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好的修养,也抵不过这一句话的杀伤力。
父亲之死,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秘而不宣,隐而不发,永远都不能说出口的痛。
宝钗站起身来,道:“统领请回。”
左立把玩着手中刀片,在烛光的映照下,刀身反射着寒光,他看也不看宝钗,道:“你的身份,做不了南安王妃,你若告诉了我,我便能让他三媒六证,迎你入门。”
宝钗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清眸流盼,她生气时的样子也是极为好看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道:“统领请回。”
左立坐在椅上,并不动弹,道:“二公主即将远嫁北疆,我若在太上皇面前提一下,让你作为腾妾伴嫁,你觉得太上皇会怎么做?”
宝钗冷笑,道:“生而为女子,本就天然获了原罪,一生都要依附于家族,郡主如何,公主又如何?一纸令下,便要奔赴边疆!我出身远不比公主,更无强势父兄为我开脱,要嫁便嫁,我等旨便是!”
左立一怔,万万没有想到,宝钗竟然如此刚烈,富贵不能动其志,威胁不能摇其心。
当年之事全凭水汷一面之词,左立自然不信他,薛公生前与太子最为交好,他定是觉察出了什么,才决意要将太子遗孤托付给南安王,后来身死,当年之事的线索也就此断绝。
南安王不过一方藩王,对于朝堂斗争并不了解,薛父作为太子心腹,方是当年之事的知情人。
薛父既然托孤于南安王,想必是想让太子遗孤顺利长大,日后替太子平冤,当年之事,他也应当告知了他人,为以后为太子平反做见证。
薛蟠与薛母一个无能,一个懦弱,难撑大局,显然不是能够托付之人,唯有幼女宝钗,聪明机敏,且年龄又小,有心人也怀疑不到她的身上,是最好的托付对象。
左立道:“三日后,朝堂风云再起,你父亲的临终遗言,是这场争端的关键。”
“你可以好好考虑,是告诉我,还是告诉南安王。”
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左立道:“南安王为这事,应该没少在你身上下功夫吧?”
看了一眼如坠冰窟的宝钗,左立又道:“世间男子皆薄幸,奉劝姑娘一句,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说完话,左立起身离开,脚踏在树枝上,仍在回想方才宝钗脸上的神色,拎了拎为数不多的良心,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番话说的有点重。
十四五的年龄,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美好的如同夏日清晨荷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却又易碎。
左立心想,年轻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草稿箱怎么突然发出去了....
☆、春宵
屋内龙凤烛高燃,一室红光。
探春听了水晏的一番话,不禁张大了嘴巴,半天方回过来神,眼中神采一暗,道:“你的身世,居然这么曲折。”
水晏摇头,面上也是一暗,道:“老南安王去的突然,如若不然,我还不会顺藤摸瓜查到自己的身世。”
三年前,老南安王战死的消息传来,水晏便心生疑惑,朝堂动作不断,水汷应对尚显吃力,自然无法分心去查其中因果,水晏便一力承担,查清始末。
抽丝剥茧,竟让他查出了自己的身世!
惊愕之外,半晌无语。
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再出来时,王府那个骄纵的二公子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步步留心的太子遗孤。
他的父母死在宫廷夺嫡,那场变故波及了太多人,泉城卫家,金陵薛家,以及抚养他长大的老南安王。
是恨,还是不甘?
他说不清楚,他只知道,从那之后,他的人生轨迹,开始发生了转变。
他恨权利,却又渴望权利。
水汷对他毫无戒心,他便一点点去布局,一点点去规划,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是要回到京都的。
如潜龙在渊,终有一日,翱翔天际。
探春原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一个空有花架子的国公府,对他能有什么帮助?
但他还是费尽心思娶了她。
在水晏还是王府二公子的时候,他时常揽镜自照,觉得自己好看死了,那些因为他是庶生而不愿结亲的世家,多半是眼睛瞎了。
像他这么俊美无双的人,谁家小姐要是嫁了他,肯定是做梦都会偷着乐醒的。
在梅园赏梅的时候,最初惊艳他的,是艳极反素的宝钗,至于俊美修目有着几分英气的探春,他实在兴致缺缺,毕竟家里已经有一个小祖宗了,他着实不愿意再娶回来一个姑奶奶。
然而相处下来,探春还是夺走了他的心。
与做事不计后果的水雯来比,探春不知比她高明了多少个层次,做事进退有度,态度不亢不卑,言谈滴水不漏,简直就是贴身为他打造的合作伙伴。
铺了大红祥云锦缎的桌上,白玉碗里盛着黑漆漆的汤药,静静地放置在喜酒旁边,水晏瞥了一眼,道:“谁要喝这东西。”
红烛闪闪,探春嫩脸飞红,水晏放下鸳鸯帐,搂着她的腰,道:“关于我的身世,以后有的是机会细说,今夜我们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少年的手掌微凉,却无看上去那般虚弱无力,脱去繁琐华贵的喜服,赤诚相待,探春听到水晏的心跳比她自己的还要快。
微凉的手指在她身上游走,探春微微战栗,胳膊攀上了他的脖子,呵气如兰。
他的吻终于落下,落在她的脸上,身上。
等了半晌,想象中的痛楚没有传来,探春微微睁开了眼,却看见水晏在她上方,脸上带着几分狭促,似笑非笑,见探春睁开了眼,却俯身凑在她的耳边轻轻呵了一口气,探春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听水晏温声道:“你太小了,我不舍得。”
浑身血液从脚底直冲头顶,探春又羞又愧,背过了身。
水晏看到她的耳垂像火烧云一般的红,轻轻揽住她柔软纤细的腰肢,道:“真好。”
水汷在水晏新房外面守了大半夜,仍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扫兴而归,途中经过水雯的院子,见水雯一身短打,正在舞枪,于是便问了一句:“我让你给晏儿送的药你送过去了吗?”
水雯一脸疑惑:“送了,我放他桌上了。”
“二哥新婚之夜,你送什么不好,偏偏送药,当心二嫂子记仇,管家之后拿捏你。”
水汷一脸笑意:“我若不送,她才拿捏我呢!”
水汷的表情实在不太坦荡,水雯有了几分嫌弃,道:“若真是如此,为何又让我去送?你跟二哥一样,都是一肚子坏水!以前父亲在的时候,看着父亲宠我,你俩闯的祸,全赖在我头上。如今父亲不在了,二哥好歹好有点收敛,你倒好,没一点长进!”
水汷连忙讨饶:“好妹妹,我错了,以后再不指使你了。”
看水雯一身短打,发间并无一点装饰,想起马上便又是新年,各路孝敬的东西如今也都到了,于是便道:“下面的人孝敬了我几箱东西,明日你随我去挑一下?你喜欢的,只管拿走,挑剩下的,再归到府上。”
水雯道:“我才不稀罕,你只管留着好东西去讨好我未来嫂子吧!二哥如今都成了亲,你还三不着两的,跟宝姐姐一点进展都没有。”
枪尖一挑,指着水汷脸侧,扮了个鬼脸,吐舌道:“老大不小了还没媳妇儿!不知羞!”
水汷在水雯那闹了一通没脸,灰溜溜地回了自己屋里。
虽有几个小丫鬟侍立左右,水汷仍觉得空荡荡的,突然无比地想念宝钗。
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呢?绣经书,还是与母亲聊着知心话?
不知这知心话里,会不会有他?
那日与薛蟠说的事情,薛蟠有没有带到呢?为什么到现在一直没有答复呢?难得说薛家看不上自己?
水汷抱着脑袋,一头乱麻。
他也想成亲,想了很久。
若是成了亲,每日回来,宝钗笑着去迎她,低头抿唇一笑,便能洗去他一天的劳累。
夜里两个人相拥而眠,宝钗靠在他的胸口,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水汷便会觉得无比的安心,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一般。
若是宝钗能为他生下个一儿半女,儿女环绕在膝下,给他个皇位他也不去换。
儿子像自己一样,长大后是个伟岸的男子汉,女儿若是像宝钗,那就最好不过了,雪白雪白的,玉琢可爱,长大后,他会亲自给她挑上一个好夫婿,门第不重要,只要女儿喜欢就好。
若那个臭小子胆敢欺负他的掌中宝,他必会骑着马提着枪打到他家。
想到这,水汷又有些担忧,到那时,自己若是老了该怎么办?还跨得上马,提得起枪吗?这样不行,他要活的久久的,决不能老。
想到这,他又觉得还是要生个儿子,以后纵然他老了,他儿子也能打到人家门前。
他突然无比想念起宝钗,迫切的想见见她,哪怕一个背影也好。
脚尖点地,人已出府,荣国府门前,石狮子威风凛凛。
水汷像一阵风似的来到梨香园,宝钗的房间还亮着灯,窗户开着,是在等他吗?
水汷脑袋一热,人就窜了进去。
屋内宝钗怔怔的,见了水汷,眼底如碎了银河的星光,低下头,道:“王爷所为何事?”
水汷一笑,道:“就是想来看看你。”
宝钗垂首,敛去眼中情绪,再抬头,神色已无异样,仍是水汷熟悉的,淡淡疏离的态度,声音也是不冷不热的,道:“王爷以后还是少来为好。”
水汷若是足够冷静,必是能够发现她握着帕子的手在微微抖动,然而他不够冷静,思念想蜘蛛网一样,轻轻地、黏黏地让他大脑处于半混沌状态。
水汷点点头:“我以后少来。”
宝钗道:“王爷请回吧。”
水汷又点点头,看着她,突然就笑了。
见到她就够了。
像干旱已久的沙漠迎来一场春雨,整个人酥酥麻麻的,如在云端。
水汷道:“我这就走。”
转身跳出窗外,正欲离开,却听见宝钗轻声道:“王爷真没有事?”
水汷摇头,道:“没事没事,打扰你休息了,我这就走。”
宝钗垂下眼睑,水汷突然心里有莫名的慌乱,但又不知为什么,如猫抓一般。
宝钗再抬头,铅华销尽,却难掩国色,眸子里是一片清明,道:“父亲仙逝之前,曾告诉我,王非王,皇非皇。”
说罢轻轻掩上了窗。
水汷被宝钗的那句话闹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薛公有话交代?王非王,皇非皇,什么意思?他不明白。
他只觉得宝钗有点不对劲,但又不知哪里不对劲。
伸手去推窗户,却发现上了闩,食指叩着窗户,那个魂牵梦绕的名字在喉咙的转了许久,他方压低了声音,道:“宝钗?”
宝钗的背抵在窗户上,身子一点一点滑了下来,最终蹲在地上,双手环膝,将自己抱成一团,脸埋在膝间。
他的为自己挡箭,嘘寒问暖,全是假象,不过是想从自己这知道什么。
罢了,告诉他又如何?世间人与人的纠葛如一场浅梦,镜花水月,梦醒人散,自此红尘俗世,再不相逢。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眼睛酸的很,胀胀的,自父亲去世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她不喜欢。
指头摸上脸,却无冰凉的触感。
到底是没有心的人,所以连眼泪都省了,宝钗轻声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有点对不住硬盘里的几个G...
☆、沉冤
“宝钗?”
水汷又叫。
屋内无人作答,又过了一会儿,微弱的烛光灭了。
水汷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宝钗跟他讲这个是做什么,希望他在朝堂上的斗争中更加顺遂?
必然是这样了。
水汷有些开心。
其实无需宝钗的帮助,水汷也有自信还太子一个清白,但是宝钗愿意帮助他,那便是担心他的处境、与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了。
想到这,水汷喜不自禁,开开心心道:“宝钗,谢谢你。”
屋内宝钗微微一抖,万籁皆寂。
三日后,新帝旧伤未愈,仍下不了床,百官请奏太上皇,由太上皇带领众人祭祖。
到了那日,太上皇换了玄色冕服,后面按照品阶依次跟着亲王、郡王。
缓缓登上台阶,太上皇领众人祭拜。堂上挂着太~祖皇帝以及众位皇帝遗像,紫袍玉带,好不威武。
太上皇领着众人拜祭。
进在香炉里的檀香无声折断,众人皆吃了一惊,太上皇脸上明明暗暗,抬头看众位皇帝遗像,却发现,太/祖皇帝的画像上,竟有几滴泪痕!
只听“啪”的一声,太/祖皇帝的灵牌摔下高堂。
再怎么喜怒不形于色的太上皇脸上终于挂不住了,各种异象,实在不是什么祥瑞,沉着一张脸,道:“传钦天监过来。”
外面的人不知里面发生了何事,诸位亲王郡王脸上结了一层霜,圣谕又传的颇急,想及前几日紫微星隐晦不明,文武大臣们不免面面相觑,难不成这祖庙里,也出了什么不祥之兆?
钦天监原侍立在外面,忽然听得太上皇传召,心里彼时传召,绝非善事,必是太庙了出了意外,否则太上皇绝不会传他进去,连滚带爬,一路跑到太庙。
待到太庙,原本做了不好打算的钦天监还是被吓了一跳。
天子祭祖乃是重中之重,哪个奴才敢有丝毫疏漏?进奉的香要层层检查,方敢放在案上,如何断成一节一节?
太/祖皇帝画像上,水珠从他眼睛处滴落,像极了一段泪痕。
再去看摆在高堂上的太/祖皇帝的灵牌,歪歪扭扭,六皇子竭力端着,却如何都立不稳。
钦天监扑通一下便跪下了,额上冷汗淋漓。
太上皇道:“祖庙不稳,卿以为如何?”
腊月的天气极冷,太庙下面又没有地龙,钦天监的汗水却止不住地往下落,他擦也不敢擦,正当他思虑如何开口时,只听“砰”的一声,似是有一物坠下。
钦天监余光瞥去,地上躺着一本通身泛黄的上了年头的书。
殿里亲王郡王都变了脸色,太庙里,从不放置书,这书是从何来的?难不成是天书?
六皇子捡起,恭恭敬敬递给太上皇,太上皇刚刚打开,脸色立马沉了下来。
六皇子不知上面写了什么,能让他的情绪起伏这般大,偷偷瞄了一眼,瞬间整个人如坠冰窟,身体麻木的没有一点知觉。
那书上面写着的,是废太子的生辰八字。
簪花小楷,及其工整,却是太上皇的笔迹。
良久,太上皇合上书,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他的笔迹,但他却知道,自己从未写过这些,这书究竟是从何来的?难不成,当年一事,竟真让祖宗在天之灵也难以安眠?
再抬头,眼睛里早已没有了执掌天下的睥睨,有的是无尽的疲惫与苍老,他把书扔在钦天监面前,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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