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瑶姬躲在自己辟出来的一座仙山里,日日看着白云舒卷,时光荏苒而过,无聊了,她也偶尔会到凡间走一走,后来她才渐渐明白,原来她从来没有学懂过凡人那些默认的规矩。
尽管她学会了像凡人一样作揖行礼,学会了像凡人走路说话,学会了像凡人一样倾心一人,可是她没有学会虚与委蛇,没有学会委曲求全,没有学会放手释怀。
时隔多年,她听说戒痴在到处寻她,只是为了让她偿命,她竟然也不再觉得委屈了,只是想着,等到他寻到她那一日,她便要学会告别,学会释然。
山高水长,总会有那么一天。
第50章 (一)
辛回原本正和着自己满脑袋的浆糊,心无旁骛地发着懵, 突然被人这么一声喊, 辛回着着实实吓了一跳。
辛回循着声音望过去,最后才艰难地在死人堆里发现一个还睁着眼的半大孩子, 那孩子满脸血污,只一双眼睛像星子,熠熠璀璨, 好不明亮,而那双眼睛此时正盯着自己, 显然, 方才的声音便是他发出来的。
尚有些搞不清状况的辛回,看了那孩子一眼, 想走过去看看, 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人还没有完全站起来, 一个踉跄, 又跌进了水坑里。
辛回跌坐在泥地上, 就着水坑里映出来的倒影,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容貌,却只看见了一个面黄肌瘦、浑身污泥的小女娃, 半晌才后知后觉过来,那是她自己。
所以她这是回天宫时不小心在轮回境里踩空了?那现在又到了个什么地方?
脑子开始迟钝地运转起来,那些苏醒的记忆纷至沓来,辛回费力地将脑海里仅有的记忆好生扒拉拾捡了一番, 却发现一个六七岁孩子的记忆不足以盛下对这个世界完全认知。
辛回就这样坐在地上和那孩子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半晌,又试着站了起来,到底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孩子身边。可是那孩子身上横七竖八地压着几具死人的尸体,以辛回现在的状况根本不足以将他解救出来。
辛回在云照那一世,也见过这般惨烈的场景,那是在战场上,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不知多少白骨才堆砌起来一个盛世太平。
可是现在眼前这个场景又不太像是战争过后的模样,倒像是一场庞大的决斗之后。就在百来步开外,是一座灰扑扑的城池,城门巍峨,城楼高耸,透过狼烟白雾,依稀能看清楚城楼上“江州城”三字。而这场战斗显然便是从城里蔓延开来,城外这些人大抵是想逃却没有逃掉的。
之所以说这不像是战场,便是因为四周不见战车火石,也少见箭矢弓弩,死去的人中大多没有全尸,肢体残缺,很是惨烈。这么一想,辛回猜想自己这副身体的小女娃应该早便死了,好在没什么残缺,自己阴差阳错地落到了这副身体里。
见辛回在神游天外,那孩子也不着急催促,眼神落在辛回身上来回打量了一番,似乎是在疑惑这副小身板是怎么活下来的,又像是没有力气在开口,只耐心地等着。
辛回呆了一呆,又想了一想,终于又看向眼前的孩子,清了清嗓子试着发声,解释道,
“我现下是没有力气将你刨出来了。”
那孩子看起来不过十来岁,头发散乱,辨不出是男是女,辛回仔细看了看他领口的衣裳才判断应该是个男童。
那男孩看起来也没指望辛回能将他拔出来,声音有些虚弱,费力说道,
“你过来一些,我颈上有一条红线,你将它勾出来。”
辛回依言靠近了一些,见他脖子上果然带着一条红线,似乎是佩戴了什么东西,伸手小心将红线勾出来之后,辛回才看见是个精致的小铜铃铛,铃铛上花纹繁复,更像是刻的符咒,而铃铛边角处残了一个小角。
“把它取下来。”
那男孩又突然发话了,辛回便又小心翼翼地将那铃铛从他脖子上取了下来,那红线刚刚离开男孩,便见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一般,活动活动了脖子,一手拨开了压在身上的尸体,竟然自己坐了起来。
辛回看了看手中的铃铛,又看了看眼前的男孩,不知该作何反应。若是自己是台外来客突然占用了这小女娃的身体,才活了过来,那这男孩呢,是如何在这场噩梦般的浩劫里幸存下来的。
在辛回脑海里残存的记忆来看,她父母都是生活在这江州城里普通升斗小民,父母都是手艺人,日子还算平安喜乐,在这个小女孩七岁的记忆里,这个世界有御剑而行的仙人,江州城的城主江青眠便是这么一个仙人,数十年来保江城免受四周鬼魅侵扰。
原本也算是富庶太平的江州城,突然无端出现了许多的走尸,走尸不过是最为低等的尸变产物,但数量却多得不正常,城中以城主江青眠为首的修仙人虽能处理,但是消停不了几天便又会出现很多,最后甚至有不少妖魔也涌到了江州城,原本生活安定的百姓终于失去了安宁和乐的生活。
最后八方的修士都赶来相助,可是那些修士却开始无差别屠戮,不论妖魔鬼魅还是城中百姓,全都死在了修士剑下,最后小女孩的父母带着她和兄弟姐妹想逃出江州城,最后却不知怎么死在了城门口。
男孩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站了起来,又活动了一下腿脚,拿回了辛回手中的铃铛收在怀中,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上的辛回,就在辛回以为他下一秒要杀人灭口的时候,那男孩在辛回面前蹲了下来。
辛回:??
男孩却不耐烦地转过头说道,
“愣着作甚?快上来。”
辛回看着眼前这不过三尺半的小孩儿躬身蹲在自己面前,自己怎么都不还意思厚着脸皮让他背自己。她试着自己站起来,还是很吃力,然后突然发现自己现在还只是一个六七岁的瘦小丫头,也......没什么罢。
索性心一横,趴到了那孩子的背上,显然,虽然这孩子面上做出一副霸道仗义的大孩子模样,但是背着一个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孩子走路,终究还是有些勉强,刚开始那几步步子走得有些不稳,以至于让辛回将将才厚着脸皮吃进肚子的那点良心又冒出了一个头。
好在辛回现在真得不比羽毛重多少,颤了两步之后,总算走得稳当了一些。
其实辛回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不过自己一个外来的,也不比他了解情况,便任凭他背着自己往城外走,眼见离江州城越来越远了。
“你叫什么名字?”
“嗯?”被突然发问的辛回有些错愕,半晌,想到这丫头以前好像也没有正经名字,家中排行老四,父母都是四丫头四丫头的叫着。如今家中的人死了个干净,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细,索性就答道,
“我叫辛回。”
“辛回......江辛回?倒是个怪名字。我叫江聆,耳令聆。”
辛回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这江州城中的人都姓江,也难怪他自然而然地给自己加上了一个姓氏。
一路往外走,路边竟然全是尸体,除了人,还有不少野兽动物,真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灭世浩劫一般,竟然死绝到了这个地步。
江聆虽然爱逞强,但是到底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背着辛回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额头上已经出了豆大的汗珠,辛回良心实在过意不去,拍了拍江聆的肩,示意他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正好前面不远处有座破庙,两人晚上总算有一个能歇脚的地方。
这庙早已破败,但是依稀可见当年香火鼎盛时期的盛景,庙宇的高门修得很是阔气,占地几乎是两三个四进院子的面积,里面残垣断壁里也能看到当时的规格应该不少,最里面的大殿里面立着一座十余尺的佛像,看样子原本供着的是一座佛,只是如今世人皆崇尚修道修仙,佛教一道竟凋零到了这个地步。
江聆便没有辛回这么丰富的感叹,他将辛回放下来,便一言不发地去门口的几个古树下拾了不少枯树枝,生了一堆火,又在破庙四周仔细查看了一番,确认没什么异常才坐下来。
辛回不禁暗自腹诽,这方圆五里恐怕除了他们两个会喘气儿的,便没有别的活物,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到了夜里,辛回便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大嘴巴,这附近果然没有活物,走尸什么的当然不是活物。
原本饿得前心贴后背的辛回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脸,一睁开眼便见江聆正满脸严肃的望着自己,然后便听到外面有些不对劲的响动。
江聆眉头紧皱,却也没有慌乱的模样,只是将辛回叫醒后,飞快地将个什么东西塞进了辛回的手里,辛回还来不及看清手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便见一只布满尸斑的紫红色的手戳破那扇木板门,伸进了大殿。
然后便是破门而入的一只走尸,看样子应该是最近才死的,布衣书生的模样,浑身是泥,容貌已经看不清,最近江州城死了那么多人,最不缺的就是死尸,怨气太重,尸变一两只也算正常。辛回正想着,便看见门外乌压压涌进来了一堆。
辛回:......
门口那只走尸虽已经破开了门,但是却好似动弹不得,被什么定在了原地,辛回眼尖,看见了门口顶上悬挂着的一道符纸,怪不得刚到时江聆在外面耽搁了那么久,想来是他提前做的准备。
只是看外面那一群走尸最少有数十只,这几道符纸不知能撑到几时,又没有别的出路,一想到可能今天晚上就交待在这里,辛回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江聆,原以为江聆就算真正地少年老成也至少该有点惊慌的模样,没想到他看都不看外面那群张牙舞爪的“兄弟”,只是撕了衣角,咬破怕手指在写着什么。
辛回猜想应该也是符文,就像门口悬挂的那张一样。不料他小小年纪还会这些,看来这小破孩出身不简单。
只是门口那只“大兄弟”显然不会看眼色,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已经冲破那道符纸,直直地向辛回扑过来了。
辛回来不及做他想,情急之下拿起旁边火堆里的一个正燃得欢快的柴禾便向那位“大兄弟”丢过去。
那走尸虽然呆头呆脑,没有思想,只是循着活人的气味走到了这里,但是看他能第一个走进来,便知不一般,他下意识用手挡开了那带着火的柴禾,手臂碰到了火苗,整个“尸”都颤了一颤,好像是被火灼伤了,然后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那堆火。
走尸一般怕日光和火光,只有夜里才能出来作恶,至于以前江州城中的那些走尸为何能白日里出来,恐怕不是普通的走尸。
辛回见他害怕,便又迅速拿起一根正爆了一个火花的木柴,朝那位尸兄举着,那走尸见火,不敢上前,但是显然也知道这堆火撑不住多久,突然,他向前跨了一步,辛回手快,将手中的柴禾丢了出去,这次却被那走尸轻巧地躲了过去。
辛回连忙又拿起一根火把,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这走尸地假动作骗了,他就是想耗尽这一堆火把,不是说走尸都没有脑子的么!辛回愤愤地想,这特么叫没脑子?
就在这是,门外那些大兄弟已经闯过了江聆设下了符纸,长驱直入已经到了大殿的门口。就在辛回想着将手中的火把丢出去的时候,原本一直在后面画符的江聆终于有了动静。
他站起来,一边将一块写了符文的布条绑在辛回手腕上,然后举起另一条写满了复杂符文的布条往空中一抛,布条周围火星闪现,之间江聆双手合拢,结了个印,随即手指往前一指,口中突然喝了一声:“去!”
“符纸”往门口飞去,刚好打在一只将将赶到门口的走尸身上,那符文碰到走尸,竟然立即起了火花,一过一眨眼的功夫,那走尸便被烧了个干净,三昧真火都不带烧得这么快的。
那写满符文的布条不过碰了一碰那走尸便离开,往下一个去了,那些走尸虽然没什么脑子,但趋利避害是动物天性,一下子纷纷作鸟兽散,只不过动作不怎么灵活就是了,最后被符文烧了个措手不及。
只有方才最先进大殿的那一只布衣书生,见状立刻不再走动,很是“乖巧”地躲在门口的小角落里,缩成一团,一举一动都表现得很识时务。
辛回看见后真是奇了,这位大兄弟还真是不一般呐。
那符文布条在外面飞了一圈,一群走尸被灭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也瑟缩在一旁,只是那符文显然是有时限的,一炷香过后爆了个火花,刺啦一声,灭了,整个布条也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这是缩在角落的那只书生尸兄又重燃了希望,飞快地站了起来,又要向辛回、江聆扑过来,才走了两步,就见江聆又从怀中掏了另一块布条出来,那尸兄脚步生生顿住,好不凄凉地又缩回了小角落,缩成了一团影子。
辛回:.....
江聆没有在使用那符文布条,只是拿着手上,然后走到了那书生尸兄的面前,而那位仁兄还在竭尽全力地装死。
江聆也不客气,将手中的布条往那书生身上一贴,然后又双手结印念了一声“散!”
江聆话音刚落,一团黑气便从那书生的天灵盖散了出来,然后一团柔和的光晕也从书生的身体飘了出来,停在半空,渐渐幻化出一个透明的人形来。
辛回不过眨了个眼睛,便见一个青衫书生出现在了眼前。那书生不复狰狞肮脏,只是露出原本清秀俊逸的脸庞来。
他悬在半空,施施然对着江聆作了一个揖,然后一个略显空灵的声音想起来。
“多谢这位小友,帮我逃出这禁锢。”
江聆不甚在意地摆手道,
“你是怎么成了走尸?”
那书生叹气,然后才说道,
“我原是洛溪人士,城中突然发了瘟疫,死了不少人,原本疫症已经止住了,城中突然又出现了走尸,那些走尸不惧日光,四处咬人,城主立即派人向江州城求助,而原本护着洛溪一城的江州城主却没有派人来,连那求助的人也没有回去,洛溪不过小城,不过几日,整座城死了一半的人,有的人被咬后也成了走尸,我便是这样,连魂魄都来不及逃出躯壳,便成了走尸。”
辛回隐约记得,洛溪是依附于江州城的一座小城,就与江州隔了几里的距离,那时恐怕正是江州城中也正乱着,那人恐怕连城主的面都没有见到,便死在了走尸手下。
一般来说,活人被普通尸变而成的走尸咬了之后,是不会称为走尸的,只有经过炼化的走尸才会将活人变为走尸。
这书生死的时候,魂魄还没来得及逃走,便成了走尸,魂魄便被禁锢在了身体里,怪不得那般异常,想来是神志未灭,还有一些人的残留意识,只是身体已经完全尸化了,挡不住走尸的本性。
那书生说完后,脸上满是痛苦悲戚的神色,想必也是想起了自己化为走尸时做了哪些事,不过瞬息,那书生的任性突然晃了一晃,然后便散了。
辛回愣了,江聆解释道,
“他化作走尸之后,魂魄受损,加之造了不少杀孽,自然是没办法轮回转世了。”
“可是那也不是他的本愿呐.....”
听见辛回低喃了这么一句,江聆脸色突然像是凝了一层霜。
“这世道便是这样,身不由己,没有公平可言。”
这一句话从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还带着稚嫩,却又像是带着风雪夜里的风,刮得人一个激灵,辛回看着江聆的侧脸,没有大人的棱角,竟然莫名觉得很是心酸。
下一瞬,那愤世嫉俗的孩子身子一仰,扑通倒在了地上,辛回连忙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还好,看样子只是累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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