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有水源,他等小姑娘捧着水囊喝够了,才拎着水囊过去装水,顺便洗了把脸,回来将水囊往马鞍上一挂,再抱她上马时,无意瞥见了那比往日稍淡的唇色。
他骑上马,赶着马儿慢慢走,又问了一遍:“疼吗?”
小姑娘却摇头。
哦,那便是冷了?方才也似乎一直往他身上靠……
“嗯?”
侯苒正有点走神,忽然听身后一阵衣料摩擦的声响,还未回头看,身上便披下来一件宽大的玄色外袍,将她牢牢裹住,肩背处还残留着主人的余温,贴在她微微发凉的颈项和锁骨上,尤为温暖。
光披着还不管用,等马儿跑起来照样漏风,他便将外袍的袖子交叉叠于小姑娘的后背,然后抬臂横在她的腰间,将这娇小的人儿往自己怀里搂着,压紧两片长袖和随风翻飞的袍角,让冷风根本吹不进去。
“还冷吗?”
侯誉风一夹马肚,马儿又哒哒地开始小跑起来了,凉风吹起了她双颊边的鬓发,却吹不散袍子里半分暖意。
“不……不冷了。”
咳,何止是不冷,她还觉得有点儿……太热了。
侯誉风单手拽着缰绳,另一边手臂搂在她腰上,身后是他宽厚结实的胸膛,这种全包围的姿势让侯苒有些透不过气来,原本冰凉的双手交握在袍下,微微泌出了一层手汗,不知是热的,抑或是紧张。
并不是没有过更近距离的接触,但被他这么抱在怀里,当真是头一回。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知道心里仿佛分开了两半,一半羞得抬不起头想离开,另一半却忍不住贪恋他怀里的温暖。
……实在矛盾。
可为何,她的脸偏偏就不听话地红了呢?
马儿跑得愈发快了,呼啸而过的凉风却仍旧降不下两颊的热度,侯苒放弃挣扎,只得缩进某人的袍子里佯装无事。
侯誉风未曾透露目的地,大概是觉得说了她也不知道,总之那地儿离京城颇远,快马加鞭仍须赶上半日,他们这一路走走停停,若要赶在天黑前到达,只得在马儿上多跑几程。小姑娘倒是经得住颠,犯起困还合眼睡了一觉,待夕阳斜落山头,眼瞧着快到了,她才慢悠悠醒过来。
侯誉风有所觉察,自然而然换了边手抱她,之前怕一松手颠醒她没换过,小臂微微有些麻,使力扯着缰绳让马儿缓下脚步,在一片小树林中不紧不慢地流连。
不多时,眼前的景象似乎起了变化,错综杂乱的树木悄然变换了位置,腾出一条清晰干净的小道,其宽度恰恰足够一人一马通行,侯誉风眸光清明,策马便朝着小道的尽头奔去。
第34章
夕阳西下, 翠绿的树林蒙上了一层暗影,寂静得了无生气。
不过两人很快便穿过了这个略显阴森的地方,转入另一个更黑暗的洞口, 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只能感觉到路有点陡,正绕着弯往低处走。
“别怕。”
耳边传来低沉的嗓音, 语气淡淡的,但箍在腰间的手臂却略微一紧, 似是要叫她安心些, 可惜并不觉害怕的侯苒被他这么一贴近, 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耳廓,那好不容易平复的滚烫心情又隐隐有复燃的苗头。
“嗯……我不怕。”
侯苒不自在地微微往前挪,无奈身后人的手臂桎梏了她的行动, 在这个全然漆黑的环境里,一切感官都被放大数倍,更没有其他物事能转移注意力,安静得几乎能听见胸口剧烈的跳动声, 直教她喘不过气,恨不能快些离开这漫长的地道。
……实在煎熬。
不知走了多久,在侯苒快憋不住要挣开他的时候, 前方终于出现了隐约的光线,并不白亮,如他们进洞之前所见的余晖般微黄,此刻则更昏暗了。
等再走近些, 才发觉真正照明的并非自然光,而是坐落在不远处的几间竹屋,那同样悬在屋檐的一排排白色纸灯笼,乍一看过去都有些刺眼了。
奇怪,即便是天黑也用不着点这么多吧?
侯苒被抱下马,那件黑色的外袍也回到了它原本的主人身上,像是松了口气,也不知之前是为何紧张。
看四周的布局像是一个山谷,隐约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虫鸣鸟叫,以及从那绿竹围成的一圈子竹屋里,传出“咣咣当当”类似于锅铲碰撞的声响。
有人在做饭?
侯苒吸了吸鼻子,只闻到了极淡极淡的气味,称不上香,但也不恶心,能闻出是在做吃的东西,猜不出用了什么食材。
“唔……好像不够味儿啊,要不加点盐?这个焖了半个时辰,应该能熟……嘶,烫死了……”
侯誉风似乎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直奔一间屋子去,侯苒跟在后面,待差不多到屋门前了,听见里面有个人在絮絮叨叨地说话。
屋门未关,屋内人对外面来客的靠近也毫无所觉,侯誉风站在门槛外屈指敲了两下门,没听见应答,便不见外地领着小姑娘进了屋,落座。
期间屋主人端着菜出来过,见饭桌旁多了一大一小也不惊讶,想来要么是对侯誉风放心得很,要么是早有准备的,径自哼着歌又回灶房继续捣腾,侯苒仔细看了看桌上刚做好的菜,像是木耳炒山药片,心道这人还研究药膳呢,难道竟跟她是同行?
侯苒转头看向侯誉风,后者正端着茶杯慢慢啜饮,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若换作平常,她早便开口问了,可今儿整了不少事出来,现在对着他总觉得莫名别扭,于是也不说了,打算等那人来了直接问他。
未几,屋主人又接连端了几道菜出来,将并不大的圆桌放得满满当当,瞧着倒是丰盛得很。
只是那菜色……
鸡腿菇焖山药、炸山药糕、拔丝山药……怎么做的全是山药?
“好的,菜都上齐了。”那人终于忙活完了,扯下腰间那块围布随手一丢,坐过来先喝了口茶,似乎饿得不行了,先往嘴里塞了块山药糕,这才分出神看向对面的两人,“怎么不吃?来了就别跟我客气,这回人多,正好一起试试菜。”
……哦,敢情他做这么多山药,就是为了拉他们试菜的?
侯誉风像是习以为常,拿起筷子也开始夹菜,习惯性先给她夹了,想着小姑娘爱吃甜的,便给她夹了一块拔丝山药,刚做好的糖浆特别绵软,拉得老长的糖丝绕了好几圈才断,放在她的碗里。
“谢谢。”
赶了一天路,除了干巴巴的大饼没吃过别的,侯苒确实饿了,加上这山药块甜甜的好入口,她很快便吃完了,味道尚可,山药的微甘恰巧解了糖浆的甜腻,冷却的糖丝裹在山药块外,咬下去口感干脆,入口即融,头一回见识到这种做法,倒是颇为新奇。
“小姑娘觉得好吃吗?”
侯苒抬头,对上一张笑眯眯的桃花脸,勾人的丹凤眼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语气也似笑非笑的。
“好吃。”他看起来一脸不正经的模样,真难想象是侯誉风会深交的好友,侯苒认真地将自己的想法如实说了,他听后颇为受用,点点头,又让她再尝别的菜。
侯苒暗暗留意了下旁边的人,不见反应,便只好依言一样样试菜,那人边听边点头,等她试完最后一道菜,才“噗嗤”地笑出声来:“小姑娘真乖,可比你这哥哥有意思多了,每次我问他味道如何,净会说‘尚可’、‘一般’,简直跟没说似的,哎。”
侯苒:“……”嗯,确实像侯誉风会做的事。
“所以今晚就奖励你吃完这桌子菜,如何,高兴吗?”
“你,额……”
“我叫墨奚。”那人适时接上话。
“墨哥哥,你平常都不吃饭?”
墨奚理所当然:“吃啊。”
“那今日……”
“不是有这么多山药嘛,比米饭更能饱腹,且对身体好,没必要再做米饭吃了。”
“哦……”
侯苒几乎要信了他,结果一直未吭声的侯誉风冷不丁出来拆台:“他挑食,不吃米饭。”
“喂!”论年纪,墨奚还比他要长两岁,怎么能当着小辈的面戳穿他呢,不禁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这是我的地盘,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侯誉风不冷不热地回:“她消化不好,习惯每顿吃米饭。”
“消化不好?”墨奚听了非但没愧疚,还双眼一亮道,“小事儿,搁我手里三日解决,来,张嘴让哥哥看舌苔厚不厚……嘶,你动什么手!”
侯誉风懒得理这个不分事情轻重缓急的医痴,不着痕迹地将小姑娘的凳子往身边拉近一点,拍拍她头示意继续吃:“不必理会。”
侯苒在外向来最听他话的,乖乖应道:“好。”
墨奚:“……”
哎,这兄妹俩,当他不存在???
“……哼。”见两人确实不理自己了,气闷的墨谷主轻哼一声,还是决定看在小姑娘帮忙试了菜的份上,不跟他俩计较了,埋头吃菜。
饭后,墨奚去收拾碗筷,侯誉风则带着侯苒出去散步消食。
“好黑啊。”
骤然离了那圈子竹屋的纸灯笼,反衬得圈外的周遭更昏暗了,双眼也不太适应,侯苒正想叫前面那人走慢些,不料手已经被人先握住了,自然得如同牵过千百次般……
不,的确已经牵了许多次,只不过这回心境起了些变化,跟以往不同了,手心冒汗,脸上也有点儿热,总之整个人就不太对劲,可无端端挣开他又显得欲盖弥彰,侯苒无奈,只好想些话题来缓解尴尬。
说起来,她还不太清楚墨奚的身份,几句下来便不由得问起了他。
侯誉风没拿她当外人,沉思片刻,从自己年少去隐剑山庄拜师学武那时慢慢说起。
隐剑山庄的主人叫墨无为,是侯百川年少结识的江湖朋友,两人志趣相投,交情不错,侯誉风幼年丧母,侯百川又长年领兵在外,顾及不到,只好托好友相帮,让自家儿子拜好友为师,随他习武。
前几年里,每逢侯百川领命出京,都会顺路将侯誉风送到隐剑山庄去,除了逢年过节基本就不回侯府了,他也是在那时候认识了墨奚。
墨奚是墨无为的次子,与家中痴迷武学的父兄不同,他不但习医,且独爱钻研毒术,除了熟识古籍里记载的毒,他还常会自行配置一些闻所未闻的药,有救命之效的奇药,也有置人死地的奇毒。
武功差不要紧,单凭他练得出神入化的使毒手法,只要毒未用尽,对付起来绝不比那些绝世高手简单,这么多年倒真的鲜有人敢来招惹,来了的不是丧命就是半残,无一落得好下场。
反正上头有大哥承父亲的衣钵,墨奚自觉无关要紧,便愈发无所顾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寻了个无人的山谷,又是在谷口设阵法,又是搭建竹屋,亲力亲为忙活了数月,终于捣腾出自己想要的样子了。
山谷不算大,但容一人绰绰有余,墨奚将收集来的医书典籍都搬到谷里,药材也是少不了,还辟出一处专门豢养虫蚁蛇蝎,少数是药引,毒物居多,寻常人瞧着会恶心,可墨奚却宝贝得很,每日都要进去看看,逗它们玩儿,与它们说话,侯誉风“有幸”被他拉着一起进去过,看他就像个……咳,神经病。
不过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侯誉风也不会因此便嫌弃他,这人看着不正经,但关键时刻往往比谁都靠谱,与墨奚相交多年,他从未觉后悔。
侯誉风步履缓缓,目光一直看着前路,怕不留神绊到什么,于是也错过了小姑娘脸上微微惊愕的神情。
墨奚……
终于想起来了。
她是知道这个人的。
……不。
她不仅知道,在死前的那段日子里,她还曾见过他。
第35章
“……侯誉风!我才走了两个月, 你这……怎么就弄成这个样子?”
陌生的男声从门板的后面传过来,像是有些激动,叫正欲推门而入的姑娘蓦然止住了脚步。
“一时失策, 遭敌人暗算便……咳咳……”
重伤未愈的侯誉风哑着声, 艰难答道,听声响似是想坐起来的, 因乏力又重重躺了回去,咳个不停, 随即那道男声又紧张地响起:“你别动了!听我的, 好好养伤, 养个十天半个月就能痊愈。”
姑娘将耳朵贴在门板上细听,听见脚步声往另一个方向去了,有清脆的碰撞声和水流声, 然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道:“说了别起来,我喂你吧,看有没有勺子……哦, 找到了……这屋子也太破了,那角落里一直在漏水,晚上不会还漏风吧?”
姑娘微微垂下眼, 屋内那人却没有说话,不知是没力气还是懒得说。
“侯誉风,要不我带你回谷吧?”他顿了顿,语气微妙, “这里不适合养病的。”
“无事。”
“无你个头!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自己中了毒,再拖下去,你是不是准备当一辈子的聋瞎?”
那人似有些动气,可侯誉风依旧刀枪不入,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无关紧要的事:“不聋,只是瞎。”
“侯誉风!”
“墨奚,你回去吧。”他不为所动,又或是疲于争辩了,只道,“等好些了,我自会回京。”
“……好,好,我拗不过你。京城那帮人没个好东西,你还非要往里头钻,结果呢,落得什么好处?简直冥顽不灵!”那人实在气极,连自己是擅闯进来的都忘了,骂完转身就一把拉开了屋门往外走,顿时把门外的姑娘撞得跌坐在地,装满草药的大背篓也翻倒一边,撒得到处都是。
“你……”
她只看了他一眼,顾不上惊叹什么,很快爬起来捡地上的草药,近几日为了给屋里那人治伤,存放的草药早就不够用了,这还是她刚去市集买回来的,哪一样都不便宜。
等再抬起头时,人早就不见了,姑娘拖着背篓艰难地进了屋,躺床上的瞎子立刻警觉地转向她,右手也按在了身侧长剑的剑柄上,直到听见她说话才收起戒备。
“刚刚那位是……墨神医?”姑娘坐在床沿给他换药,忍不住提起方才撞见的人。
男人皱眉:“你认识他?”
“当然。”她向来平静的脸庞露出了几分景仰,轻声道,“药可妙手回春,毒可一招毙命,江湖人称‘圣手毒医’的墨奚,岂会不认识?”
他听后,似松了口气,眉宇间的皱褶舒展开来。
“只是没想到,你还认识他。”想到方才两人的对话,姑娘有些疑惑,问他道,“墨神医医术高明,又擅长用毒,由他出手的话,解毒的可能性必定更大,你为何……不跟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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