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娘想起他提及一些事情话语里的忧伤,每年的某几日,总是心绪低落,他厚实的大掌摸着她的头,牵着她长大,他有多疼爱她,她便有多心疼。
沈兴淮见她这般,亦是红了眼睛,他同范先生的情感,定是没有蜜娘来得深厚,从称呼上便可看出,蜜娘是全心全意将他当做家人的,年幼时她还不知范先生并非她亲阿公,家中出去做客,范先生是去不得的,她常问:“阿公不去吗阿公不去吗?”
范先生笑呵呵地道:“阿公不去,阿公年纪大了。”
她可以坐在范先生的膝盖上,扯他的胡子,拉他的头发,那是亲近,无芥蒂地当做亲人,而他们终归是知道范先生为何来家中的。
沈兴淮到京中后,所闻所见也甚多,江垣亦是告诉了他一些事情,又靠着他的猜测,他明白范先生为何要在圣上登基后,立即了却了功名利禄转身便走,以他拥立之功,圣上登基后在朝中亦能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的儿子为皇权而亡,妻子抑郁而终,又如何能享受这靠牺牲了妻儿而得来的安乐。
“蜜娘,阿公最疼爱的便是你了,你就像是他的亲孙女,我们也很敬爱他,亦是将他当做长辈。”
蜜娘捂着脸呜咽:“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是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因为他不喜欢京城,所以他不肯来,阿哥,我好想阿公……”
沈兴淮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以后还有机会的,还有机会的……”
此话说出来他亦是有些难过,机会渺茫,他且不愿蜜娘一人待在蘇州府,他日后定是在京城的几率比较大,几年才可能回蘇州府一次,若是蜜娘嫁回蘇州府,他便不能照顾得上。范先生此生再回京城的概率很小……
蜜娘哭过一番,且是心境好上许多,且是念范先生念得紧,立即写了一封信,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只字未提他身份之事,他是她阿公,不管什么身份,都是她阿公,她怕他独自在蘇州府孤单无聊,如今亦是明白他为何不来京城,望能够多写些信令他开怀一些。
且是这春芳歇名气太大了,江垣到元武帝书房中,且是看到案桌上几本熟悉的书,他眼皮跳了跳,低下头。
元武帝正在翻,姨父的字天下闻名,市面上多流传隶书和行书,他自幼跟随姨父习字,自是认得,这书中的楷书,他且一眼便认得出是姨父的字,不得不感叹这沈家人当真是暴殄天物,拿千金字用来印刷,当真是……
姨父也当真是喜爱他们,向来宝贵自己的字迹的,都乐意拿出自己的楷书任由印刷,若是被人瞧出来了,他这字由一字千金到遍地都是,元武帝想想便是笑了。
江垣不知他笑何,飞快地抬了抬眼皮。
元武帝合上书,“阿垣可知春芳歇?”
元武帝语气随意,江垣点头应是。
“想来也是,如今这京城里头谁手头没个春芳歇的书。”元武帝将书本扔到案桌上,笑道:“这沈家人倒是颇有意思,姨父这字,可当真是不值钱了,好在姨父甚少有楷书流传出去。”
江垣面色如常,道:“姑爷爷的字千金难求,如今天下学子皆能敬仰,这春芳歇的书能卖的这般好,姑爷爷这字占了很大的原因,世人也是识货的。”
元武帝满意而笑:“旁人的字如何能同姨父比,阿垣今日便是陪朕出去走走,倒是去瞧瞧那春芳歇何等模样,引得这京中文人这本趋附。”
江垣心中诧异,且是瞧元武帝这般兴致勃勃,笑着道:“叔叔御驾至,那春芳歇即便是再一般也变得不一般了。”
元武帝喜爱江垣的进退有度,该近亲时便亲近,办公事时便是公事公办,总是能把握住那个度,聪明人总是更让人欣赏的,但怀远侯府的继承人,还是如同江圭这般的比较令人放心。便是有些地方,元武帝乐意多疼爱几分这个外甥。
这春芳歇门口便是迎来了两位客人,寻常打扮,从那料子上并不寻常,浑身气度亦是比常人足一些,掌柜的识的江垣,便是笑着迎了上去:“江少爷来了,这位老爷是?”
掌柜的不敢妄下定论,这开门做生意人,最为讲究这口头上谨慎,稍有不慎便会得罪人。且看那老爷浑身气度,虽是笑着,便不敢侵犯。
江垣笑道:“这是我叔叔,我们过来瞧一瞧,掌柜的且别忙活,给我们留出一雅间便是。”
掌柜的犹豫几番:“这上头雅间都满了,只有一间雪梅阁,我家姑娘来了……”
江垣听得蜜娘也在这儿,有些担忧,他并不想蜜娘碰上皇上,且当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蜜娘正是听得江垣的声音,虽是轻,但朝夕相处之下,熟悉得很。
“江哥哥?”
蜜娘拿着几本书,朝这边走来,元武帝是头一回见着这沈家的姑娘,且都是从每年寄回来的书信中有所了解,亦是那几幅画,元武落在蜜娘身上,见她身形窈窕而修长,面容昳丽,鹅蛋脸上,那眼睛明亮而秀美,皮肤白皙,笑时那两个梨涡便是让人有了好感。
元武帝依稀记得当年还只是几岁的小姑娘,如今竟已是这般亭亭玉立,有些感慨时光,忆及她儿时送来的画作,升腾起一股长辈一般的情绪。
蜜娘今日本是同沈三一道出来的,沈三中途遇上了一些事儿,要去印刷坊,便先将她放在春芳歇,待一会儿再来接她。
元武帝先说道:“这姑娘一晃竟是这般大了!”
蜜娘诧异,脱口而出:“您认得我?”
第82章 082
蜜娘诧异道:“您认得我?”
元武帝笑道:“如何不认得,我还知你小字蜜娘。”
江垣咳嗽一声,介绍道:“蜜娘,这位是我叔叔。”
蜜娘先行礼,道:“伯伯。”
元武帝颔首,江垣看了看四周,道:“叔叔,咱们到雅间去坐坐吧。”
元武帝头一回来这儿,正观摩着,且是不乐意道:“朕……这头一回来,让我好好瞧瞧。”
蜜娘抿唇一笑,“我带伯伯走走看看吧。”
元武帝背后缚手,望着这姑娘娇俏可人又落落大方的模样便是神清气爽,姨父教导的女孩儿便是不忸怩,道:“还是姑娘家懂事。”
便是嫌弃地看了江垣一眼,江垣笑着后退一步,这还不是怕您被熟人认出来。
蜜娘眼含笑意,杏眼弯起,水光粼粼,江垣看过去,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便是转过去,江垣失笑。
这第一楼也没什么好看的,蜜娘带元武帝到后院去看了看,今日天气朗和,后院里已经有不少人了,院中栽植了三棵大树,那桌子都摆在树下,亮堂又不刺眼。
院中很安静,都是在看书,或有在抄书的,这宁静祥和的氛围让元武帝点点头,这才是像读书的样子,元武帝暗暗地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也不进去侧了侧头,下意识的压低声音:“这边读书可另收费?”
蜜娘摇头:“只收租书费,看一本书只收三文钱,当天未看完第二日可再来。”
元武帝点点头,买一本书要百文钱,拿百文钱可看几十本书,实惠许多,天下之读书人有多少人因穷苦买不起书而中途放弃,此法确实可行。
元武帝又看了看二楼、三楼,再到雅间,小伙计上了一壶茶水,并非多好的茶,元武帝抿了一口。
蜜娘这才问道:“伯伯,您和我家有故交?”
元武帝心道,故交也算是吧,“我那儿还有你画的姨父的画像,还和我说不让姨父走,这可算故交?”
蜜娘在沈兴淮的早教下,记忆力还算好,又是每年都会有京中送来礼物,她眼中迸发出欣喜:“您是阿公的外甥?”
元武帝见她模样应当是不知他身份的,对沈家又是上了一层的满意,是户踏实人家,他且就不信沈家那小子不知范先生身份,但仍旧能够做到不攀附关系委实难得,元武帝点头。
江垣见她这般称呼,眉心跳了跳,观察元武帝并无不快,且是放下心来,目前看来,叔叔应是挺喜欢蜜娘的,蜜娘向来讨长辈的欢喜,他便是不多插话了。
“伯伯每年都给我们家送礼,蜜娘在此谢过伯伯。”蜜娘福了福身,又想起他们家进京这般久也未登门拜谢,便是有些羞愧,“不知伯伯府邸在何处,我们家至今未登门拜谢……”
江垣低头看茶水,元武帝头一回有些不知所言,瞥了瞥江垣,暗骂一句臭小子,见女孩儿满眼都是羞愧,干咳两声:“我近日不在京中,待我日后有空了,再邀你到朕,这寒舍一坐。”
江垣眼含笑:“姨父这是寒舍,我大底住猪圈了。”
这拆台的臭小子,元武帝不想看他。
蜜娘想起江哥哥家是侯府,伯伯家更是不会差,她这般说,许是被人家误会了攀关系,多是有些懊恼,便是疏离了几分。
元武帝目光落在墙上的画上,屋中寂静了几分,见他看画,也都忘了过去,蜜娘最喜欢的便是这雪梅阁,每回来这儿也必定是坐这雅间,雪梅阁的墙上挂了一幅雪梅图,墙上也被她用颜料画了一树梅花,交相辉映。
“这画,颇为特别。”元武帝眯起眼睛,看那印章,蓬莱居士,他确定,应该不是姨父的印章。
蜜娘紧张地望着他,有些小激动又有些小期待。
那章还是江垣刻得他自是清楚,看她那期待的模样隐隐有些想笑。
元武帝想起他那边似是有一幅画,画法同这个有相似之处,只是那幅画比不上这幅,他原以为这个画法是姨父新研究的,如今想来应该不是,是沈兴淮?“此画,不类我东方画技,多似西方,但,意境不错。”
元武帝自小受范先生教导,于书画上多有精通。
蜜娘第一回 将画作流传出来,上回陈六姑娘的称赞让她备受鼓舞,只可惜她深在内宅,不知外人有何评价,难得有不认识的人称赞,她颇喜欢听外人的见解,正欲听下去。
那门突然被敲了几下,“阿垣?蜜娘?”
“是我爹!”蜜娘道。
沈三推开门,见到里头的人,眼眸微闪,笑着跨进来,对江垣道:“听下边人说,你来了。这位是……”
江垣站起来:“沈叔,这是我的姨父,姨父,这是淮哥的父亲。”
元武帝站起来:“在下姓赵,名文。”
“沈振邦。”
蜜娘起身让沈三坐元武帝身旁,自己去关门,边道:“阿爹,这边是每年给我家送礼的伯伯。”
沈三心理咯噔一声,升起一种猜测,面上装作不知,撩开袍子坐下来,“竟是您,是我们失礼了。”
元武帝笑道:“无碍,这些年多谢你们照顾我姨父了。”
元武帝打量沈三,想起以前的密报,当真对得起风光霁月这个词,这父女两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望着便知是父女,然而这父女给人的感觉当真是不一样,倒是那沈兴淮,没得遗传父亲的好相貌,应是像了母亲,面容寡淡了一些,没得其父见之忘俗。
沈三对他身份有所猜测,便是装作不知,“您太客气了,范先生于我家有恩。”
元武帝询问了一些关于范先生身子的事情,沈三便道,身子还算爽利,腿脚有些不便了,便是不大乐意四处走动。
元武帝有些遗憾,未再说什么,聊起这书局,问为何要租借。
沈三笑道:“说来惭愧,且也是受吾儿启迪。也是十多年前了,我儿对我说,有人看不起书能否租借给他们。我便是想起我求学之时,好是遇上我岳父,常常借书给我看,但为了想看一些书,常常要求这问那的借书看,那时家中境遇已是好上不少,亦是怜惜家乡如我那般贫寒学子,便是推出这租书,后边才是越做越好。”
元武帝见他面露唏嘘,亦是感慨,沈家的发家史他亦是清楚,这沈三也是白手起家,能心怀这样一份感恩心,是仁义之辈,这般仙风道骨之人,行商之事都毫无那铜臭之味,面露几分欣赏之色,“心怀仁义,自是得人拥护,沈兄弟高风亮节。”
元武帝那一声沈兄弟着实是吓到了江垣和沈三,如何敢同他称兄弟,江垣更是佩服沈三,这才多久,竟是能让元武帝同他称兄道弟。
沈三那一瞬间的惊愣亦是没逃过元武帝的眼,他悠哉抿了一口茶水。
“过奖了,过奖了,且不过是无心之举,能有这般大的帮助亦是未想到。”沈三道。
元武帝颔首:“有时候这无心插柳,便是柳成荫。”
元武帝在书局中坐了一会儿便是走了,江垣护送他回去,沈三稍稍松了口气,可算是送走这尊大佛了。
蜜娘且是品味出江垣与沈三的态度,迟疑地问道:“阿耶,赵伯伯是什么人?”
她本就只有十五岁,知道的事情也少,家中多有隐瞒,然她亦是有思虑的,多觉有不对。
沈三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他是你长辈,日后敬重一些便是。”
蜜娘不是多言之人,见沈三不愿多提,她便也不说。
隔了几日,元武帝在早朝上便称赞春芳歇此举是利于天下贫寒读书人,赞此是义举。引得京中的书局也争相模仿,但春芳歇这口碑也是打了出来。
不少人都暗自猜测元武帝这用意,又有人想难道元武帝这般喜爱那新科探花郎?如今谁人不知,这春芳歇的背后是新科探花郎家的。
本朝对商道颇为宽容,太祖开始便实行兴商政策,亦是不拘束商家子弟科考,如今朝中亦是有些个商户子弟,沈兴淮虽不是商户,沈三是举人,是有功名的,但所行之事涉及商道,他在新科进士中本是有些尴尬的地位。
好在他为人和善,虽不至于处处容忍,但待人尊重,贫寒进士多喜与他交谈。江垣带他一道同京中贵族子弟打了几场马球后,京中贵族子弟也多会邀他一块儿玩,沈兴淮年轻时本就纨绔过一段时间,什么没玩过,会玩得也多,没得贫寒子弟那般融不进,他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江垣也多有奇怪,亦是感慨这对父子当真是奇人,一个能让皇帝同他称兄道弟,一个能两方吃得开,亦是难得。
沈家的翻新已经翻新到最后了,在年底之前应是能够翻新好的,两家人定的婚期是在明年的三月,翻新能这么快,也全赖那几位木匠每日加工加点的,再加上做工的人数也多,便是进度也快了很多,几个院子各自有负责的人,一齐开动,便是快上了许多。
今年秋季,新科进士中不少都定下了亲事,像郑宽,被户部尚书看中,嫁予了爱女,是嫡女,谁人不羡慕郑宽能娶上这般大家嫡女,也是因此郑宽入了些京城的圈子,但隐隐有些融不进去,不像沈兴淮这般游刃有余,隐有排斥之感。
郑宽亦是为努力挤进这个圈子而努力。
杨世杰回了一趟蘇州府,回来后,也定下了亲事,他未能考入翰林院,补了礼部的一个空缺,亦是因准岳父的推举,他定下的是户部尚书的庶女,和郑宽成了姻亲。
杨世杰上门送请帖的时候,目不斜视,似是已经放下了蜜娘,沈兴淮叹息一声,世杰向来是懂得选择的人,如何是最好的他向来最清楚不过,在爱情和仕途上,永远是仕途最重要的,他自小有大志,严格要求自我,便是为了做人上人,这种人,可为朋友,不可为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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