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法治国,固然可得一时安定,但重利之下,必有勇夫。若受利益驱使,定有人冒风作案,但其根不改,制法何用?”
在治国观点一事上,孔丘毫不退让。在他看来,只有使每个人都遵守“仁义”、克守“礼教”、谨守“德行”,使每个人都称为“君子”,方才能从根本上遏制恶行的发生。是以道德和礼教才是治国之根本,至于法令与刑罚反倒是其次,不得已才应使用刑法,且必定慎用。
原则上来说,孔丘所言其实并非没有道理。他唯一错估的,其实是这个世界——这世界本就不会因为某一个人而改变它的模样。他所想的,本也只是他个人的理想世界罢了。
改革弊政、强大宋国,杨雪只觉得自己对宋君的凿凿誓言还犹在耳边,此刻又怎会退让?她望着孔丘,也不介意孔丘对自己的主张的驳斥,反是自证给孔丘来看——
“我知夫子主张‘为政以德’,视用道德和礼教来治理国家为最高尚的治国之道。可是究竟什么才是仁义道德呢?尊亲敬长是‘仁’、爱及民众是‘仁’、忠于君主也是‘任’……这些我们身为一个‘人’认为是对的言行举止,我们便称之为‘道德’,是也不是?”
论及治国,孔丘便是慎之又慎,只等心中将杨雪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细细斟酌,并无发觉错漏,并无哪点可以反驳,他方才点头应道:“然也。”
“夫子既是师从老子,想必夫子应当也知晓人是应当顺应天地自然的。”
没有丝毫的悬念,杨雪再次获得了孔丘的肯定的回答。不再设下疑问留作话引,她这才真正的给出了一个回答——
“人为何要顺应天地自然?因为天地生万物,人自然也在其中。可在这天地自然之中,弱肉强食方才是万物生灵生存的本能不是吗?便仿若狐狸爱吃鸡却畏惧老虎,人欺负弱者畏惧强者也是本性不是吗?
夫子用仁义道德来约束民众,要求民众克己复礼,却又如何保证天下之人尽可抑制住那一份本性?如何能教化天下众人?
夫子主张轻刑罚,但若是杀人者都获死罪了,作恶之人岂非便如过江之鲫?国家岂非大乱?”
孔丘向来智慧澄澈的瞳孔忽而间染上了些许的迷蒙,好似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忽然间便被人凿出了一道裂痕。
“那公子所说的以法治国,莫非便可遏制恶人作恶?”
信念动摇的同时,他忽然问,语气里满是不信。显然,他是将杨雪的话给听了进去,但那一番话却仍旧是不足以使他的信念坍塌的。既然二者同样无法杜绝恶人作恶的发生,那为何不去试着用仁义道德将之教化?
“夫子想来是误会子韶了,”听着孔丘因情绪外露而夹杂着些急切的话语,杨雪反应过来后,好笑的同时也不忘连忙解释道,“子韶虽言以法治国,却也从未想过要舍弃德治。”
什么意思?
所有人同时在心中问出了同一句话,便连孔丘,在抬眼垂眸之际,对杨雪所流露出的,无非便也是这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这是给宝宝们上了一堂政治课呀23333
没找到兼职,大概自己这个暑假就只能像条咸鱼一样待在家里费力码字了吧【生无可恋脸】
最后,伤心也要进行的日常表白,爱你们,么么哒(づ ̄ 3 ̄)づ
第59章 春秋10
“诚如夫子所言, 子韶也以为礼德仁义应当下及庶人。”
这个时代所奉行的是“礼不下庶人”, 所有诸侯国中, 唯有贵族方能习得礼仪德行与仁义。因此,礼仪便更像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一般, 深深地印刻在每一位贵族的骨子里,宁死也是不愿违背。由此, 便也可理解鲁国为何只因杨雪违背“礼教”, 便要同宋国发起战争了。
而孔丘所主张的,便是将这礼教与道德仁义也推行到庶民之中,是庶民也知礼守礼、规范自己的言行。其这一主张在一开始宣扬之时,其实是遭到了绝大多数的贵族的反对,他们以为, 礼教道德乃是贵族独有的教育,庶民是不配学习的。如若庶民同贵族一般知礼无二了, 那又该从何处体现贵族的高人一等呢?
但此事若依杨学看来,杨雪却是不得不钦佩孔丘的才智与远见——
孔丘说“礼下庶人”,可现在的“礼”是什么?依孔丘的儒家之礼观之, 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正如先前所论道的“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孔丘向来所推行的便是“各行其位”,即每个人都需看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只允许做自己身份限定以内的事,否则便是“僭越”。凡是“僭越者”, 便是人人得而诛之,这便是“礼教吃人”的由来。
将这样的礼教下及庶人,岂不是如同后世的“洗脑式”教育?便叫天下人都打小学习这样的礼教道德,打心底里赞同这样的贵贱尊卑,所谓贵族与庶民的差别,岂不是一下便体现出来了?
这便是孔丘聪明的地方。昔日,孔丘仅是由宋国流亡至鲁的没落贵族,若以身份来算,其满打满算便也仅是个平民。在士族子弟垄断官职的年代,身为一个平民,他其实是没有机会登上如今的大夫之位的。但若礼教能够得到宣传,他孔丘便仍旧是贵族之后,是理当享有贵族的种种权力的。
是以,随着其私学的兴办,随着其贵族弟子的不断增多,他所宣扬的礼教实际上已然如其所愿,遍及天下了。他现在所想的,便是将“仁义道德”也同样遍及天下,如若人人都谨守道德底线,仁义治国,岂非天下太平?
关于礼教,杨雪虽有异议,却又不能反驳,甚至是不得不去认同。显然,这封建礼教虽饱含着孔丘的一己私欲,但它的形成,却也已然成了如今必然的趋势。无论如何,如今执掌天下的,便是这各方诸侯。且不说这各方诸侯政权并不动荡,她无法与这天下作对。只说这天下百姓仍旧蒙昧无知,她便已可料到,她的努力尽是枉然。
更何况,这封建礼教的到来,即意味着封建社会的到来。虽是不想承认,但杨雪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封建社会较之如今的奴隶社会,其实也更是一种进步。至少,不似如今,所有的平民,便都是奴隶主的“奴隶”,唯有在封建社会中,方才能产生独立的“人”。
礼德仁义下及庶人……
纵然这样的一个决定在杨雪的眼中,是如此的错漏百出,是如此的不公,但归根结底,这似乎也仅是历史的选择。即便是她,似乎也只能是在其施行的过程中,予以些许的变化罢了……
看似不过瞬间,但杨雪的脑海中早已是百转千回,做出了抉择。她望着孔丘,瞧着他面上所流露出的少许的满意神色,即使心中几番唏嘘,但面上却始终清若芙蕖,笑意宜人。
“子韶自也同意夫子‘德治’、‘法治’两相结合的法子,子韶与夫子的不同所在,不过是子韶以为不当是‘轻刑罚’,而当是‘法治’为主,甫一‘德治’。”
“此又为何?公子不若说来听听?”孔丘也并不以此为耻,反是不急不缓的向着杨雪询问道。
“礼德仁义自当下及庶人,也自当同夫子所言,成为诸子百姓自我约束的一把量尺。但若有不遵从这把量尺的人又当如何?岂非再无他物可将之约束?
子韶私以为,彼时便需要刑罚的存在了,且这样的刑罚必定要重。必定要让这刑罚成为国家社会的一道铁锁,牢牢的锁住罪恶的边境地带,要让恶人再无恶胆,要让善人继续向善,唯有如是!是以,‘法治’与‘德治’的主次地位决不可混淆!”
孔丘对杨雪提问的态度甚好,杨雪便也不曾摆出什么架子,诚心将自己的所想所感一一道出。
而“重刑罚”,则是她所着重需要论述的观点之一。倒也不是说要使宋国成为如何刑罚严酷的国家,也不是说要使披着上一层“狠厉”的外衣,她只是单纯的以为过轻的刑罚犹如挠痒,不足以起到制约防范的作用罢了。
正如二十一世纪的Z国——她的祖国,她始终便以为法制不够完善。如何杀人便是死罪,强、奸却又仅成了数年乃至十数年的牢狱之灾?难道狠狠地在人家的自尊、心灵与身体上施以暴虐,不等同于在人家夫妻的心尖剜肉吗?这其中所造成的种种伤害,又岂是施虐者蹲几年牢便可轻易挽回的?
杨雪不经意间又回想起了属于自己的过往种种,连忙垂下了眼帘,方才堪堪遮住了眼里一闪而过的嫌恶。
孔丘未曾发现杨雪的神情有异,径自皱着眉,也不对杨雪所言评论什么,只径自又问了一句:“强迫而来的,如何及得上心甘情愿?”
显然,他承认杨雪说的有道理,但到了最后却仍旧是选择了自己固有的主张。
知道这仅是一场论道,也无需非要争论出一个谁对谁错。他便也没想着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过,硬要谁来答话,而是低了低头,对着杨雪拱手赞道:“公子大才。”
杨雪见状,便知此次论道已然是告一段落,便也同样对着孔丘施以一礼,谦逊道:“夫子过奖。”
说罢,便依着王室的身份率先起身,离开了膝下的软垫。
站在原地,孔丘还未起身,杨雪仍旧处在这大殿之中,却早已不是一开始几近为孤立无援的处境。纵然在座之人所投递过来的目光仍旧仅是观望与打探,但好歹,这其中依然没了恶意的谴责与戏谑。
转过身子,面向宋君,杨雪跪拜行礼,身上自有一股从容之韵,唯有眉目间,才依稀让人寻得几分自信与傲然的张扬。
“君父,阿韶已与夫子论道结束。”
杨雪话落,孔丘便也同样起身,复又对宋君行下跪拜大礼,以示尊卑。
宋君如墨的瞳孔犹如探视灯一般不断在杨雪和孔丘之间来回扫视,最后方又定定的落在了杨雪的身上。他倒是知道自己着女儿心中自有丘壑,却也未曾料想过这般的“丘壑”,竟已足以立下一派学说,甚至足以与孔丘共谈一二不落下风。
一时间,宋君的心中百感交回。方才,他也仔细的听了杨雪同孔丘二人之间的论述,连他自己都有些讶然,在治国方面,他竟是更倾向于杨雪的。甚至因着杨雪启发,他的心中也产生诸多想法,急欲与杨雪商讨一二。
宋君极力按压住自己正急剧翻涌着的内心,好半晌才淡淡道了一句:“如是,阿韶便与夫子都回至坐席吧。”
他将话说得浅浅淡淡,恍若一切只似平常。若非在座诸人都清楚的记得方才大殿之中的声声幕幕,定也只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是。”
杨雪与孔丘各自应了一声,站起了身,悄悄向始终挂念着一抹担忧的君夫人娇俏一笑,方盈盈回到了自己的坐席之上。
身影绰约,杨雪在原本的案台之后落了座,忽然便想起,依子韵的性子,定然也是提心吊胆了许久的,便偏转过了头,向着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只瞧见她正双目无神,怔怔的盯着自己在大殿中央所待过的位置,久久不能回神。
见过她娇羞垂首的模样,见过她小意可人的模样,因着刻意的接触与纵容,杨雪其实是见过子韵许多种模样的,但大体上,她却总是与她所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一样的。宋君的滕妾也好,王宫之中的侍婢也好,或者因为仅是庶出吧,子韵总是同她们一般的礼数周全。像是这样子“出格”的神情,杨雪倒是从未见过。
稍稍瞪大了眼睛,杨雪分明知道她是因着自己而回不过神来,却还是忍不住玩笑心起,故作好奇心盛的模样,不断的打量着子韵道:“韵儿这是怎么了?是什么竟迷得韵儿连魂都回不过来了?”
因着周遭仍旧有若有似无的视线向着自己映来,杨雪说话的声音与动作便也是极为细微轻巧的,未曾料到,一心出神的子韵竟都不曾听闻。
一时之间,反是子韵身后的婢女有些焦急,想要牵扯子韵的宽袖以示提醒,却又生怕如此僭越,恼怒了杨雪,只得跪坐在后头暗自焦急。
别说那侍婢没有僭越了,纵使她真的稍有冒犯,杨雪却也是不会轻易降责于她的。是以,也没有理会她,杨雪反是眼角眉梢又多了几分笑意,对着子韵稍稍提高了嗓音:“韵儿,你想什么呢?”
“啊”
子韵朱唇微启,杏目圆瞪,显然是受到了惊吓。等终于反应过来是杨雪在唤她后,她又忙转过了身子,皱着眉躬着腰,懊恼道:“是韵儿失礼了,还请王姊莫怪。”
“无碍,我也只是想问问韵儿在想些什么罢了,韵儿无需慌张。”
纵然如许多日以来,杨雪已然渐渐扭转了原主骄纵蛮横的形象,但实际上,她所改变的也仅是她自己罢了。嫡便是嫡,庶便是庶,嫡可以不计较,庶却不能没有尊卑。“礼不可废”,这是这个时代的人深入骨髓的想法,也是她无法对大方向上的“礼教”加以辩驳的原因之一。
带着一种习惯的淡然,杨雪心间的兴味已被冲散得阑珊,只剩下了些许无奈的黯然。
“多谢王姊。”
子韵舒了一口气,终是再次挺起了腰来。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位王姊,近段时间来怎么忽然就变得越来越和善了,但她也从未想过要去细究什么。
如她这般身份,其实是不大需要有自己的想法的。她只要懂得“乖巧”与“服从”便是,君父、君夫人同王姊若能和善待她,本身便是对她极大的恩赐,她自己本身又如何能够有所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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