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汷没脸再听这荣国府的槽心事,吩咐道:“你只管按方开药便是。”
徐大夫点头,取来笔墨,写了一个方子,递给贾珍,道:“按这个方子去抓药,一日两次,五日之后,若仍不见好,我再来看便是。”
贾珍忙不迭接了,如视珍宝,对着水汷千恩万谢,又许于徐大夫重金,方将他俩送走。
送走二人之后,又连忙让小厮按着方子拿药,自己亲自煎了,送到秦可卿闺房,看着她喝了,又说了一番宽慰她的话。
秦可卿面上淡淡的,贾珍知她不喜,也不多留,嘱咐她好生休息,想要什么东西,只管打发人问他要,若有下人待她不尽心,只管打死,不用去回尤氏。
秦可卿强忍悲伤,让丫鬟送贾珍出去,见贾珍身影消失在房门口,用被子蒙着头,肩膀无声抖动,想起初婚时与丈夫贾蓉相处的情景,更觉悲伤,愧疚自责齐上心头,满心委屈满腹心酸无人诉,不禁悲从中来,泪水如雨,纷纷落下,打湿了柔软的云锦被面。
徐大夫名朋义,是王府家养的神医,在医术上颇有造诣,此次新帝召南安王府家眷来京城,水晏便将他也带了过来。
徐朋义久处王府,自然知道公侯水深,情况复杂,因而不该问的话,绝不敢问,不能说的话,自然不会多说,然而方才那位病人的情况实在特殊,丈夫漠视,公公倒是上心的紧,偏他又把出是小产之后的亏损之症,并非什么特别难治之病,这种情况,是个大夫都能把的出来,但从以往大夫开的方子来看,并未写上小产之症,宁国府上下也闭口不谈,仿佛这小产从未发生过一般。
徐朋义一路上忧心忡忡,不知究如何去向水汷描述秦可卿病情。
徐朋义踌躇半晌,终于鼓起了勇气,道:“王爷,方才那位太太,似是小产之后的症状。”
水汷一惊,想起宁国府上下的一团糟,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吩咐徐朋义绝不可把此事泄露,务必治好病人,旁事别论。
水汷上一世极少在京城久住,对于京城所发生的事情,自然是知之甚少。
重活一世,很多事情已经脱离了原来的轨道。
比如上一世,他孑然一身,只有一个妹妹,又是个极天真不撑事的,水汷领军在外,仍要顾虑家里。
这一世好了很多,有了一个弟弟,虽为庶生,但心思颇为通透,处理政事也是一把好手,替他分担了不少事情。
又有秦远在身边,替他挡了很多无意义的应酬。
然而事情都是双面性的,在享受了别人给你带来的便利时,也要承担随之而来的麻烦。
比如水晏身为庶子,如何让他在府中的地位如自己一般,如何从中调解母亲对他绵里藏针的防备,再比如,秦远蒙冤的家族,挣扎着求生的妹妹,都是水汷要考虑的问题。
无论哪一件,都让水汷深感无比的棘手。
先太子自焚,卫家满门被灭,四皇子以死谢罪,在这一场宫廷角逐中,没有人是赢家。
至于四皇子是不是替人背了黑锅,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新帝已继位,再多的宫廷秘闻,也只能被历史的车轮狠狠碾下。
水汷他是一个手握重兵的王爷,首先要考虑的是阖府上下以及边关二十万将士的生存,而非替一个盖板定论的谋反不成自焚的太子以及被冤杀满门的卫家讨一个说法。
这个道理,水汷懂,秦远也懂,所以秦远才不会将身世告诉他,怕的就是水汷作难。
水汷叹了口气,这个秦可卿,他是救定了。
秦远只剩这一个亲人了,十多年的兄弟感情,水汷不忍他孑然独活。
叫来徐朋义,又吩咐了一番。
徐朋义面色诧异,虽不知水汷为何变了心意,但既是王爷吩咐,他哪有不从的道理?
应声而去,每日去宁国府给秦可卿把脉用药不提。
晚间,水晏将纸条就着烛火烧成灰烬,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个仇都尉的儿子,命还挺大,竟让他逃出了自己的算计,只是不知事情发展成这样,水汷还会不会替薛蟠出头?
次日午后,徐朋义带来了秦可卿的消息,水汷沉吟良久,先叫他下去。
铺开宣纸,左手执笔,落纸的是极为漂亮的小楷。
左撇子为不详,水汷是左撇子的事情,只有他与南安太妃知道,就连已逝的老王爷,也被瞒的紧紧的。
既为左撇子,说不得要比正常人更为刻苦。
冬来暑往,汗水落在地上摔成八瓣,终于练就了左右手都能提枪舞剑,在军队里也成一段奇谈。
唯有字迹,却是不尽人意。
好在老王爷也不是什么风雅之人,写出的字也不比他好到哪去,南安太妃见了,索性连水雯也不大管了,一家人字迹如鸡抓,外人只道,这种字迹,是得了老王爷的真传。
水汷写完吹干,临近傍晚,方叫来徐朋义,将信给了他,吩咐他务必交到秦可卿手里。
第二日,许朋义又去宁国府请脉。
因为是南安王举荐的名医,又确实有两把刷子,因而贾珍贾蓉对他都十分尊敬。
徐朋义把完脉,袖子一翻,将书信塞到了秦可卿胳膊下面,隔着厚厚帷帐,旁人并未发现。
临走之时,徐朋义又道:“太太此病,乃心思过虑所致,以我拙见,太太且放宽了心,莫想那些红尘俗世。”
想了一会儿,又道:“太太缠绵病床,若是让令兄知道了,想必他也寝食难安,为太太担忧。”
贾蓉笑着道:“先生想是记错了,贱内只有一弱弟,并无长兄。”
“哦?”徐朋义道:“那便是我记混了。”
出了此事,秦可卿本无求生意志,一心只求速死,然而徐朋义的简单两句话,却让她起了疑心。
徐朋义言辞模糊,却直中秦可卿心扉。
她是有个兄长的,此事只有她知,徐朋义此话,是知还是不知?
胳膊轻动,便触及了徐朋义塞在下面的书信,隔着帷帐,她攥在手心。
徐朋义是她兄长派来的人吗?
秦可卿不敢肯定,但临死之前,若能得知兄长消息,也算死而无憾了。
屋内人尽皆退去,秦可卿打开了书信,看了半晌,将信将疑,叫来小丫鬟,提笔回信,徐朋义再来请脉时,塞在他的袖中。
水汷收到回信,眉头紧皱,叫来秦远,细细询问一番,方回了信。
徐朋义又来请脉,故技重施,将信仍给了秦可卿。
秦可卿看完,泪如雨下。
信上写的详细,尽书当年他俩如何分别,兄长如何嘱托,时隔多年,那些只有他俩知道的话语秦可卿仍记得清晰。
秦可卿再不疑有他,伏在靠枕上抽抽搭搭哭了半日,提笔落字,简单一句话,却包含多年委曲求全,如履薄冰的艰难生活: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没有母族庇护的女子,生如浮萍,只能随波逐流。
水汷刚看到这句话时,感慨一句,暗叹秦可卿命运实在悲惨,又回了信,让她好生休养,一切按照他的安排去做。
晚间水雯从宫中回来,水汷去找她问宝钗的情况。
水雯一向阳光的无忧的脸上蒙上一层忧伤,道:“宝姐姐受了风寒,病的脸色蜡黄,偏宫中又是踩低捧高的,太后派过去照顾她的小宫女也不甚用心,我去的时候,宝姐姐连杯水都没得喝。那桌上摆着的,是隔夜的茶,莫说是我了,纵是伺候我的小丫鬟也是不屑喝的。”
“大哥,这种事情你千万别跟薛家人说了,免得他们又要担心...”
后面的话,水汷再没听清了,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心口的疼痛让他喘不过气。
水汷想不明白,他那么宝贝的一个人,想捧在掌心,捂在胸口好好呵护的一个人,怎么到了别人那里,什么都不是了呢?
当战死之时,水汷却发现,他心中的遗憾,不是没能将南安王位世代传下去,也不是当年没敢将喜欢说出口。
铁马饮冰数十年,佳人不曾入梦来,临到死了,也不曾见她一面。
若能见她一面,哪怕一眼,什么边关烽火急,什么家族重任托,他全不顾了!
斗转星移,一梦华胥,他又重生了。
佳人玉颜如旧,水汷却又退缩了。
原来有些事情,真的到了临死之时方有勇气。
她有她的家族要顾,她有她的路要走,水汷不能,也不敢打破她的计划。
既然选秀是她的青云志,那水汷助她又如何?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一场豪宴,一场大醉,水汷亲手将宝钗送进了宫,此后宫墙深几许,再相见已是路人。
还是他僭越了,不该去打探她的消息。
水汷突然想起秦可卿的那段话,身子剧烈一抖,悲伤不可抑制,瞬间爬满胸腔——失了家族庇护的女子,原本什么都不是。
☆、醒悟
“大哥?”
水雯挥着手,疑惑道:“大哥你怎么了?”
水汷回神,强挤出一丝笑:“啊,没什么。”
水汷端起桌上新茶,抿了一口,掩饰自己的失常,道:“太后是个宽厚人。”
水雯笑道:“可不是吗!淳安公主不是她生的,待的也这么好,如今甄姑娘来了,怕她初来京城不习惯,叫我们这群年龄想法的姑娘进宫去陪她。”
水汷点点头,无心再与水雯继续说下去,寻了个借口,回了自己院子。
水汷刚出水雯的院子,便遇到了前来找水雯说话探春。
探春瞧着水汷失魂落魄的模样,想起水晏的话,手里捧着水晏送的暖炉,若有所思。
水汷刚回到自己的院子坐定,便有小丫鬟来报:“太妃来了。”
水汷忙去迎。
南安太妃扶着水汷的手,进了屋子。
母子俩话了一会儿家常,南安太妃便道:“有件事情,我想问一下你的意见。”
水汷道:“母亲请讲。”
南安太妃手里捧着茶,袅袅热气从茶杯中升起,,模糊了她的面容,南安太妃道:“晏儿来找我,说是他瞧着探春是个不错的,想让我帮他定下来。”
水汷一怔,不假思索道:“探春是荣国府的姑娘,生在京城,又颇为受宠,史老太君未必肯舍得她远嫁江城。”
南安太妃微微一笑,面上带了几分忐忑,试探道:“晏儿说,他可以留在京城。”
“胡闹!”
水汷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溅起片片水花,湿了衣袖,剑眉皱起,不容置疑道:“南安王一脉素来驻守江城,怎么能让他留在京城?此事我不同意!”
南安太妃知水汷与水晏关系自幼一起长大,关系比平常勋贵里的嫡庶兄弟更为亲厚,自然是不舍水晏留在京城的,因而才发了这么大火。
见水汷如此,南安太妃便知此事难成,正欲打退堂鼓,又想到水晏的恳求,只得硬着头皮,斟酌着说辞,劝道:“探丫头是个理家的好手,虽然身份低微点,但有一个颇受新帝宠爱的姐姐,如此也不算辱没了咱王府的门楣。”
“更何况,晏儿又极为喜欢她。”南安太妃顿了顿,看了一眼水汷,又继续道:“这点是最为难得的。我虽然不是晏儿生母,但也希望他过的好。”
“在江城时,那些名门世族的目光都盯在你身上,自然是不会考虑他的,武将里的女儿你也知道,性子泼辣,他又不喜。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他喜欢的,性情模样出身也都配的上他,你何不随了他的心?”
水汷揉眉,心绪如麻,满脑子都是宝钗如今在宫中受苦的事情,南安太妃讲的话,他也只听进去一点皮毛,疲惫道:“他若真喜欢,我自然会帮他,只是留在京城,是万万不成的。”
“等会儿我过去寻他,问一下他的意思,母亲等我消息便是。”
水汷知道南安太妃的心思,想让水晏留在京城,一来作为质子,打消新帝对王府的猜忌,二来水晏年龄渐长,南安太妃怕他分水汷的权。
送走了南安太妃,水汷在地上抓了一把雪,敷在脸上。
雪水冰凉,水汷揉揉眉心,恢复了一点精神,转身去水晏的院子。
院子里灯火通明,丫鬟婆子们提着灯笼,分列两旁。
屋内水晏身影消瘦,披着外衣,头发松松垮垮地束着,左手捧书,右手执棋,听到院内声音,头抬也不抬,清清朗朗的声音顺着袅袅熏香传了过来:“王爷比我预估的时间早来了一刻。”
水汷进屋,见棋盘旁边又摆了一桌,上面都是一些他爱吃的小菜,夜光杯中已经斟满了酒。
水汷吸了吸鼻子,是九酝春。
右手握筷,吃了几口酸笋,端起夜光杯,一饮而尽。
三杯下肚,面色潮红。
水晏斜了他一眼,这才弃了棋盘,放下书卷,坐在席上,与他对饮。
水汷道:“自父亲去后,也只有你会这样纵着我喝酒。”
水晏给他斟满,漫不经心道:“身体是你自己的,喝伤了身体难受的也不是我,为何要拦着不让你喝?”
水汷自嘲一笑,把夜光杯丢在一旁,叫来小丫鬟,道:“换个大杯子来。”
小丫鬟看看水汷,又看看水晏,水晏眉头轻皱,又很快抹平,道:“王爷让换,那便换一个,看我做什么?”
小丫鬟忙去取了一套钧窑出的胭脂红的杯子,摆在席上。
水汷摆摆手,让屋内伺候的丫鬟尽数退去,开口道:“我听母亲讲,你喜欢探春妹子?”
水晏低头浅笑,尝了口盅内的野山菌汤,道:“探春机敏懂事,我为什么不喜欢?”
水汷捏着杯子,与水晏碰了一下,缓缓道:“史老太君颇为喜欢她,未必能舍得下她远嫁江城。”
水晏不以为然,道:“那我留在京城又何妨?”
“这诺大王府,只有我与她居住,倒也舒适的紧。”
水汷皱眉,盯着水晏的眼睛,想从他眼睛里分辨出话里的真假。
过了一会儿,水汷便放弃了。
水晏眸子里的神色,想及了宝钗,波澜不惊,无悲无喜,无怨无嗔,那是一种对世事的无力反抗,唯有认命的委曲求全。
水汷不喜欢。
他记忆里的宝钗应该是灵动的,水晏应该是骄纵的,而不是现在内敛且无奈的。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水汷努力的回忆着,终于想起,父亲战死后,他忙着处理后事,平叛军营,再回神时水晏已变了模样。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最得父亲宠爱,甚至溺爱的庶弟一瞬间长大了,再也不跟他抢东西了,也再也没叫过他大哥。
而宝钗,大抵也是如此。
那个娇娇俏俏的小女孩,被生活磨去了棱角,变的沉默寡言,变的只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艰难求生。
水汷忽然又难过起来,酒入肺腑,辛辣冲击着心口,他的眼神慢慢暗淡下来,且试天下的意气风发消失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无能为力的颓废。
水汷捏着被他丢在一旁的夜光杯,倒满酒,烛光闪闪,映在杯中,折射出好看的光泽。他轻轻晃着,眼睛盯着杯底,问:“你真的喜欢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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