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的梨花带雨,纤弱的身子不停的抖动着,像只雨中挣扎飞舞的蝴蝶。
红儿最见不得人哭,一双眼圈跟着立时红了。她适时的走过去,一面拍打着老祖宗的背,一面劝道:“六姑娘的脾气,您一向是知道的。这些做下人的,只怕个顶个的忠心耿耿,不敢稍有忤逆。”
自己这个孙女,她比谁都了解。那倔脾气,强起来跟她年轻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她若想隐瞒什么事情,就算是用刀架在脖子上,那也是不管用的。
“你倒忠心。”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换了一本正经的口气,追问道:“那你来说说,事情究竟如何?”
“婢子……”芭蕉吸吸鼻子,又拿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珠。抬起眸子,紧紧盯着老祖宗,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屋中的气氛一瞬间又变得冷冽,昏暗。就连檀香的气息,此刻闻在鼻中,也像是馊掉的剩饭。屋外的阳光依然静静的,暖洋洋的。透过窗棂,投射出一片温热的影子。
红儿奉了茶水,放在一旁的暖炉之上,她的两片唇紧紧闭着,一双眼睛不安的盯着美人榻上的美妇人看。
虽年过半百,但皮肤因为保养得当而显得光滑。然而那双眼眸,苍老得看起来像是七十岁。暗淡无光,藏满心事。
这双眼睛,她看了几十年,却很少能看见它闪烁光芒。
“先起来。”老祖宗揉着太阳穴,凤眼微眯。她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就像是有人往一堆干柴之上,扔了点燃的火把。又或者是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上,浇了油水。
她想动怒,却一遍遍提醒自个儿要忍耐,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偏袒任何一方,给莫家带来的只有无穷的祸事。
对三房一家,她已然失望透顶。早些年,她赖好还看得上莫青樱。毕竟,在人前她知书达理,落落大方,娴静似水。
她早就起过念头,四孙女的婚事,要细细斟酌一番。合该选个身世,相貌,人品俱佳的,才配得上自己的这个孙女。
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这个孙女就开始渐渐偏离原先的轨道。先是对自己的侍婢痛下毒手,紧接着又公然为难六孙女。今时今日,居然又做出这般粗鲁之事。
无论哪一条,都不足以与大家闺秀的身份相匹配。
她叹了口气,今天她已经叹了无数口气,她已经不知道这口气该如何抒发出去。她明明是一家之主,拥有掌管一切的权利,却唯独在这件事情上,犯了难。
“红儿,去把三太太叫过来。”
她咬着薄唇,胸口憋着一口恶气,语气冰凉的似房檐之上未消融的冰雪。
门外传来了动静,接着三太太李氏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娘,您找我。”
即使不睁眼,她也知道。李氏一定穿着素色的衣裙,不施粉黛。一双肿似核桃的眼睛,像是在诉说无尽的冤屈。
可李氏不知道,她越是这般,她心里的厌恶就增加一分。以至于,对着她那张脸,她连半分的食欲也无。
李氏半握着双拳,攥在手中的帕子,已被她的汗液沾得湿漉漉的。
无疑,她的内心是雀跃的。老祖宗已有几天不曾见她,这次突然找她,兴许是想起她来,要松口放她回去。
看来苦肉计是有用的,她压抑着内心的喜悦,见老祖宗默不吭声,又拔高音量,问了一遍:“娘,您找我?”
老祖宗缓缓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也果真是那一张苦戚戚的脸。她直起身子来,旁若无人的端起了暖炉上的茶盅。掀开茶盖,轻轻抿了一口。
茶水入口,苦涩中带着,清香中带着芬芳。
这茶水倒比眼前的妇人,更暖人心些。她苦涩的笑了笑,继而缓缓开了口:“你可知我寻你来是为何事?”
李氏一怔,咬着唇瓣,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娘,可是要问儿媳佛经抄完了没?”
“倒想的轻巧!”老祖宗将茶盅往陈氏脚边一掷,怒气冲冲的道:“我找你来,是为了你养的好女儿。”
上架第二天,元气满满,继续嗨!
第一百四十章惩罚
李氏吓得眉心一跳,手掌一用力,指甲扎的掌心生疼。
她屏着气,舔了舔嘴角。半晌,心虚的问了一句:“青樱她……她……做错了什么?”
她一时大意被人陷害,被拘在老祖宗身边。三房那边受了连累,加上十五之事,老祖宗对莫玄龄心生不满。
如今三房的日子,一天难似一天。这个节骨眼上,万一女儿果真做了什么错事,三房只怕连唯一的指望也没了。
她一时心烦意乱,目光渐渐暗淡了下去。支起耳朵,努力将老祖宗的话听清楚。
“青樱故意推搡薇儿,叫薇儿跌伤了膝盖。”老祖宗气急,嗓门儿便跟着大了起来,“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李氏原以为是何大事,听老祖宗这般一说,心中稍稍松了口气。略想一下,又生出几分不满来。
都说老祖宗偏袒六姑娘,这会儿她可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
不过是磕伤了膝盖,又不是伤筋动骨,也实在没必要生这般大的气。
然而,老祖宗却因此大发雷霆,少不得要去责怪自己的女儿。
想起自己被人联合诬陷,老祖宗却连她的辩驳一句也听不进去,她心中的怒火,腾地一下便燃烧起来。落在面上的一抹戚戚,便跟着渐渐隐了去。
她挑起嘴角,淡淡地道:“到底是青樱故意推搡,还是薇姐儿有心陷害,娘可查清楚了?可别跟冤枉儿媳似的,将青樱也给冤枉了。说句您不爱听的,薇姐儿这孩子,看起来善良,心思可玲珑的很呢。上次若不是她帮谢姨娘说话,只怕娘还不会那么笃定,认定是儿媳心怀妒忌。这次,又故技重施,对付起青樱来了……”
她滔滔不绝的说着,眉梢上全是笑意。口气里也没有一点恭敬的意味,只挑了自己想说的话,似乎忘了自己是在同老祖宗说话。
“放肆!”
老祖宗大为光火,气得从美人榻上站起身来。因着常年向佛,她对世事看得便格外透彻些,也因此这些年来,她极少生气。然而,这一次,李氏的话彻彻底底的,叫她动了怒。
她不愿再看李氏一眼,扶着美人榻的扶手,虚无的摆摆手,然后道:“退下吧,都退下吧……”
她的嗓音沙哑无力,身子趔趄了一下,几欲跌倒。红儿见状,急忙上前去扶。她扶着老祖宗又在美人榻上坐定,然后,眼瞪着李氏,冷冷道:“二太太,你还站着做什么,没听到老祖宗说叫你先出去!”
直到这时,李氏才像醒转似的,拿了手绢往眼上一抹,竟抽抽噎噎的哭起来,可怜巴巴地认着错:“娘,儿媳方才妄言了,请您莫要同儿媳一般见识……”
她哭得梨花带雨,然则老祖宗的面色不仅没有一丁点儿的好转,而且一直黑了下去。
她活了大半辈子,李氏方才那番话到底是妄言,还是真情流露,她比谁都听得明白。话既已说了,哪里还能收得回去。
她垂眸看着李氏,心里厌烦的紧,不耐烦的道:“叫你下去,你如今也不听了么!”
李氏仍不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叩头,一边哀戚:“求娘不要怪儿媳……”
她自诩是聪明人,然而方才的确是唐突了。为逞一时口舌之快,或许因此,会毁了她的下半生。
她不知道为何她今天这般不冷静,老祖宗只说一句话,她就用千言万语顶了回去。她现在满肚子的后悔,然则已经晚了。
“红儿,去找两个小厮来,将她拖出去。”老祖宗揉着太阳穴,连续钻进耳中的哀求,让她如针扎般难受。
一声令下,红儿不敢稍有耽搁,拔脚便去了门外。
也就是片刻的功夫,李氏便被拖至门外。她脸上泪痕未干,鼻涕横流,面上沾着厚厚的一层灰,十足一个大花脸。
葳蕤园里的下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暗自惊异的同时,偷着乐呵。他们可记得当年三太太李氏风头正盛之时,不把他们瞧在眼里的时候。
这一闹,李氏的颜面尽失。全府的人都知道,三房的太太李氏,被老祖宗撵出了屋。说来谈去,倒成了府中的笑柄。
李氏哪里丢过这样的人,一时心灰意冷,本想求死。但想起自己膝下还有一个女儿,念头立时变了。她咬着牙将满腔的恨意暂且搁下,用首饰买通了葳蕤园的一个小丫头,叫她往三房中递封信给莫青樱。
眼下,凭她自己一定脱不了身,或许,凭借女儿之力,她还能有一线生机。她一定要留着一口气,叫那些落井下石之人,尝尝苦头!
然而,李氏不知道,如今莫青樱的日子也不好过。
她刚被拖出去,老祖宗连午饭也没顾上吃,后脚就由去了海棠园。目的再明确不过——兴师问罪。
她想亲口问问莫青樱一句话,什么叫做姐妹情深。
姐妹相争一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只是,她向来将家和看的比什么都珍贵。
只有家和,万事才能兴旺。她就是抱着这种念头,才能在接手将莫家之后,将府中大小事务一概打理的井井有条。
海棠园中冷清一片,连昔日里忙来忙去的丫鬟婆子,也不见几个。
她原先就很少到海棠园来,上一次来还是在莫子星出生之时,距今也有四五年了。
她叹了口气,不发一言,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红儿左顾右盼,心中愈发诧异:“老祖宗,瞧着三房里倒奇怪的很。”
莫家的规定,各房下人的俸禄,从各房的月例银子中扣下的。
因为上次十五之事,她狠心掐断了三房的经济来源。莫玄龄被逼急,裁掉几个下人,也在情理之中。
是以眼下她虽见园中萧条,也见怪不怪。只不过,她这会心乱的紧,无心去解开红儿心中的疑惑罢了。
她沉下脸,靠在园中粗壮的蔷薇树的枝干上,休息了良久。继而,神情倦怠的道:“红儿,你去找四姑娘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失望
老祖宗就站在树下,树枝上光秃秃的,满目冬日的萧瑟之意。冷风拂过面颊,吹过她眼角皱起的皮肤。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现下老了。像一口喑哑的钟,更像是一口枯井,井外面杂草丛生。
从长廊那头,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一前一后,一个轻,一个重。红儿的脚步声,她白日听,夜里听一向是听惯了的,所以,不用抬眸她也知道,走在前面的是红儿。
至于后面的,一定是莫青樱无虞。
她缓缓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瞧着红莲身后,那抹粉色的身影纤细的,柔弱的,似乎一阵风就能刮走。
这样柔弱之人,又哪里有拉人摔倒的力气。
莫青樱远远瞧见老祖宗,一反常态的扑了过去,紧紧抱住她的身子,啜泣道:“祖母,您来看青樱了?”
老祖宗一时有些错愕,愣在原地,良久未动。接着,勉强的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道:“你好么?”
手上虽然做着亲昵的动作,话里的语气却是满满的疏离。
莫青樱冰雪聪明,自然听得出。只是,她强迫自己先不计较那么许多,又学着莫白薇常常做的那样,将头埋得更深。
“祖母,我娘她是被冤枉的,您什么时候放她回来?”
她故意将了催人泪下的口气,努力把自己塑造成昔日多愁伤感,心思细腻,心肠软糯的弱女子。
提起李氏,老祖宗不免生气。她用力推开莫青樱的身子,继而后退了一步,那眼睛紧紧的盯住莫青樱,严肃的道:“青樱,祖母问你一事。”
老祖宗一换口气,莫青樱便知方才她不该贸然提起娘亲。不管娘亲是对是错,是被人嫁祸,抑或其他,而今老祖宗都还在气头上。
这一点,她虽不愿意承认,但也无可奈何。
她敛了笑意,双手缩在袖口之中。心中仅存的那一点幻想,顷刻间灰飞烟灭。她本以为,老祖宗来寻她是为说娘亲之事。
刚才来的一路之上,她已经在脑海中模拟了无数遍,该如何做,老祖宗才会觉得她懂事。
她尽管不不愿意,然而,首先迸入脑海中的人却是莫白薇一贯的样子。她想不通,为何老祖宗同莫白薇总格外亲昵些。
难道只是因为她是嫡孙女,而自己不是?
若真的只是那般,大房的长姐莫初雪得到的青睐,却又比莫白薇要少得多,甚至于,还不及她。
这又该如何解释,她百思不得其解。
“我问你,薇儿膝盖上的伤,同你有没有关系?”
莫青樱方才的面色变化,老祖宗看得一清二楚。正因为她素来讨厌表里不一的人,她一时便有些厌恶,跟着语气重新变得严肃。
冷风从树梢间吹过去,沿着长廊的一头吹向另一头。白云被风吹的飘动起来,缓慢的,缓慢的遮住了温暖如火的太阳。
天色一瞬间变得暗沉。
莫青樱咬着唇瓣,眼底里荡漾出几分怨恨之意,像是淬了毒。她有些不安的望望地下,又重新抬起头来,自嘲的笑了两声,忽然道:“祖母原是兴师问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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