦是肯定的了,你一直跟着我也不妥,我这便送你回伏流河罢。”
辛回原本正馋涎着街边的肉包子的眼神忽的一冷,转过头眼睛红红地对清吾说道,
“那日发大水我家里的兄弟姐妹都逃散了,如今我回去岂非只有我一人孤苦伶仃的。”说完偷偷看了清吾,见他神色有些犹豫不决,立马带了哭声说道,
“罢了,就让我一个人回去罢,要是遇到什么厉害的大妖怪,我也不是不能应付.....”
最后干脆硬生生挤出两滴眼泪出来,扯着袖子抹着眼泪。
清吾终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是同意辛回跟着他的,辛回心里小得意,脸上却还是一副担惊受怕的小模样,辛回就是拿住了清吾容易心软的软肋。
除去这一不算太大的小插曲,两人一路上相处得还是比较和谐的,午后,两人买了些干粮,便步行往更远的临安府去了。
临安府是南地最为繁华的都城,既然是历练,自然少不得要在红尘里走一遭的,人情世故皆是历练。
只是不过才走了半天的路,辛回便已经感觉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天快黑的时候,总算看到一座有些破败的寺庙,看样子已经断了香火侍奉很多年了。
清吾寻了一些柴火燃起了一个火堆,拿出备好的烧饼在火上烤热了递给了辛回。辛回自觉自己只会依赖清吾,有些不好意思,便自告奋勇地出去打水。
就在不久前他们有路过一条河,走到河边最多半柱香的时间,路过林子的时候,看到林子有不少野菜,辛回很是高兴,想着采一些回去,不多时便兜了满满一裙兜,便心满意足地去河边打水,谁知还没到河边,便听见河边有人说话的声音。
辛回停在不远处,便不小心将他们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一男子说:“那日伏流河里确实有一只正在走蛟的畜生,闹得伏流河狂风暴雨、江河暴涨,两岸尽数被淹了,只可惜那畜生狡猾,被我的法器打伤后便逃了,这几日我沿着河流一路寻找,也没有看到踪迹。”
然后便有一男子答道:“不过一只想化龙的蛟罢了,你太小题大做了,以这种法子修炼终归不是正途,且损耗极大。”
其中那个有些沙哑的声音辛回还认识,另一个声音听着很是深厚,辛回自然是没听过的,但是光她知道那个人在不远处便不敢靠近了,此时也顾不得什么水了,兜着野菜便往破庙跑。
清吾早已经用干草铺好了歇息的地方,却见辛回有些慌忙地跑进了庙里,手里没有水,倒是有一大把野菜。
“你不是去打水么?怎么捧了这么多野菜回来。”
辛回精神未定,强自镇定了一番,刚想说话,便听见有人进了破庙。
一个褐衣道人,一个灰衣僧人。
褐衣的道人正好清吾认识,便是随师兄下山那日在伏流河畔见到过的那位手持拂尘的道人,瞧着约莫四十岁上下。
而他身旁的那和尚一身灰衣,皮肤很黑,侧颈处有一条疤痕直直延伸到了耳朵,眸光深幽冷冽,像笼了一层霜,五官端正,甚至有几分俊俏,年纪瞧着同褐衣道人差不多,身后背了一把约莫五尺长的大刀,刀身被灰色的布包裹得严实,瞧不见模样,但无形中透出的戾气却隔了老远都能感觉到。
两人一进庙里,便把视线放在辛回身上,辛回心里一凝,不动声色地往清吾那边挪了两步,将野菜仔细放好,然后和清吾一同打量着突然走进破庙的两人。
出门在外,遇到这种情况自然是两不相扰,各歇各的,清吾依着礼数向两人问好,那两人这才将视线移向清吾,褐衣道人看到清吾眉头一挑,声音沙哑说道,
“原来是寒山寺的弟子,戒嗔的徒弟,”然后转过头对身旁的和尚道,“说起来还是你的师侄,戒痴,你也有许多年没有回过寒山寺的罢。”
辛回和清吾皆是听得一惊。清吾惊得是,戒痴,二十年前还俗离开了寒山寺的师叔,后有重穿僧衣斩尽天下妖怪的云游僧,今日竟叫自己遇到了。而辛回就复杂多了,戒痴,那是清吾的亲生父亲,也是最后杀了清吾的人。
而戒痴脸色依旧淡漠,只是波澜不惊道,
“我早已不是寒山寺的弟子。”
褐衣道人轻扬拂尘,说道,
“虽是如此,但提点后辈一两句还是使得的,到底是佛门中人,与一妖精厮混在一起成何体统!你可是妖便是妖,怎么花言巧语终究只是害人的畜生”
辛回心下一颤,眼前一个是差点儿取了自己内丹的人,一个是以杀妖为生平唯一目的的人,自己一只法力大减的妖怪就像是落到了刀俎上的鱼肉。
清吾却往前两步,将辛回护在身后,说道,
“欺阳不过是一只刚刚化形的兔妖,不谙世事,更没有作恶之心,亦不会伤人,还望两位前辈明察。”
褐衣道人刀子般的目光在辛回身上来回打量,似乎要看出个窟窿来,而戒痴却是看着护在辛回身前的清吾,神情有些恍惚起来,不过片刻后,眸子又恢复了古井无波深藏冰霜的模样,手往后一伸,大刀在手,那原本被遮住了锋芒的刀束缚脱落,露出幽冷的光来。
“妖便是妖,没有真心可言,今日你护着她,来日便会成了她杀人茹血的刀。”
第44章 小和尚&小妖精(四)
戒痴的那柄刀上煞气与戾气并重,不知道染了多少妖怪的鲜血。而现在, 利刃出鞘, 寒光正对着辛回。
清吾寸步不让护在辛回身前,而那褐衣道人只是抱着拂尘默默地退到了庙门口。辛回看着架势就是要打架了, 却不想因为自己让他们父子两个提前刀兵相见,就在戒痴的刀蓄满了法力劈过来之时,辛回一个晃身到了清吾面前, 同时脚勾起地上火堆里一根正烧得正旺的木棍便往戒痴的的方向飞过去,堪堪卸去了戒痴的刀势。
清吾想将辛回护在身后, 辛回且执意不要清吾动手。
“小和尚, 你不要出手,我不愿以后看到你后悔。”
听到辛回的话, 戒痴的刀顿了一顿, 在场的人皆以为辛回的意思是清吾若为一只妖和前辈出手会被诟病,却不知辛回说的并非只是这层意思。
辛回虽法力尚未恢复, 但胜在身型灵活, 左避右躲, 戒痴的刀倒是没有一下子砍到辛回身上。七八招过后,戒痴突然不再留有余力,周身金光大涨, 气势逼人,一招甲光向日避无可避,辛回索性不再躲了,擦着刀刃直面戒痴而去, 到了戒痴面前,辛回吐出一口血来,而戒痴的颈脖处有一丝幽光闪现。
那是辛回的指间刃,很小一片刀刃,说是刀更像是一片通身玄色的鳞片。
戒痴看了辛回一眼,收回了大刀,辛回也收回了戒痴颈脖处的指间刃,戒痴也不多言,重新背起大刀便出了破庙走了,那褐衣道人倒是别有深意地看了辛回一眼,才随着戒痴离开了。
清吾快步走到辛回身边,方才还十分有气势的辛回喉头一甜,又吐了一口血出来,再也支撑不住,任由清吾扶着她坐了下来。
辛回盘腿坐下后开始屏气调息,清吾一向严肃冷淡的脸上此时只有担忧。约莫一刻钟过去了,辛回才睁开眼睛,安慰清吾道,
“我没事,戒痴和尚并没有想杀我,不然以我的法力怎么可能进得了他的身。”
清吾的脸色总算松动了几分,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架起锅拿着辛回采回来的野菜煮了一锅汤。辛回看见吃的精神总算好了见分,就着饼喝了很大一碗汤。
晚上的时候,清吾坐在柱子旁打坐,而辛回本就受了伤,一躺上干草铺就的小窝,头枕着包袱就睡着了。
第二日辛回起来的时候,看见清吾在煮什么,凑过去一看,才发现是黑糊糊的一锅,还散发着浓烈的药草味儿。
辛回鼻子一皱,那厢清吾已已经将药倒进了碗里,递给了辛回。辛回一边吐槽怎么每一世都在喝药,一边不情不愿抬起碗屏气喝了下去。只是喝的时候才觉得这药似乎味道有些不对。
“这是什么药,怎么味道有些......”
清吾已经在开始灭火堆,听见辛回问道,动作一顿,回答道,
“清晨时分在一旁的林子里采的药,只是些补血养气的草药而已。”
辛回狐疑地放下碗,疑惑道,
“可我怎么喝着有股子血气味儿?”说着,辛回看向清吾遮得严严实实的手臂,眼疾手快捋起他的袖子,就看见包扎着一条触目惊心的白色纱布。
辛回略带怒气的看向清吾,而清吾神色出了初时的有些慌张,后又恢复了一贯的淡定神色。
“我不碍事的,上次你受伤时不是说过吃了我的血,你便能离开那片林子么?想来是我的血对你的伤势有好处。”
听他这么说,辛回眼睛有些红了,赌气坐到门口旁的石阶上,清吾不知道辛回为什么这般生气,只是小心陪在一旁。半晌,辛回也不见清吾开口,有些憋不住,生气道,
“在你眼里我就是一只妖怪对么?我跟着你,就是为了你的血肉么?”
清吾被辛回吼得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认真解释道,
“我只是想你的伤势好得快一些......”
“可是你该问一问我的,我是不是愿意喝呢,第一次是不得已,因为我想跟着你下山,可是现在就算我不喝你的血,伤愈也不过是两三天的事,可你的伤口呢,几天才能好呢?”
原本还气势冲冲兴师问罪的辛回说着说着便嘴角一瘪,泪盈于睫,不过说话的空档,泪珠子就像止不住的山洪一般,一颗颗往下掉,砸在辛回白色的裙角,砸出一朵朵深色的花。
清吾看着辛回在哭,是真的手足无措起来,紧皱这眉头,想伸手安慰,快碰到辛回的衣角时,却将手又缩了回来,半晌,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莫哭了,是我错了。”
辛回小巧的鼻子一皱,稍稍止住了抽噎,吸了吸鼻子,问道,
“你哪里错了?”
清吾想了想,又老实点头道,
“不知道,但是,应该错了。”
听见清吾的答话,辛回噗嗤一笑,总算转晴了,清吾见状,眉头总算松了几分,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什来,递给辛回。
辛回接过后,才看出是一支簪子,簪子是桃木刻成的,还留了几缕桃花香,没什么样式可言,就是光滑的簪身,簪头处一朵桃花,刻得并不十分精美,辛回却笑得裂开了嘴角。
自从离开寒山寺来,辛回一头墨发就没束过,此时得了簪子,连忙用簪子将头发挽了一个松松的髻,一张俏丽白皙的小脸立即露了出来,霎时清爽了几分,刚刚哭过的眼睛像是春雨洗过的墨玉,映着晨光正笑得灿烂。
清吾对上那双眸子,竟有些闪躲,心律漏掉了一排,心口微窒,有些不舒服和慌张,却不知为甚慌张,一向勤学好问的清吾却下意识避开去解开这一异常,只是躲开了视线,不再看辛回的眼睛。
辛回挽好发髻,转过头问清吾道,
“好看么?”
清吾抬头认真看了一眼辛回的发髻,点头道,
“好看。”
辛回便笑了,笑靥如花,如同一片桃花轻飘飘的在春风中落在湖中,叫人心里荡开一圈一圈柔和的涟漪,一片安然宁静,却是刹那芳华,让人再也挪不开眼。
清吾那一瞬间,忘了寒山寺的晨钟暮鼓,忘了佛堂里的梵音佛语,也忘了红尘境和心清境的区别,只是看到了一番风景,然后陷入了,记住了,再也放不下了。
临安府城门处,一位姿容出尘的白衣姑娘手里拿着一枝桃花,笑靥如花,正一蹦一跳地和身后的一位身穿青色僧衣的小和尚说着什么,而小和尚只是认真的听着,并不怎么说话。
两人进了城门,辛回立马被临安城的繁华街道吸引了,拉着清吾东转转西看看,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试试。清吾也不着急,只是一寸步不离跟在辛回的身后。
逛了好一会儿,两人才找了一家食肆用午饭,点菜的时候,清吾还是指着那些素菜点,辛回在一旁看得郁闷无比。
吃过饭后,辛回却突然说要去找一个朋友,让清吾在客栈等她,清吾有些疑惑,辛回显然是第一次来临安府,怎么会有认识的朋友在临安?
“你那位朋友.....”
看着清吾狐疑的表情,辛回说道,
“你放心罢,我那位朋友再柔善纯良不过了,我们自小便相识,得知我近来也来了临安,请我过去小聚。”
清吾点头表示懂了,既然自小便相识,那便也是妖了,自己跟过去反而会把人吓着,只是自己不跟着又有些不放心,最终清吾还是将辛回送到了她朋友所说的那条小巷子前,临走前还仔细交待了辛回一番才会了客栈。
辛回看着清吾的身影彻底消失了,才循着一股子似有若无的茶香气味走进了巷子,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辛回便在一间酒馆前停了下来。
那小酒馆的牌匾上只写了一个古朴的酒字,装饰也朴素得很,现在并没有什么客人,店里很安静。辛回闭上眼睛便感觉得到店里传出来了熟悉的气味,她扬唇一笑,便提着裙子进了店里。
酒馆并不大,只摆放了三两张桌椅,满屋子的酒香隐隐透着茶香,辛回不过刚一走进店里,便见里屋里有人打开帘子出来了。
辛回看着眼前的人有些怔忪,两人对视半晌,辛回才迟疑地唤了一声,
“茶.....茵?”
“欺阳,是我。”眼前的人苦笑着喊了辛回的名字,而辛回则是震惊地看着她,面前这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身形佝偻的老妪,与辛回记忆里面那位一身绿裙的活泼少女相差太远,以至于让她有些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你.....茶茵,你怎么.....”
茶茵走过来,神色有些寂寥,然后笑着拉着辛回的手往里走,说道,
“此事说来话长,我们进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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