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他酒醒后,得知是我送他来的,便带着礼品到九芝胡同登门道谢。我那时还年轻,也喜欢吟诗作对,与他甚是投机,他还在九芝胡同住了两日。”
“三年后,他又来京城参加会试,那时我已经娶了你娘,他来九芝胡同拜访我时,正巧遇到你娘,也可能是太过突然,他非但没有回避,反而打量片刻,直到你娘慌忙退下,这才做罢。这让你娘很是不快,但毕竟只是偶然遇到,我们也并没有太过在意。”
“后来他考上庶吉士时,我已在家打理庶务,他却忽然派人过来,说是想到天心阁一阅,希望我能答应。”
“除非是通家之好,否则从不让等闲之人进天心阁,这在仕林之中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这王朝明与我不过是数面之缘,竟然提此要求,我当时甚是不悦,便将此事回绝了。”
“之后王朝明闹出万言书之事,离开京城,我渐渐地也就把这个人忘记了。可是就在几年前,他任昌平知州时,却忽然给我写了一封信,那信上写的竟是你外家早年的一件不光彩的旧事,我看后大怒,便让人找了个由头,在他任满后压了他一下,他虽然调进六部,却也没有实权。”
“去年十月,他请假回乡侍疾之前,我与他都没有过来往,却没想到,他在现在这个时候,给我写来这样一封信。”
秦珏把那封信反复看了两遍,冷笑道:“您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秦烨皱眉,斥道:“我给你看这封信,是让你听话,老老实实去山西,就算是在通州,也不要惹事生非。”
秦珏目光炯炯,看着自己的父亲:“也就是说,一旦赵栎得了天下,您就投奔过去,像江南那些大儒们一样,为赵栎粉饰太平?而我带着玉字辈的兄弟们从太原回到西安老家,逃过一劫?这样一来,天心阁保住了,秦家保住了,你被王朝明拿捏的那个把柄也保住了?”
“书生意气!”他怒道,把那封信重重摔在几案上。(未完待续。)
第一八四章 将星现
秦烨怔住,他的儿子是在训斥他吗?
从秦珏四岁开始,父子之间的对话便不再父尊子恭,更多的是争吵和恼怒。
但说他“书生意气”,还是第一次。
他又能如何?
秦老太爷在世时曾经对他说过:“即使秦家只能活下一个人,那也要是珏哥儿。”
“对,你二叔父是四皇子的师傅,一旦宁王打进京城,我们秦家便如砧板之肉。要想保住天心阁,保住秦家,只有委屈求全。我一不为官,二不著书,名声于我又有何干?而你是长房嫡孙,是宗子,秦家日后兴旺还要靠你。我在京城守着天心阁,你们回西安老家休养生息,这才是家族根本。”秦烨正色道。
秦珏哼了一声,浑似这番话根本没有听到,他继续问道:“您究竟有何把柄被王朝明抓在手里?是和我外家有关?莫非您就是因为这件事没有入仕,也是因为这件事让出宗主之位?”
他连珠炮似的灼灼逼人,秦烨被他问的一时怔住,若论口才,他是比不上儿子的。
许久,他才缓缓道:“......你外家出身绿林,之后虽然改邪归正做了商户,但论起出身,毕竟不光彩。”
秦珏的眉头皱成“川”,这让他珠玉般的俊颜凭添了几分成熟。
“绿林?您和我娘成亲的时候不知道吗?祖父没有让人查过她的身世?祖父眼里不容沙子,我清楚记得,祖父曾将祖母留下的几件传家宝全都给了我娘。祖父素重门第,如果我外家真是这样的出身,祖父绝不会这样做。”
程茜如是祖母的外甥女,其母出身太原名门陆家,其父虽然出身寒门,可却是那一年的榜眼,即便如此,秦老太爷依然认为,程茜如不配做他的继母。
“我说是那就是,你难道还不信亲生父亲?”秦烨大怒,声音也抬高了几分。
秦珏反而笑了,他对秦烨道:“也就是说王朝明利用我母亲的事来要协您,让秦家倒戈,秦家投靠了赵栎,秦家的门生故旧也和赵栎脱不了干系,他这一招就和在江南时做的一样,对吧?”
秦烨没有说话,屋内落针可闻。
秦珏又道:“我不爱读书,偏偏您又不想让我走科举之路,可眼看着二叔父便要祸延全家,我本来还想拼死一搏,让秦家渡过此劫,现在不用犹豫了,您想忍辱负重,我不想;您想当砧板之肉,我更不想。”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秦烨怔了怔,高声叫住他:“等等,你要去做什么?”
秦珏转过头来,微笑道:“让二叔父陪着四皇子一起哭,我去把赵栎和王朝明的人头割下来,看看世人还会不会怪罪秦家人没有教好四皇子,再看看没有脑袋的赵栎和王朝明还敢不敢要协秦家。”
他顿了顿,又道:“秦家是您的,也是我的。赵栎若是只靠王朝明一介书生,也不会一路所向披靡;同德皇帝若是只靠一干子文臣斗嘴皮子,亦不会征高丽灭靼鞑,关键时刻,不是看谁握了别人的把柄,而是看谁手里有刀,杀人的刀。”
他说完便走了,次日便带着他的人去了通州。
而此时此刻,远在京城的秦烨望着阴沉沉的夜空,脑海中想到的就是秦珏说的那句话。
“关键时刻,不是看谁握了别人的把柄,而是看谁手里有刀,杀人的刀。”
这就是秦老太爷引以为豪的孙儿,秦家的子孙吗?
这是他的儿子吗?
他为何生了一个这样的儿子?
是先祖烈公显灵,让秦家的子孙中又有一个这般的血性男儿?
更或者是因为血脉,那以骁勇狠辣著称的血脉......
但他不想,他真的不想看到......
阴云渐渐散去,有星斗显现,秦烨定睛望去,心却沉了下去。
前两日黯淡下去的帝星重又璀璨,而在帝星旁边,一星涌现,耀眼夺目。
将星现!
秦烨后退几步,背靠着栏干才没让自己摔倒。
不要!
他不要!
那颗将星距离帝星是那么近,那么近。
巨大的恐惧遍布全身,十九年来,他日夜担心的事,终于来了。
读书多好,秦家拥有举世闻名的天心阁,秦家人都是读书人。
可偏偏秦珏不爱读书。
不爱读书也就罢了,那就做个凡夫俗子便好,秦家有的是田庄店铺,他跟着自己学习庶务也好。
可偏偏秦珏聪明绝顶。
别人寒窗苦读,不如他过目不忘;别人读书他在玩,别人用功时他在练武;别人正在盘算着能不能下场时,他早已考取了举人。
可现在帝星身边的,不是文曲星,而是将星。
不,不,他连科举都不想让儿子去考的,更不能让儿子有朝一日手握兵权。
一旦有那么一日,天下便离大乱之日不远矣。
任何人都可乱天下,赵栎可乱,王朝明可乱,但唯有秦氏子孙不能乱。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秦烨昏死过去。
躲在暗处的若谷飞奔过来,将秦烨背起来,跃下楚茨园的小二楼。
十一月十八日,大雪纷飞。
往年要到腊月里,才会有这么大的雪。
闽军都是南方人,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没见过倒也罢了,更可怕的是他们缺乏北方人对严寒的抵抗力,棉衣本就不足,大雪来势汹汹,闽军没有了初时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寒风中的瑟缩。
短短两日,闽军中就病倒了一大片,得到消息的赵栎心急如焚。
京城还没有攻下,又偏遇这么大的风雪,如果再拖下去,赵极杀回来,那就麻烦了。
现在不过是一场大雪,就让军队士气大减,而这个寒冬却还刚刚开始。好在浙江运来的棉衣和棉被已经到了,有了这批补给,他才微微松了口气。
“王爷,出事了出事了!”一名幕僚飞奔着进来,全无平日的儒雅,甚至还把帐篷门口的内侍推了个跟头。
“何事惊慌?”赵栎不悦。他年近四旬,保养得很好,白白胖胖,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平易近人。现在即使不高兴,也是一团和气。
“棉衣,棉衣,刚从浙江运来的棉衣......”
第一八五章 雪中杀
一口大木箱抬进大帐,这只是五百口木箱中的其一。
箱子打开,拿开最上面的两件棉衣,箱子里面的东西全都显现出来。
赵栎推开身边的内侍,疾步走到箱子前面。
没错,幕僚说的没错,这不是棉衣,这全是粗布单衣,甚至还有石头。
石头?
为什么会有石头?
对啊,装棉衣的箱子和装单衣的箱子,在份量上就有区别,这些石头是增加重量的。
好毒,好阴险!
是谁干的?
“所有的箱子全都打开了吗?”赵栎大吼。
“已经打开一半了,全是这样。”一名官员说道。
“押运军备的将官呢?把人带上来!”赵栎嘶声道。
人已经被绑了,就在大帐外面候着。
宁王世子匆匆赶来,还没到大帐,就看到同样闻讯赶来的王朝明。
“世子,世子,您赶快下令封锁消息吧!”寒冬天气,王朝明却是满头大汗。
“封锁消息?什么消息?”赵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棉衣的消息,军备的消息!”王朝明压低声音,他已经让人去做了,但他能调动的人员有限。
赵仑恍然大悟,对身边的侍卫道:“传令下去,立刻把那些箱子封起来,不让任何士兵靠近,若有人谈论棉衣的事,杀无赦!”
士气,现在靠的就是士气!
如果士气没有了,闽军不战自败!
可是消息已经传出去了,不论是赵仑还是王朝明,都没有想到这消息竟然传得这么快。
没有棉衣了,不会再有棉衣了,这些士兵中,绝大多数都是福建人,也有一部分是从浙江和江苏征来的,北方冷酷的天气已经无法承受,再没有棉衣,他们如何打仗?
“长官说了,棉衣就要从浙江运来了。”
“骗人的,我听说筹备军备的人把钱都给贪了,没有棉衣了。”
“不会的,怎么可能?”
“是真的,听老乡说的,长官们全都知道,只是瞒着咱们而已。”
早在两天前,这个消息已经在士兵中蔓延,而现在只是得到证实而已。
没有棉衣了,他们这些福建来的士兵都要活活冻死,打仗?怎么打?手上都是冻疮,连长矛都拿不住了,还怎么打仗?
刚刚来到这里时,他们还曾嘲笑西山大营里的都是少爷兵,可现在那些少爷兵穿得暖住得暖,而他们呢?却要在这里挨冻!
现在得到证实了,之前的传言都是真的,根本没有棉衣,装棉衣的箱子里都是石头,是石头!
“听说了吗?京城里从来没有在十一月就下这么大的雪,这是天谴!”
为什么会有天谴?
因为他们行的不是天道,他们是逆贼!
同德皇帝有五大罪啊,他是要被讨伐的,而闽军是来讨伐罪帝的,为何却要遭天谴?
“因为宁王行的不是正道,他不是真命天子,他只是逆贼,所以上天才要降罪于他!”
这些都是传言,但传言却一次次被证实了。
先是天降大雪,继而棉衣变成石头。
没有什么比传言变成现实更令人恐惧的。
这些传言是什么时候有的,是在棉衣变成石头之后?还是早在天降大雪之时就已经有了?
没有人知道,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有人冻病,有人冻死,有人逃走了!
赵栎已经不再愤怒,他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他站在大帐中,一如以前的高贵雍容。
还差一步,他就要攻进京城了,那张龙椅曾经与他是那般遥远,他只是英宗的侄儿,即使英宗没有皇子,还有赵梓还有赵义的儿子,轮也轮不到他。
可现在那张龙椅就在不远的地方,他已经能想像出自己坐在龙椅上的样子。
龙袍早已缝好,常服、礼服,一应俱全。
所以,他不能就此停下,不过是一场大雪而已,不过是没有棉衣而已,比起几十年来,他在福建的忍辱负重,这又算什么?
“派人到附近的镇子上征集棉衣,不论是什么样的,能穿就行。”
“传令三军,若有人散布谣言,杀之。”
“若有人逃跑,杀之。”
“若有人不战而退,杀之。”
夜幕降临,黑沉沉的天空,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光。
只有军营的灯光火光,依然明亮。
大雪依然在下,似乎没有停止,更似乎永远也停不下来。
雪已经下了几日,路封了,四周都是雪,白皑皑的积雪,所有的一切,丑的、美的都被白雪笼罩。
赵栎坐在大帐中,脸上已有倦意。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武器的撞击声,那声音竟然很近,近在咫尺。
所有人的心里都是一沉,但随即又有些可笑,怎么会呢?这么多的军队,又是这么大的雪,有人来攻营,不可能!
“来了,来了,真的来了,天兵天将,忽然就出现了!”
这是之后兵士们说的话。
那些人穿着白衣,静悄悄地藏身在白雪中,没有看到,谁也没有看到。
就像没有人看到那个同样一身白衣的少年是如何闯进大帐一样。
有奸细,这是赵栎立刻想到的。
确实有奸细,否则又怎会悄没声息地让这少年冲进王爷所在的大帐。
赵栎看着眼前凌空而降的少年:“你是谁?”
“杀你的人。”少年手起刀落,一道血光飞溅后,一切已成定局。
火,大火,大火就那样烧起来了,火光冲天,把周围照得通明。
火光之中,一个少年腾空而起,几个起落,手里的一个东西便挂在了大帐外的旗杆上。
人头,那是人头!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那是王爷,是王爷!”
宁王死了,披荆斩棘,所向披靡的宁王殿下就这样死了。
死得莫名其妙!
忽然死了,怎么会,他怎么会就这样死了?
这个少年和他的死士们是怎么出现的?
是大雪,他们穿着白衣利用大雪做掩护,就这样忽然而至。
而且,他们有内奸,有内奸啊!
没有杀戳,他们甚至直到王爷大帐外面时才引起惊动,但那时已经晚了。
他们不是兵将,他们是杀手,是杀手,所以千军万马才会抵挡不住他们。
一招取命,只取一命!
第一八六章 如歌兮
银鞘照白衣,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衣如雪,血似火,茫茫天地一片混沌,白衣白雪,火光血光,交相辉映。
那一夜,如锦绣般的少年长刀飞舞,那一夜,一将功成万骨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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