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萱唏嘘道:“真是人生无常,人永远都猜不到他的下场结局是怎样的......不过李林甫在圣人面前如此得意,怎么会想不通谋反呢?这不大符合他的行事作风啊?”
李白道:“定是杨国忠诬告,先拿掉这块绊脚石,圣人最器重便是他了,他自己谋反的路也更平坦一些。”
许自正又看了那边一眼,道:“罢了,人各有命,我们回自己家安生的过我们的小日子,便足够了。”
这话深得李白之心,忙恭敬的跟在岳父身后,这么多年来,无论许家盛与衰,李白对许自正的态度,永远都是尊重和敬爱,从未有过一丝的偏差,故而即便李白如今仍是一介白身,许自正对自己这个婿郎,还是非常满意的。
许萱回头悄悄和李白换了一个眼神,那其中夹杂着经历了众多事情后对彼此更加珍惜爱护的柔情,长安已不再是原来的长安,安陆也变的不如以前,一些人生生死死,来来去去,唯有他们二人一直一起,对彼此的感情,和最初的心,从来没有变过。
第137章 惟有饮者留其名(二)
一回生二回熟, 这一次许萱生产十分顺利,是个娇娇嫩嫩的女孩儿, 李白为她取名为平阳, 一个郎朗上口又好听的名字。
自从李平阳出世以后, 便等同于家中的老大,全家人都围着她转,宛若公主般的待遇, 这让许萱甚为担忧, 生怕把好好一个孩子给宠坏了,但李白却说,女孩子本就应该娇养富养,以后大了才不会吃亏。似乎她和李白的教育方法, 永远都无法统一。
没有办法,全家人看着小平阳都是笑脸相迎, 说什么都满口的好好好, 许萱便只好做了那个坏人。索性小家伙还算有眼力见儿,知道这个家里,父亲最听母亲的话, 所以每每看到许萱都会乖巧的不得了。
李白没事便抱着女儿满院子逛,被女儿呼来喝去也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 李伯禽回到安陆换了一个夫子,原来在宋州的夫子年纪太大,他们回来之前便去世了,不过这个夫子似乎也很不错。他每次从夫子那里回来, 第一时间便去妹妹的房间,父子两个争着在李平阳面前表现,常常令许萱哭笑不得。
一次李白亲自将女儿哄睡之后,回到房中见许萱还未睡下,便将她的针线收起,强迫她躺回去休息,担忧道:“现在你的眼睛已经不必从前,不能再过度使用了,尤其是晚上,更是伤眼。”
许萱点点头,从枕下拿出一封信,道:“是大哥让人带过来的,我还没有打开,你看看他写了些什么。”
之前李平阳出生时,李白曾写信给李客等人报喜,李客等人甚为高兴,说日后有机会定要来看一看的。
李白接过,就着床头的灯看了起来,上面并没有写多少字,前面无非是些问好的话,后面才缓缓切入主题:
“......阿爹已于三日前离世,其实这两年阿爹的身体都不大好了,每日操劳偌大的家业,已经是强弩之弓,阿爹一直不让我们和你提起,他说,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好父亲,但见你过得越来越好,他心里由衷为你高兴,只希望有来世,他能够有机会补偿你这一生,也没有脸再见你最后一面......”
许萱没有看到信上的内容,却见李白低垂着头,鬓间不知何时生出了些许白发,她颤着手轻轻摸了一下,不敢置信,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李白顺势握住了她的手,他的容颜和二十年并未有太多的变化,但细细看去,眼角还有隐隐的现出了细纹,他们都已不再年轻。
“阿爹去了......幸而我还有你们在身边。”
许萱闻言将他的手紧紧回握住,又听他低声喃喃道:“至于什么来世补偿之类的,呵,有幸做个友人便足够了。”
许萱亦不知该说些什么,论说在这个时代,李客活到了七十岁,也算是高龄了,但最亲近的人离世,总是无法接受。
李白很快便调整了过来,反而安慰许萱道:“若我们有那一日,希望我能走在你后头,相思之苦固然难以承受,但我更怕你年老躺在床榻上,无人照料你,与你说说话。”
许萱靠在李白身上,这个胸膛她靠了半辈子,永远都是这么让人感到踏实。
“明日我们搬去石室住,夏日又要来了。”
“好。”
*
往年的夏日,他们都是举家全部搬至石室住的,幸而当时建的够大,即便再来些人,也是住得下的。
只是这次李白先和许萱二人过去,李伯禽要去夫子那里学习做文章,一来一回有些远,许自正和许夫人自然是不放心他的,便也让李平阳一同留下,他们二位老人平日里没有什么事情,多的是时间照顾孩子,尤其是李平阳时而古灵精怪,时而乖巧懂事,一眼没有看到都生怕被哪个恶人偷了去。
天气还不是最热的时候,便没有乘坐马车,两人走在街上,李白为许萱撑着一把伞,走走停停,偶尔买些吃食,好似年轻的姑娘一般,许萱被好几人回头打量,便不好意思再让李白买了。
李白看出她的想法,笑道:“那又如何,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一个小姑娘。”
许萱见那卖吃食的摊主笑了起来,不好意思的拉着李白就要走。
“两位好人家,行行好罢。”
有人挡在了许萱面前,那是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衣衫褴褛的乞丐,许是很久没有洗过头发,花白的发丝打着结遮住了他半张脸,许萱心内不忍,回头看了李白一眼。
李白二话没说,从腰间掏出几两银钱,放在了那人的手中。
那人似乎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这般大方,以往碰到的人不是赶他走,便是随便扔给一点打发了他,难得碰见个这么好的人,抬起头刚要道声谢谢,忽然就怔在了那里。
许萱与那人对视了一眼,不可置信道:“知...知礼?”
李白闻言也才发觉面前人似乎有点熟悉,刚想仔细看看,那人将手中银两一扔,转身跑了开来。
许萱欲追,却被李白拉住:“算了,他不想见你,更不想接受你的施舍。”
郝家被抄,他居然没有死?那么他是如何躲过这一劫的?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去找郝象蓉呢?
那摊主叹了口气,道:“这人是前段时间才来的,经常看见他乞求施舍,好像是脑子不大好使了,一条胳膊还是废的,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事情,可怜人哪!”
许是那时候侥幸逃出来的时候受了伤罢,许萱很是内疚,这些年来苟且偷生,对于他们这些读书人来说,倒还真不如当时就......
“你可知他晚上住在哪里?”
摊主道:“这些要饭的可多了去了,兵事一日不止,流民就会越多,不过他们也不会在这里待长久,说不定明天就离开安陆,去别的地方要饭了。”
李白道了声谢,揽着许萱离开了此地,见她情绪一直低落,便安慰道:“这么多年了,即便他一开始不适应吃了很多苦,现在也该是习惯了,否则既然来了安陆,怎么不去寻他的亲人和从前的朋友,不管怎样,都不至于继续乞讨,靠人施舍度日,他不想要你的可怜和同情。”
许萱无言,有时候觉得命运是公平的,有的时候又觉得不公,即便安生度日,也有可能被人累及,主要还是没有强大的可以保护身边重要的人吧。
“我们的生意一直很好,如今得了许多钱,虽然现在因为兵事的缘故,粮食价越来越高,买酒的人少了一半,不过我们的存货和钱还是有很多,不如哪日专门设个摊子,发些银钱给那些无家可归之人,好歹能在安全的地方有口饭吃。”
李白宠溺的看着许萱,她总是这样善良,让他与有荣焉:“好,都听你的。”
发放钱财,使得李白再一次美名远扬,得了许多民心,然而有民心又有何用,在这战乱年代,也只能做这么一点小小的事情来帮助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即便是能力有限,哪怕只能帮助眼前一些人,在他们看来,也很是满足了。
钱财散了一大半,两人一点担忧的意识都没有,战事终将结束,以杨玉环的性命,换取更多人的存活,也算是个划算的买卖,然又有谁会替杨玉环不公呢?
战事逐渐平息之时,李白已经将石室前后的土地都开垦了出来,平时耕种一些庄稼,每日里对着自己的成果念书作诗,甚为清闲。他们的酒生意又再次好了起来,不过经历过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只要心存期待,总会是越过越好的。
有时收到杜甫或者高适等人的来信,俱是羡慕不已。
李白也只是一笑置之。
次年,太子李亨于农历七月十三日在灵武登基为帝,遥奉李隆基为太上皇,改元至德,史称唐肃宗。
李亨一即位,便广招人才,还特意派人书信一封送至李白手中,这么多年,他依然记挂着李白,希望有朝一日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在信里还提到了许萱,说一直记得那年,尊夫人道朕将来定会有一番作为,先生若愿协助朕,朕随时恭候先生大驾。
如今太子已是真龙天子,李白想,哪怕是再早一些时日,他或许还会动心,但现在......他的志气全然被这个不公的时代磨灭,不想勾心斗角,不想与人周旋,更不愿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学会圆滑世故,太累了。
“你回去告诉圣人,会有更优秀的年轻人协助他的,只要他做明君一日,大批贤人志士,自会像百鸟朝凤一般。”
这个决定是他自己做的,没有告诉许萱,他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就这样吧,人生几十载,他已经过了一大半了,已然承受不起更多的失望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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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50年,李伯禽娶妻,一家人办了酒席,并未大张旗鼓,是位普通人家的女儿,没有显赫的身份,也没有万贯家财,却生的很乖巧,一对小夫妻也很是相爱。
李平阳也越长大越好看,远看像是小许萱的翻版,近看又有些像李白,完全是将二人的优点全都遗传到了。随着她渐渐长大,便开始有人向李家求亲,李白连听都不听,就将说亲事的人统统赶了出去,敢打他女儿的注意,绝对不可能。
后来被许萱说了一通,他们二人年纪越来越大,总不能剩下女儿独自一人活在这个世上,没有人照顾该多可怜。李白这才大发了慈悲,勉强看那些年轻后生一眼,却也是挑肥拣瘦,一个都看不上。
年纪越来越大,儿女成家后,父母自然也早已不在世间,李白和许萱也乐得清净,每日里过着二人世界,然他们有时还会一同携手出游,只是身体已不如从前,走不了太远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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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62年,李白病重,床榻之畔,许萱紧紧握着他的手,看他眉眼间仍然俊朗非凡,几十年过去,在她眼中似乎不曾变过一分一毫。
李白望着她的眼神,仍然带着无限的深情和宠溺,只是这一次,却多了一些内疚和担忧:“我这一生啊,到了最后,还是有些遗憾的,最年轻的时候的愿望没有实现,终归是一件憾事,幸而有娘子一直陪着我,我很是满足和幸福,纵观过去的六十年多里,最大的运气,便是遇见娘子的那一日,秋叶纷纷而落,娘子翩然而至我面前。”
似乎到了这个年纪,对生死大事已经不像年轻时那般畏惧和难过,看他每日病的痛苦,许萱宁愿他早些解脱。
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胡说,明明是你走到我面前的。”
李白笑了笑:“我虽看透,想通,但心里总是有那么一块地方,是遗憾的,人的欲望和需求总是无穷无尽,有了这个,便想着那个,不过至少这一生有娘子陪在我身边,我的快乐多过不快乐。”
“不能走在你后面,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失信于你了......若有来世......”
握着的手缓缓滑落,许萱一怔,抬头看他慢慢阖上了眼睛,忽而就忍不住伏在他身上哭了出来。
“一代绝世才子,能遇见你,才是我的幸运。”
同年五月,唐肃宗李亨驾崩,其三子李倓即位为唐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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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三年后,安陆白兆山。
一位身穿浅蓝色长衫的少年背着一个箩筐,里面装满了书,他却丝毫不觉得沉一般,迈过几大步,他终于看到了祖父说的那间石室。
他走到门口张望了一番,见院内并没有人,便轻轻喊了一声。
过了许久,里面才传来一点动静,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走了出来,看到他忽然愣了一下。
少年忙行礼道:“晚辈许浑,见过姑奶奶。”
乍一被人这样称呼,许萱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但见来人生的唇红齿白,甚为标志,不像个坏人,便招呼进来道:“朝青出去买菜了,家里便没有什么人了,你可是来讨口水喝的?方才猛一见你,还以为看到了一个故人......”
“哦?”许浑接过许萱递来的水,好奇道,“那故人也似我这般俊朗么?”
许萱忍不住笑道:“他比你好看多了。”
许浑不服气的哼了一声,将杯子放下,又从身后的一箩筐书里拿出一本,递给许萱道:“这是我祖父让我给姑奶奶带来的,说以前姑爷爷给我祖父的,还说这本书原有第二本的,当年姑爷爷让祖父看完记得寻姑爷爷要,后来我祖父跟着我祖父的父亲去了长安,便再没有机会,前些日子知我来安陆,便特意让我过来寻姑爷爷的。”
许萱将那本书接过,已经有很多年头了,除了破旧一些,并无其它损坏,看来那人将它保养的很好。
“你口中的祖父,可是许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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