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你执意退婚,我想着你不愿嫁入唐家,我那老友也过世多年,他那儿子我小时候见过,品行样貌都不差,只是一样,眼睛有疾,但当今世上,眼不盲心盲的人何其多,我料想你也不甚在意,只是你是在不愿,便是嫁进唐家也不会欢喜,我便想着还不如退了这门亲事。”
说道此处,云爹气息急促了两分,似乎有些生气,接着道,
“岂料我还没登门去请罪,那厢唐府倒是来了信,说是要退婚,且言辞之间......很是无礼,便是我这个长辈,也要亲自登门拜访客客气气地讲明缘由,才能说起这退婚一事,那黄口小儿,竟然这般无礼,还敢编排起你的不是来。”
云臻一怔,其实也大致知道云爹口中的“编排”到底说了些什么,自己名声向来不好,可是那时唐放的本意么?就算是,那时他并不知道他的未婚妻子云臻便是慕容云,若是知道了,还会退婚么?昨日他们还一起逛了灯会,那时他可知道了她的身份?
心里有很多疑问,可是云臻不知道答案,她甚至不敢去问了。
感觉到云臻心里的逃避和害怕,辛回只觉得心头一痛,就像是初见唐放那般,那日瀑布前,少年一身月白长衫,身后飞流直下三千尺,氤氲了水汽,他的发梢眉间也沾染了一些,起了细碎的水珠,斜阳打在身后,像是镀了一层光,很温暖,很耀眼,亮得刺痛了她的眼睛,险些流下泪来。
云臻的少女心事,辛回竟像是亲身经历过一般,她想大声提醒云臻:不要去找他,更不要将一颗真心交付,因为心痛起来真的很难过。
辛回不过这么一动念,心头却越来越痛,甚至四周都开始模糊起来,她知道这是她自己的感觉,并非云臻的情感。
可是下一瞬,她又觉得那就是云臻的心痛,云臻是谁?辛回又是谁?
辛回地动山摇这么痛了一回,好似过了半刻钟,再恢复神识之时,时间竟然便又过了七日,云臻那日后,便被云爹禁足府中,终究还是忍不住写信给了唐放。
第二日,云臻便收到了回信。
她一早便坐在院子的秋千上,神色木然平静,谷雨不知她在想写什么,只是原本活泼开朗的小姐突然这般安静下来,谷雨也不敢开口问回信写了些什么,只有辛回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也只有辛回能感知到,云臻的心痛。
当初的亲事是唐放主动退的,云臻早该想到,就算知道自己是云臻又如何,他在信里说得明明白白。
“亲事已退,再无牵扯,嫁娶再不相干。”
“再不相干,再不相干.....”
云臻坐在秋千架上,喃喃低语了两句,谷雨听不真切,靠近两步,小心翼翼问道,
“小姐,怎么了?”
“谷雨,我想去找他。”
谷雨并不惊讶,依着小姐的脾性儿,不管什么事总要问得清清楚楚才肯罢休,只是如今云臻尚被禁足,能送出去那封信便是十分不易了,若是出府还要想想法子才是,终究不忍看云臻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好,奴婢这便去安排。”
天将将擦黑,下玄月斜斜挂在天边,四周没有几颗星子,显得一轮孤月颇有些寂寥的味道。云臻换了下人的衣裳,跟着倒夜香的婆子身后一起出了云府。
谷雨守在云臻闺阁内,总觉得心中不安。从前云臻时常一人外出,且有时好几日不回家,但是云府的人都知道,她多半在蜀山,反而并不怎么担心,可这次不同,虽说只是在城内转一转,谷雨却总觉得心神不宁。
辛回看着云臻一路踏着月色穿过长街,眼见便要到了闻英巷后面的唐府,突然察觉身后有人,她停了脚步,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在腰间的匕首上。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重,云臻手里的匕首恰好也出鞘,身形一晃,匕首便斜斜往身后人刺去,却被那人轻巧避过去了。
云臻原本还待再刺,却在看见来人的瞬间停住了动作。
“姑娘,我没有恶意。”
眼前人一身紫烟罗裙,流云髻,芙蓉面,五官精致,此时眉头轻蹙,一声轻喝,声音婉转动听,听不出恼意,只有焦急地解释。
正是那日中秋灯会时,在唐放身边的女子。
云臻收回手中的匕首,却毫不掩饰戒备的神情。上下打量了女子一番,才客气开口道,
“姑娘有何贵干?”
紫衣女子莲步轻移,走进两分,才温温柔柔说道,
“云姑娘,中秋灯会上我们有过一面之缘的,唐公子也同我说起过你。”
听到唐放的名字,云臻身形微顿,带了些苦涩问道,
“他说起过我?”
女子勾唇一笑,继续道,
“是呢,他说云姑娘直爽仗义,煞是可爱。”
云臻苦笑两声,
“他果真早便知道我的身份了。”
涩然轻叹一声后,抬眼看向紫衣女子时,却已经敛了神情,依旧客客气气问道,
“还没请教姑娘是.....?“
女子娇妍的脸上霎时露出羞赧的笑来,微微低头,低声道,
“小女不过出身蒲柳,比不得云姑娘家世显贵,幸而唐公子不弃,引以为知己......”女子尚在细说,云臻却心头一窒,摆手道,
“姑娘不必再说了,云臻明白了。”
那女子愣了愣,随即又笑道,
“我知道云姑娘同唐公子曾有婚约,两人又有蜀山同行的情分在,想来姑娘也愿意帮唐公子的,对不对?”语气渐渐带了些期盼和讨好,云臻望向女子的眼睛,里面一片爱意,终究,她还是在乎的。
“他......出了何事?”
“云姑娘也知道,他的眼睛坏了,其实并不是一出生便得了眼疾,而是幼时遭人陷害,这才......可是那毒性压制了这许多年,原以为不会再复发,可是近几日,他突然便开始头痛,这次复发的不只是眼睛,恐怕连姓名都难保。”
“渝州□□医具都束手无策,那毒藏在眼睛里,根本奈何不得,好在最近我寻到一位云游路过渝州的杏林圣手,只是那位名医却说,只有云姑娘能救得了唐公子,姑娘,我今日来就是请你同我一同去城外药庐,听一听那高人如何说的,若是姑娘能救唐公子,我甘愿为姑娘做牛马,结草衔环以报恩。”
云臻心里苦涩一片,却还要听完这女子一番话,简直是字字诛心,她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唐府就在眼前,她原本是要去问一问,求一个答案的,如今可还有必要?
辛回这一阵子同云臻一体,却从来只是看戏一般,她不是云臻,尽管她能感受到云臻的感情,可是也只是能感受而已,唯一一次心痛难抑更像是这个幻梦的恶作剧,世上哪有那么多感同身受。
但是这次,辛回很想阻止她,辛回像是隐隐知道些什么,却又像她遗忘的那些过往一般,她就是记不起来。
云臻原本不用管这件事,唐放明明确确地拒绝了她,可是云臻心里却隐隐有些希望,若是自己真的能救他,他会不会对自己稍微有些改观呢,不是满渝州的笑柄,而是看见,她就只是云臻,捧着一颗真心的云臻。
辛回心里惋惜,云臻原本无欲无求,出身富贵,就算先前拜师不得,却从没有过这般强烈的执念,这是辛回没有的感情,她的欲魄还没有归位,所以她有些不能理解云臻这番看起来毫无道理的道理。
但是云臻几乎说服了她自己,那紫衣女子见云臻神色松动,便又轻声道,
“只是今日太晚了一些,不若咱们约在七日后,七日后,我会在云府后的巷子里等着姑娘。”
云臻看着女子,终于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最后又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唐府,转身离开。
好在这次回来的早,还没叫云爹发现她私自出府,云臻自那次回到云府里后,便更加沉默了,安静得不像话,大家都心照不宣以为云臻是求而不得,为情所困,见她一直很消沉,云爹便也放松了对云臻的管制。
在辛回这里,七日又是转瞬而过,辛回再见到那紫衣女子时,她身旁还有一位瘦高老头,发须洁白,高额深目,手抚白须,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
云臻对着二人客气一颔首,开门见山道,
“不知有何事我能帮上忙的?若能效劳,必定义不容辞。”
那老头一笑,更是皮包骨头一般,只能看见凸起的颧骨,声音有些沙哑。
“此事说来也简单,只需姑娘的心甘情愿便可。”
第81章 昨日前尘
那位所谓的神医拈须一笑, 眼中原本浑浊的光忽的闪过一丝幽光,看得云臻心里发毛,云臻试探问道,
“若是能救人一命, 我自是愿意的,只是敢问神医, 要我心甘情愿做什么?”
“此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老头眼睑半垂, 打着哑谜, 半晌才继续道,
“只需姑娘的一滴心头血。”
云臻听闻霎时怔愣了,好半晌, 才有些不可置信地向老头确认道,
“心头血?”
老头脸色不变,像是半分没有觉得要一个凡人的心头血有何不妥,神色如常点点头。是了, 于凡人而言, 若是要取心头血,必定是要剖心取血, 心乃一人命脉, 伤了心脉那还如何能活。
云臻脸色不好,还不待她想个明白,那老头便又道,
“姑娘不必担心, 一般人自然不能从活人身上取了心头血还不伤人性命,但是老夫可以。”说着成竹在胸地自得一笑。
先前辛回没有惊讶,因为她早料到这紫衣姑娘不怀好意,云臻关心则乱少了几分警惕心也是情有可原,但是辛回却很理智,听到要取云臻心头血的时候,辛回不怎么吃惊,意料之中,只是现在这老头这么说,辛回反而生疑,若是他执意要取云臻心头血,何不直接动手,那还需要管云臻愿不愿意。
如今他显然是想劝说云臻愿意,甚至保证不会伤她性命,但是这世间能剖心取血而不死的恐怕只有法术能做到——仙术,或者邪术。
老头继续游说,
“所以老夫才说此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尽管老夫能保证姑娘性命无虞,但是这剖心的勇气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所以.....姑娘可愿舍下这一滴血?”
云臻面色发白,手不自觉握紧了腰侧那只墨玉笛子,很是游移不定,辛回知道她不敢轻信这老头,可是那已经在云臻心里生了根发了芽的执念像是一层看不穿躲不开的魔障,这世上原本便没有人不怕死,只是每个人心底都有些东西比生更重。
云臻沉默半晌,确认道,
“当真只有这个法子才能救他么?而且,为何偏偏是我?”
那白须老头又闭眼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含糊道,
“当年唐公子所中的毒原本无药可医,只能压制,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到了如今,原本老夫也是束手无策,但谁知能遇上姑娘。你可知你的血脉奇特,天生便是百毒克星?”
辛回嗤之以鼻,这老头还真是越说越玄乎了,不像是个大夫,倒像是个神棍了。云臻偏头想了一会儿,自己从小确实从未有过任何病症,运气也是出奇的好,也难怪有神仙托梦,但是这跟自己的血脉有关么?
见云臻似乎信了三分,那老头便又一阵游说,加之那紫衣女子也跟着细说了一番唐放的病状,云臻犹豫再三却还是答应了。
辛回在心里暗骂云臻是个傻子,却也突然有几分明白了她的挣扎。
那老头将云臻带到了离闻英巷不远的一座小院子里,里面竟然是一个药庐,各类草药应有尽有,云臻心里的怀疑也放下了许多。
紫衣女子对着云臻千恩万谢了一番后,又委婉说道,
“云姑娘,实在感谢你愿意相助,只是......此事先不能叫公子知晓,他先前便因退婚之事对云府很是愧疚,若是知道云姑娘愿意为他剖心取血他定是不同意的,不若等到灵药炼制成功之后,再向他说明,届时他定能放下两家嫌隙了。”
那老头说取血炼药要整整七日,原本还想在炼药之前去见一见唐放的云臻,听了那紫衣女子的话之后,觉得她说的也在理,便按捺下了这个心思,想着不过七日罢了,待唐放病好了,就算他还是对自己挟有偏见,自己也能心安了。
之后几日,便再也没有见过那紫衣女子来过药庐,而那老头每日来取云臻小半盏心头血,每日的剖心之痛让云臻生不如死,但是每次取血后老头便会给云臻喝下一碗黑汤汁,故而云臻每日取血后虽又会虚弱几分,但是也相信了老头“无碍性命”的说辞是真的。
平日里,云臻走不出这院子,她便拿出那笛子来,学着唐放的样子吹一吹,只是每次吹出来的声音都能将方圆半里内的鸟儿给吓跑,索性便也不吹了,只是拿出来看一看。
在那时,云臻有时也会担心她爹会不会因为找不到她而担心,只是一想到横竖不过七日罢了,到时候回去撒个娇认个错,顶多再挨上一顿鞭子,也没什么要紧的。
只是辛回却看得明白,那碗黑糊糊的汤药并没有什么修复心脉的作用,只是每次老头取血时候便会用法术让云臻的心脉暂时愈合,所以才活到了现在,云臻恐怕是活不了了。
辛回仿佛已经看到了不久后云臻心血被放干的下场,只是除了哀叹一声也别无他法,不过心里又觉得连续七日取心头血的这件事处处透着些诡异。
直到第七日,云臻已经连续几日失血,早已面如白纸,气若游丝躺在榻上,心里却还清楚知道这便是第七日了,过了今日,一切便会有转变了。
老头如往常一样,坐在竹榻前,正在擦拭手里那把细长锃亮的小刀,原本有些想睡的云臻,突然听到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隔着墙也能感受到那久违的热闹。
云臻便倏地清醒了几分,哑着嗓子问道,
“神医,外面是哪家在办喜事么?”
那老头低头看了一眼云臻,见她气息微弱,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便一边将刀插进了云臻的心口,一边语气如常道,
“叫你知道了也好,刺激一下能有生气一些,省得死在中途。”
冰冷的刀刃刺进血肉里,痛得云臻有些恍惚,便听得那老头继续道,
“那办喜事的便是你心心念念的唐家公子,今日行大婚之喜,迎娶的便是那日你见过的......那位姑娘,你听,现在应该是新娘子喜轿到了。”
老头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字一句钉在了云臻心上,那些原本有些远的嘈杂的锣鼓鞭炮的声音一下子近得像是就在眼前,险些震聋了云臻的耳朵。
云臻手里还死死握着那唐放赠她的笛子,冷凉的玉身硌得云臻的手生疼。
甚至感觉那被剖了的心口里似乎塞进了大团大团的冰,冷得彻骨,那股子剜心之痛也被无限拉长,让云臻有些分不清现在是个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老头使了法术将那些血一滴不落的引入一旁的香炉里,得了这心头血作为燃料,炉子里立即冒出些黑烟来,云臻眼睛强自睁着,心有不甘,可是感觉身体里的温热正在一点一点消失,不能动弹半分。
在她欢喜得不得了的那个人的喜宴声中,她正在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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