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一跳一跳地,若燃到了灯芯便发出“啪”的一声细响,不知道过了多久,路子昕都以为窗外越发深沉黑暗的夜色是自己的错觉,才听到路景修说话。
“我并没有打点,那人为何要帮着咱们家?”
像是喃喃自语。
在路子瑅回京不久后,路子昕已经听他说起过对大哥路子瑅仕途的安排,打算在家待一段时间,以后在谋个缺做点实事,不想在那些明争暗斗中浪费时间和精力,哪怕日后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官也没什么。
路家没有那等争夺荣华富贵之心,上自家主路景修,下到路子瑅与路子闵,收传统儒学和清正家风教导的他们,心中所想不过是为生民立命,再于朝堂上做出政绩来,有利民生的那种切实的政绩。
路子昕没有说话,她也没办法回答路景修的话。
有梦示警又如何,事情的走向早已经和梦中不同,况且爹爹也不是那种将希望寄托在这种鬼神之说上的人。
只恨自己是个女子,又没有什么才能,从小便是在家族的庇护之下长大,什么也帮不上,什么也不能做!
她只知道,这次路子瑅调任,对路家来说是好事。
且不说江阴繁华,同样的四品知州,因地方不同,说起来却不是同一个等级,再者江阴势力没有那么复杂,这种税收丰厚的地方,除了渭南,一般都牢牢握在天子的手中。
当然,路家是不会知道,庆华帝早已经暗中将江阴事宜转交给赵居为处置了。
当初路景修就没有个儿子打点,否则以他户部尚书的位置,路子瑅也不会去平南这个有些贫瘠,事务也甚为棘手的地方。
而三年任满,没有通过任何人脉,路子瑅就被吏部派去江阴,说其中没人帮衬,路子昕都不会信,更何况是路景修?
在她来之前,路景修已经与大儿子讨论过一番,此时只是再和幺女确认一遍罢了。
“你大哥回京,很少接触外人,要说贵人麽,更只有那一位。”
路子昕自然知道说的是谁。
赵居为,当今太子,庆华帝新立的储君。
同时她也明白了路景修的顾虑。
“爹爹。”路子昕拽了拽路景修的衣袍,扬起脸看着这个家中的主心骨,她敬重爱戴的父亲,“爹爹不是常说,只求俯仰无愧吗?”
路景修担心赵居为这是在拉拢自家,结党营私,壮大储君的势力。
路家是忠臣,是纯臣,他更是正直之人,不想依附任何一位皇子。
但他还要同时保住路家大大小小的性命,毕竟谁也不能真正做到无情无欲,他自然也割舍不下血缘亲情。
路子昕脸上明媚的笑意在烛火的映照下似乎带着暖玉般的光泽,“无论是谁的意思,无论在哪里,女儿相信大哥都会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爹爹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你大哥自然会如此……”
“那爹爹担心什么?您可是答应过女儿的,一切都会好的,都会没事的,女儿也一样相信爹爹。”
路景修浑身一震,盯着幺女清澈的眸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竟然还不如女儿了……
他不出事,路家就不会出事,那么儿子在江阴只要在其位谋其政,何必苦恼是不是有人故意拉拢?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女儿的梦里,他路家没有被大皇子找艮为和三殿下赵麓为拉拢,所以得了那么个凄惨结局,所以他就害怕了退缩了?
路景修有一瞬间甚至很惭愧,他不得不承认,在他心里,家人性命是比任何事情都要更重要的。
所以,他才会患得患失,甚至不如大儿子路子瑅平静。
幺女将事情告诉他,可不是想看到一个瞻前顾后的父亲。
那么他也应该相信自己才是。
虽然赵麓为现在自身难保顾不上找路家的麻烦,但是只要知道那些人会从什么地方下手,他已经占据了先机,防备一个和防备两个又有什么区别呢?
“四殿下身上有一股气势。”路景修想起大儿子回京时候的这句话。
庆华帝迟迟不定下储君人选,最后却选中了看起来清净无害又温和的四殿下,而不是有勇无谋的大皇子,或者是心性狡诈的三皇子……
这毕竟是赵家的天下,庆华帝又不是昏庸之人,自然有比他更操心的人。
作为臣子,是不是也该相信一下自己的君上?
路景修摸了摸幺女的发顶,笑的舒缓又欣慰。
“昕姐儿长大了。”
☆、212 仲和娶亲
二月二,龙抬头。
时节进了二月,其实已经有了初春的景象,枯木逢春立马就透出嫩黄色的芽尖儿来,微风熏荡着,也带着略微冰凉却又和暖的气息。
前几日下了一场有些赶的春雨,陆陆续续地便没有停歇的时候,此时的空气还有些湿,很是清新好闻。
昨夜路子闵睡不着,跑到绿扶院拉着路子昕看了半宿的星星,今儿一早天色果真放了晴。
路子昕一睁眼,便晃了个满眼的红红火火。
是了,今日是路子闵成婚的好日子,廊檐下,树枝上,到处都挂上了喜庆亮眼的红绸,怕雨后初晴路面湿滑,一对儿新人不方便走,地上还铺了长长的红地毯。
连路子昕的屋子里,也扎了好些红花装饰。
昨夜她被路子闵折腾至夜深,此时还有些睡眼朦胧,任由青檀和绿香折腾着给她穿了茜红色绣折枝海棠的衫裙,又挽了双髻,余下的青丝披散着拖在身后,称的一张白玉脸儿越发清丽起来。
她眉眼其实有些像路景修,隽雅的很,因这日是二哥路子闵娶亲的日子,脸上略微扑了脂粉,瓷白的肌肤更是水润娇嫩。
每每认真打扮好,那些小丫鬟们都要看上半晌。
天气已经暖和起来,路子昕又向来气血足,并不是那么畏寒,便换下了那斗篷,套了一件薄些的披风,热了也能随时解下来,方便的很。
她这里收拾妥当了吃过早饭,这才去正房帮忙。
今日宴客,来的人自然不少,路子昕穿过长廊往正院里走的时候,已经听到有宾客恭贺的声音传来。
到底是起晚了,都怪路子闵自己激动兴奋的睡不着,还要拉着她一起遭罪。
齐氏可还交待了任务给她的。
路家人口单薄,姻亲又不多,嫡次子娶亲是大事,全家上上下下开过年便一直在忙这件事,因她年前人情往来的事情做的不错,齐氏便仍旧让她管这方面。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贺礼不能出一点儿差错,否则日后就会被人家说不懂礼数。
虽然有下人登记造册之类,她却要时时盯着,不能有丝毫放松。
待宾客都来的差不多了,路子昕又要去帮着秦氏招呼女眷,个个都要热情周到,让人感觉宾至如归。
拜堂后,她还要在新房中陪着二嫂付瑶说话解闷,介绍来闹洞房的媳妇姑娘,免的新嫁娘心中忐忑不安,不认识人出了洋相。
最后的最后,该走的走该歇息的歇息,这收拾善后的事情,自然也是她跟着齐氏、秦氏一块儿做。
索性路子昕心里有这许多事,睡得不沉,青檀叫第二遍的时候就起了,去正院见了齐氏,她忙的没空搭理,就将人打发走了。
她是正儿八经地嫡出姑娘,自然不能再人来人往的前院抛头露面,只是隔了个屏风,有小厮唱礼,她在里面听了,过了眼,再一一吩咐该将东西放置在何处。
否则宾客那么多,岂不是要将大门都堵住?
路家虽然亲戚不多,可路景修为官多年,人又正直,路子闵也有同窗和同僚,还是正经的进士出神进了翰林院,加上些沾亲带故的,林林总总,声势是不会小了。
宾客陆陆续续来的差不多了,吉时一到,路子闵便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一众伴当,敲锣打鼓地出发去付家接新娘子去了。
路子昕站在人群后面,看着自家二哥满面春光,一张俊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气洋洋,心中却突然有种陌生而遥远的感觉袭来。
这一幕何曾熟悉。
只是当时她是个娇气性子,什么忙也帮不上,看着娘亲和大嫂忙的团团转却什么也不会。
忽地又想起爹爹被人构陷入狱,大哥也被撸了官职,当时她只会躲在房中自怜自艾,二哥在屋外瓮声瓮气地说道:“你便只知道给母亲难受罢!”
当时她还怪二哥冲动辞官,连个为爹爹说话的人都没了,现在才明白,他若不辞,路家只会更惨。
现在这个少年又要娶亲了,真真切切地,不再是梦里。
她也不是那个一味娇纵的姑娘了。
日头已经升了上来,暖洋洋地,路子昕以手当帘,遮在额上,看着迎亲的队伍敲敲打打地往外走去。
忽然有人回头看了她一眼,眉眼清润而又深邃,勾着唇角,好看的薄唇虽然抿着,眼底却满满都是笑意。
韩均与路子闵是好友,又是准妹婿,自然要做伴当。
他看着廊檐下那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她也在笑,眸子里却有着什么晶莹的东西,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光。
小丫头是哭了吗?
见他看着自己,路子昕有些不好意思地撇过头,不过是一时感慨罢了,这人怎么每次都这么凑巧。
再转过头,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给韩均看。
马上的少年不管何时总是挺直着背脊,鬓若刀裁,分明是极清冷的模样,却总对着他露出最温和最宠溺的笑来。
犹记得当时初见,她一见倾心,可做了那个梦之后,便不敢再接近他分毫,躲着避着,韩均却追着缠着。
也是像今日这样的好天气,钱雅姝出嫁那一日,他骑着马陪王大郎来迎亲,那天夜里在王家,是韩均第二次与她表明心迹。
想起他咬牙切齿地问自己“为何不信”,路子昕笑的更深了些。
一个家世人才相貌都好的世家公子,在见过寥寥几面之后,便告诉他“我心悦你”,当时自己除了羞和喜之外,更多的是惊吧?
后来爹爹告诉她,韩均也做过和自己一样的梦,路子昕才开始愿意相信,或许这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她倾慕他时他冷冷清清,她决定放手了清醒了,他又跑过来一再地撩拨她……
路子昕看着自己越走越远的迎亲队伍,看着那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笔直的背影,身边齐氏正同几个妇人说说笑笑,大嫂秦氏也抱着茅哥儿招呼客人,孩子咿咿呀呀地说着,“二舅,骑马,二舅母!”
何其有幸!
☆、213 迫不及待
一夜的热闹喜庆过后,留下的是奇异的静谧。
还有小厮婆子丫鬟议论的声音、收拾时杯碟碰撞的脆响、大门外宾客告辞寒暄的客套,都在路子昕的耳边略过。
她站在穿堂处,身后是一座十六开的琉璃屏风,将宽阔的厅堂隔开。
今夜月色清朗,皎洁的星空中并没有几粒星子,路子昕却微微仰着头望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修长纤细如玉般的颈脖露了半截在衣领外头,细腻瓷白。
“在想什么?嗯?”有男子站在她的身后说话,熟悉的气息被初春的风卷送着打在她鼻尖,是淡淡的、好闻的墨香。
她看过韩均的手,宽大修长,指腹带着薄茧,那是常年握笔拿剑带出来的。
“在想今儿月亮倒是挺圆的,这个时节也有不少花儿,真正的是花好月圆。”
只是这样好的意境和兆头,不知路家能不能一直春风得意下去。
路子昕甩了甩头,会的。
那一缕未梳为拢的发便随着微风轻轻飘动起来,有好闻的茉莉清香随着发丝扫在韩均深邃俊逸的脸庞之上。
路子昕才发现他靠的已经极近了。
春日衫薄,尤其他常年习武底子好,更是穿的不多,有隐隐的热气从那坚硬宽阔的胸膛散出来,激的路子昕起了一阵阵的鸡皮疙瘩,偏又暖融融的欢喜。
主子们说话,下人早已经悄没声儿地收拾好了东西快步退了下去。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不是方才那种遥远的喧闹中带着的安静,而是真正的寂静,她几乎能听到俩人心跳声交叠在一起。
一人强劲有力,一人急促细微。
路子昕不由捏了捏衣角,不知道自己在一个劲儿地瞎紧张什么。
韩均肯定在笑吧,他就喜欢作弄她,然后看自己局促不安地模样。
夜凉如水,不知道是不是下人走的时候撤下去了几盏烛火,还是因为她站在屏风的阴影里,周围突然暗了很多。
直到韩均自身后轻轻拍了拍她头顶,路子昕才发现原来是韩均将她自上而下地包裹在他高大的身影里了。
现在她自己不排斥俩人这样的亲昵了。
只是到底是在路家,还有丫鬟婆子轻手轻脚地偶尔来回有过,路子昕绷着脸,却不知道粉面已是微红。
她不安地躲了两下。
韩均果然轻轻笑了两声,捉了她的小手不准乱动,另一只手已经从头顶落在她单薄的肩上,问道:“怎么不去闹洞房?”
新婚之夜,亲近的人家都会作弄一番新人。
路子昕瞟他一眼,明知故问。
她不信路子闵的性子,会放过韩均,否则他现在怎么会在这里和自己说些闲话。
早几日路子闵就个个都咬牙切齿地嘱咐了一番,谁敢闹他,来日他就加倍还回去。
只是这话却对那些早已经成亲的人不管用,还有胆大不怕的,所以如今路子闵的新房里正热闹着。
路子昕因是姑娘家,那里多是二哥翰林院的同僚,去了难免不方便。
韩均却是实打实地被威胁到了。
他可舍不得自己成亲那一日,小丫头被人作弄,到时候免不了把气撒在他头上,岂不是得不偿失?
“不去也好,回头磕着碰着。”见她不说,韩均替她道。
这人今天倒怪,跑到这里跟自己说这些有的没的。
路子昕看他一眼,心想韩均绝对是有旁的事要说。
果然,片刻后落在她肩上的大掌用了些力气,听到韩均幽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掰过他身子,路子昕便深深望进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般的眸子中。
“长乐,再过几日我就要去甘肃了。”
他本就在甘肃任职,在京中逗留到今日已经是皇恩浩荡,除了期满未定的,旁的外官哪个不过完年就收拾齐整兢兢业业地赴任去了?
“嗯,你在那里要照顾好自己,我、我会给你写信的,别……”别再受伤了。
路子昕点点头,眉目精致的五官落在他眼中,是那最柔最软的一处。
韩均捏着她小手的指腹便摩挲了几下。
这双手那么软,好似没有骨头,可是又那么好看,白皙又娇嫩,每次读她的信,韩均似乎都能想象到这双细白的小手握着笔,一字一句认真写下去的模样。
只要想想,心里便像储了一潭水,又酸又涨。
如果可以,他只想带着小丫头在身边,永远不离开,也不要那所谓的权势。
可是不行,他不能不争,否则他不知道能不能护的住她一生长乐。
韩均想着,心里忽地生出一股冲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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