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便知,这是延禧宫的首领太监,昭嫆微笑着道:“有劳陈公公久等了。”
陈矩笑着道:“荣嫔娘娘已经在正殿等着小主了,小主请进吧。”
延禧宫的主位是荣嫔马佳氏,被分派这里,似乎不是随机的……荣嫔是她二嫂的堂姐,之前也是二嫂从荣嫔这儿打听了消息,难道是荣嫔刻意让她分派来延禧宫的?据她所知,荣嫔也已经不复早年恩宠,难道是希望新人帮她争宠?
昭嫆心中想着,扶着白檀的手迈进延禧宫的门槛,便径直往正殿进去。
延禧宫正殿面阔五间,重檐歇山屋顶,殿宇高大宽阔,端的是巍峨华丽。殿前有两株高大的西府海棠,满树花开,嫣红簇簇,一阵晨风吹来,香气袭人。海棠有解语花之称,在内廷栽植海棠,倒是比牡丹芍药要雅致些。
荣嫔马佳氏,五品员外郎之女。其家家世门第只算中等,但她是最早伺候康熙的嫔妃之一,资历深厚,而且生养极多。只可惜,如今存活的只有三阿哥和二公主。
大约是频繁生养的缘故,荣嫔看上去要显老些。虽然脸上细细上了妆容,但再多脂粉也遮掩不住眼角眉梢的细纹。
荣嫔五官都很精美,气度也甚佳,想来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这是废话了,如果不美,康熙也不可能跟她生那么多孩子。
只不过,色衰而爱迟,是宫中所有女人的宿命。荣嫔也不能免俗。
荣嫔端坐在扶手椅上,身侧还侍立着一个浅紫色绣长春花旗服的女子,女子看上去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模样周正,衣着打扮明显是个嫔妃。
昭嫆脚步细细,已经走上前去,屈膝做了个恭谨的万福,“臣妾瓜尔佳氏,给娘娘请安。”
荣嫔倒是一脸温和,她忙抬手道:“不必多礼。之前就听安嫔妹妹说你美人坯子,如今见了,果真不虚。”
昭嫆不免一滞,难道她被分派到延禧宫,竟是因为表姐的缘故?
荣嫔身旁的宫妃也矜持地微微一笑:“瓜尔佳贵人的确好颜色。”这语气似乎有些复杂,似是高兴,又似是烦恼。
昭嫆一脸惶惑:“这位是……”
荣嫔笑曰:“你还不认得,这是住在西配殿的张庶妃。跟我是同一年进宫的。”
昭嫆暗自咂舌,如此说,张庶妃还真是老资历了。谁都知道,荣嫔那可是跟元后同一时代的。荣嫔年纪,也有二十五岁上下了。
如今宫中嫔位有七:惠嫔纳喇氏、宜嫔郭络罗氏、僖嫔赫舍里氏、荣嫔马佳氏、敬嫔王佳氏,这五位都是满人,而端嫔和安嫔都是汉军旗。
昭嫆记得,表姐李氏进宫已经也已经有十一年了,两年前才刚刚册了嫔位,在这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也一直都是庶妃。
宫里的庶妃很多,有的家世卑微、不值一提,日子久了,皇帝都忘了。有的家世门第不俗,给的位份太低不合宜,若给的高了,于那些熬了那么多年才封嫔的旧人而言,又不够公允,所以这类也暂居庶妃之位,以待将来加封。
这位张庶妃,明显不可能是后者。瞧着衣衫都有些旧了的样子,只怕是个没什么家世、又被皇帝忘在脑后的可怜庶妃。
只不过昭嫆并未有半分轻慢,而是客气地朝她欠身:“张姐姐好。”
张庶妃急忙回了个更郑重的万福礼:“贵人安好。”
荣嫔露出舒心的微笑,她道:“以后住在一个宫,你们亲近的机会还多得是。”又对昭嫆说:“你才舟车劳顿进宫,今儿就先好好歇着,明日本宫再带你去各宫拜见。”
说吧,荣嫔指了指两侧侍立的宫女太监,“按照贵人的定例,有四个宫女、四个太监。这都是内务府送来的人,以后专门伺候你的。”
张庶妃面露艳羡之色,掌管六宫事务的佟贵妃给只给她答应的礼遇,伺候她的只有两个小宫女。
昭嫆忙再度给荣嫔行了个万福:“多谢娘娘费心了。”
荣嫔微微一笑,便叫首领太监陈矩带她去住处。
延禧宫比别的宫清净,除了主位荣嫔,就只有她这个新来的贵人和张庶妃了,因此荣嫔直接将东配殿拨给她住。
第08章 延禧宫
延禧宫东配殿名庆春堂,堂屋面阔三间,虽不能与正殿相比,却也十分宽敞了。
堂中里头一应家具摆设都还崭新。庆春堂正间宽敞,是平日里待客的地方,两侧是楠木福寿燕春落地罩,分别通向东次间和西次间,东次间是寝室,是夜里安睡的地方,西次间则是暖阁。
西暖阁临窗处是一张罗汉榻,榻上铺着崭新的藕荷色潞绸条褥,坐上去很是柔软。跟着一路走进来的四个宫女四个太监齐刷刷跪了下来,齐声道:“奴才给贵人请安,贵人万福金安!”
昭嫆扫了一眼,问:“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首领太监陈矩忙为昭嫆一一指着点名,四个宫女里,其中最大的已经二十了,叫素英,其次有个十八的,叫舒云,还有两个一团孩子气,才十三四岁,也不指望她们什么。
四个太监中有个三十来岁的,有些资历了,叫胡庆喜,其余的几个都是不足二十岁的小太监。
昭嫆点了点头,仔细记下名字,又笑着对陈矩道:“真是劳烦陈公公了。”说着,便以目色示意白檀。
白檀立刻心中有数,从袖子里掏出张银票便塞给了陈矩。
陈矩不动声色收在袖中,“贵人今日劳累了,请好生歇息,奴才告退了。”
昭嫆再度点头。并叫白檀送她出配殿殿门。
陈矩走后,昭嫆看着跪在地上的宫女太监们,和颜悦色地道:“你们都起来吧。”然后点了素英、舒云和太监胡庆喜,其余的小太监小宫女赏了银子,便都叫退下了。
白檀也回来了,继续侍立在昭嫆身侧。
昭嫆打量了三人人一眼,倒都是低眉顺眼的模样,便问:“你们从前是在哪儿当差的?”
素英垂眸道:“奴才原先是在恭靖太妃身边伺候,太妃年前薨了,所以才被内务府指派到贵人这里服侍。”
昭嫆嗯了一声,心下了然。恭靖太妃是顺治嫔妃,她是郡王博罗特女之女。恭靖太妃虽与太后、太皇太后同姓博尔济吉特氏,却不是一个部落的,可想而知,必定得不到两宫照拂。她无儿无女,孤寂终老,倒是个可怜人。
舒云细声道:“奴才之前是内务府的针线上人,裁剪布料的时候,不慎剪伤了手。养好了伤,管事嬷嬷担心奴才手艺迟钝,所以便叫内务府重新安排奴才来做贵人的针线上人。”
昭嫆仔细一瞧,舒云的右手上,果然有一道刚刚落了痂的伤痕,便问她:“这么说,你还能再做针线?”
舒云急忙道:“奴才其实并未伤到筋骨,如今也好利索了。”
昭嫆点了点头。东西六宫服侍的宫人,按照差使不同,有针线上人、浆洗上人、灯火上人、锅灶上人之分。针线上人就是专门做针线活儿,位高得宠的嫔妃,虽然也可差遣针线局,可贴身的小衣、小裤以及月事带子总不好分派出去。
浆洗上人也是如此,宫里有浣衣局,嫔妃的外裳、被褥、帐子、地毯之类都可送去浣洗,而月事带子和贴身衣物自然不便送去,自是交给浆洗上人浆洗——自然了,若主子不得宠,浆洗上人要浣洗的东西就多了。
灯火上人除了管理蜡烛,还要负责守夜。——别看辛苦,却得是最得信任的奴才才能充当。不知多少人争着相当灯火上人呢。
而锅灶上人就是厨子,一般由都是太监,锅灶上人分属一宫主位麾下,因此昭嫆自然没有锅灶上人。因此延禧宫的锅灶上人自然要先服侍了主位荣嫔,才轮到其他嫔妃。
太监胡庆喜道:“奴才原是御前的茶水房烧水的。”——茶水房太监,也属于锅灶上人。
昭嫆为之一愣,“既是御前的,怎么竟分派出来了?”
胡庆喜神态有些窘迫:“奴才……犯了糊涂,打碎了御用茶碗,所以、所以……”
听了这话,昭嫆倒是安心了许多,便笑着说:“人总有粗心大意的时候,只不过御前规矩大些。”
胡庆喜见主子未曾介意的样子,终于舒了一口气,连忙跪下磕头表忠:“奴才以后一定忠心耿耿服侍小主,绝不会再有半分粗心大意!”
素英和舒云见状,也忙跪了下来,“奴才一定一心效忠小主!”
昭嫆满意地点了点头,叫白檀也赏了三人银子,便叫他们下去准备午膳了。
这会子都晌午了,肚子已经有些饿了。
屋里只剩下白檀,昭嫆便:“你可瞧仔细了舒云的手?”
白檀略一忖道:“奴才也觉得奇怪,那伤虽然不小,可不过是皮肉伤,又怎会手艺迟钝呢?”
昭嫆道:“这是另一点疑虑,我指的是她的右手——舒云应该不是左撇子吧?”——既然是右手拿剪子,又怎么会剪伤了右手?
白檀瞬间一惊:“格格的意思,舒云是被人排挤出来的?”
昭嫆没有回答白檀的话,而是淡淡一笑,“内务府的针线局,是专门给宫里绣制朝服、吉服的地方。那里的绣娘,手艺都是顶尖的。”——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只怕针线局也少不了这些龃龉。
为诶一顿,便道:“叫舒云随便绣点什么,拿来瞧瞧。”——且看看她针线如何吧。
“是,奴才记下了。”
午膳倒是很快就送了来,延禧宫膳房设在后殿,因延禧宫嫔妃只有三位,所以她是午膳排在荣嫔后头就烹调好了。
一共六道菜,三荤三素,主食是粳米饭,还有一碗杏仁酪。
饭菜都很普通,炖羊肉、炖猪肉、老鸭汤,鸡丝豆苗、一品豆腐、脆腌黄瓜。
好吧,其实也不能怪厨子,宫里嫔妃的食材本来就很单调。嫔妃按照位份高低,有不同等级的食材,内务府会每日送来。
按照贵人的份例,每月有十五盘羊肉、鸡鸭共八只,如果哪天想吃了需提前跟内务府打招呼。另外,日用粳米一升四合、白面两斤、白糖两斤、香油三两五钱、豆腐一斤、甜酱六两、醋二两、时令鲜菜四斤,油盐若干。
就这么些玩意儿,厨子也是在没有太大的发挥余地。
因此,做出来的菜也就这样儿了。羊肉腥气、猪肉油腻,就老鸭汤炖得还可以,昭嫆捧着粳米饭,主要吃的都是素的,三道素菜都不错,豆苗鲜嫩无比,豆腐入口即化,黄瓜腌制地也十分入味。
第09章 安嫔清若
吃饱喝足,白檀端茶上来。
昭嫆拿起盏盖,细细一嗅,便道:“这是六安瓜片。”——茶汤明透,泡得不错。
白檀赧笑道:“奴才不懂茶,是胡公公沏的。”
胡庆喜弓着身子道:“奴才从前在御前茶水房当过差,所以会泡茶。”
昭嫆吹了吹热气,这才抿了一口,入口圆润,清香怡人。也算是上等好茶了,泡茶的功夫也到位。
素英道:“禀小主,六安茶是宫中嫔妃的月例茶。贵人每月有七两六安茶。”
七两?昭嫆心里撇撇嘴,才这么点?算了算了,虽然不多,但自己喝想来也是足足的。
昭嫆对茶倒也不怎么挑剔。清朝的六安瓜片,也算是难得的名茶了。
以前在家,喝的都是龙井,要么就是碧螺春。二者均是取自嫩芽制成,格外鲜香。六安茶则不同,采摘时取二、三叶,求“壮”不求“嫩”,其味道自然不同些。
正品着茶,西配殿的张庶妃来访。
昭嫆忙叫奉茶待客。
张庶妃笑着说:“方才在外头就闻见六安茶的香气了!”
昭嫆忍不住默默吐槽:你是狗鼻子吗?!
张庶妃低头饮了两口,道:“才刚用了午膳,肚子里正腻腻的不消化。”说着,张庶妃赧笑道:“所以便来贵人这儿蹭茶喝了。”
昭嫆一脸迷惑:“今儿不是才初九吗?张姐姐把份例茶都喝完了吗?”——就算张庶妃份例肯定比她少,也不至于用得那么快吧。
张庶妃眼角耷拉,叹道:“月例茶要贵人以上才有,佟贵妃只给我答应的用度。”
合着位份低了,居然连茶都不给!!!昭嫆暗自腹诽。宫中嫔妃的饮食偏油腻,哪怕是答应,也少不了鸡、鸭、猪肉和羊肉
“我听闻,六宫事务是由佟贵妃打理?”——听张庶妃方才的语气,显然是对佟贵妃有点不满的。这位张庶妃好歹进宫这么多年了。用度竟然只是答应级别的。
张庶妃点了点头,“也怪我没福气,早年虽生过皇长女和皇四女,可两个孩子都没能保住。”话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哽咽。
昭嫆一怔,原来这位张庶妃早年也是得过宠的,否则也不会生养过两回。康熙朝早期,阿哥公主夭亡甚多,譬如荣嫔,生育过五子一女,结果只活下了一子一女。而同样住在延禧宫的张庶妃,所生二女俱夭,加起来,延禧宫统共诞生过八个孩子,只活了两个。
昭嫆瞬间心冷到谷底,便问:“荣嫔娘娘所生的阿哥也接连夭亡,不知是何缘故?”
张庶妃眼中滑过难掩的恨意,“只怪我们那时候太年轻,什么都不懂。延禧宫里竟被搁了不干净的东西。若不是二公主一早养在太皇太后膝下,若非三阿哥刚满月就被送出宫抚养,只怕也会保不住!”
昭嫆吓得一哆嗦,尼玛,这延禧宫简直就是婴儿坟墓啊!!怪不得,别的宫里少说也得五六个嫔妃,延禧宫却这般冷清!!合着是孩子死多了,别人都不敢来了呀!!
张庶妃看出了昭嫆的惊慌,忙安慰道:“贵人放心,自打宫里清洗之后,如今已经不碍事了。想来以后也没人敢做那种事了。”
清洗?只怕是大换血吧?皇帝死了那么多子嗣,怎么会察觉不出不对劲呢?盛怒之下,一场大清洗自然是免不了的,想也知道,必定死了不少人,所以张庶妃才说,以后没人敢了。
昭嫆虽觉得胆寒,但也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既然无法避孕,那她早晚受到皇帝的召幸,也难免会有孕。介时,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夭亡。
张庶妃叹道:“可惜发现得太迟了,我和荣嫔娘娘都已经不能再有生养了。荣嫔娘娘膝下还有儿女,皇上总会眷顾些。而我……皇上怕是早忘了,也忘了我那两个早夭的女儿了。”张庶妃眼圈通红。
昭嫆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话安慰她。张庶妃给皇帝生过两个女儿,如今却只拿着最末等的答应的份例……
张庶妃试了试眼角的泪珠,旋即笑着道:“如今三阿哥被接回宫了,我正打算给他缝身小衣裳呢。”说着,便起身道:“跟贵人说了这么多话,贵人一定烦了吧。”
昭嫆忙笑着道:“我才刚进宫,什么都不懂,多亏了贵人告诉我这许多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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