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母后所言,她今年,也才十六岁,如果真的看开了,她不会横梁自尽。”元邑扬了扬唇,却化作了一抹苦笑,然而很快又消失不见了去,“她会自缢,正是因为她看不开。她不愿意一辈子守着个妃位,被软禁在长春宫中,她宁可死,也不要过那样的日子。”
高太后猛然一怔,心头一凛:“你在威胁我。”
元邑却摇了摇头:“这不是威胁,儿子也从没想过要令仪死。”
高太后心下却并不相信。
他分明是在借着徐明惠的事情警告她。
眼下她看不开,不愿意叫令仪撒开手跟她走,那令仪将来的下场,就只有死路一条,难道,她不是这个意思?
“你……”
“母后。”元邑看着她嘴角抽动,便一扬声,先她一步开了口,“令仪从小是没吃过苦的人,您可以想想看,昭嘉究竟是为什么赴死的呢?”
高太后就没了后话了。
人啊,看惯了这人世繁华后,又怎么甘心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度日呢?
她想,徐明惠大约是不能接受,也无法想象数年后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
徐明惠是个决然的人,更是个狠心的人,对自己,也狠得下心。
因为不愿意接受自己的落魄不堪,所以宁可在最风光的年岁里,身赴黄泉。
她要的,是这世人眼里心中,永远记得她是大陈昭妃,是辅圣帝心尖上的那个女人。
那么,令仪又会如何选择呢?
她不愿意叫令仪在行宫凄苦,如今倒还有她陪着,可是她早晚是要撂下手,独剩下令仪一个人的。
到了那时候,行宫之中,令仪就真的成了孤苦无依的。
但是至少,她还有一个清白的名声,也会有最好的待遇,元邑和卫玉容,都绝不会苛待她。
她不会缺吃短喝,行宫里的人,也不敢轻易地拿捏她。
她是想叫令仪留在宫里,享一世的富贵。
然而她想了这么多……
其实她的心里是很清楚的,留在宫里,就不会再有一世富贵了。
元邑看似原谅了徐明惠,可要真是彻底原谅了,徐明惠也不会死。
他这个人,欠了徐明惠的,又何止是一句承诺那样简单的,他欠下的,是一辈子。
饶是这样,他尚且都能把徐明惠逼到自尽的这个境地去,更遑论是令仪……
是以元邑的一席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真要把令仪留在宫里吗?
高太后合了合眼:“她要是不想走……”
“她必须走!”元邑咬紧牙关,“母后,别逼儿子。高家没了,母后为她撑起的那片天,也倒了,她是个可怜人,儿子不想逼她太紧,您——别逼儿子。”
……
五月十六,这是个宜出行,宜挪宫的好日子。
高太后和高令仪的行驾,由五百禁军护着,一路从陈宫而出,往京郊行宫而去。
对外元邑自然不会说什么圈禁,只说太后上了年纪,京郊那里山清水明,景色也好,人烟罕至,有益养病,而令中宫皇后随驾,是为随侍左右。
朝臣自然没什么不满的,更有甚,机灵的,有眼色的,也都看得出来,今上对这位高皇后,并不那样满意。
当日处置高家毫不留情,元邑的不手软,透露给朝臣们的,便是这样一个讯息。
但凡看重高皇后,又怎么会对皇后母家手下不留情?
这一日浩浩荡荡的送走了太后和高令仪不多久后,元邑就紧接着颁了第二道旨意,晋卫玉容为皇贵妃,代行皇后事,权掌六宫,萧燕华晋贵妃位,予协理之权。
这陈宫中,从前有董皇后,后来继后新立,可高皇后在凤位上都没坐稳了,就匆匆离宫去了。
如今,剩下一位皇贵妃,打从今日起,就再也没有人能够撼动这位皇贵妃的地位,而至于宫外,也没有人再能动的了卫国公府!
……
元清从寿安堂出来时,就是要往储秀宫去寻卫玉容的,却也赶巧了,卫玉容往慈宁宫这头来请安。
两个人在慈宁宫的宫门口遇上,气氛未曾剑拔弩张,反倒先把一旁宫门上的小宫女吓得不轻。
小宫女儿又给另一个小宫女儿使眼色,那圆脸的丫头看似机灵的很,一溜小跑的就往宫中去寻随珠了,生怕门口两位尊贵无极的主子掐起来,到时候殃及池鱼,她们这些做奴才的自然要倒霉。
只是随珠出来时,却见门口她两个有说有笑的。
随珠倒先愣了下……
曾几何时,这是太皇太后最想见的场景和画面。
一个是亲孙女儿,一个是外孙女儿,从来见了面针尖儿对麦芒,是不融洽,不和谐的。
太皇太后为这个操碎了心,虽不至于夜不能寐,可偶然想起,也无不是长吁短叹,没有一时是能够放下心来的。
她老人家更唯恐将来百年后,这两位主儿之间没了人做调停,最难为的,还是万岁爷。
可是这会子……
这几日,宫里的变化,是天翻地覆的。
高太后出宫了,还带走了新后,昭嘉皇贵妃一死,从前旁人看来的“三足鼎立”之势,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经历了这么一场,荣昌殿下和皇贵妃,反倒握手言和了?
随珠回了神,挪着步子近了前去,打千儿一礼:“贵主儿来了。”
卫玉容的笑顿了顿,看看随珠,又看看元清,最后把目光落到了宫门上的小宫女身上去,竟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是怕我同殿下打起来,赶忙去请了姑姑出来做调停的吗?”
那小宫女吓了一跳,提了裙摆就要跪。
元清看着不高兴,一伸手,把人提了起来:“说都没说你两句,跪什么跪?好歹是慈宁宫里的人,怎生的这样胆怯。”
她不说这话倒还好些,这话一出了口,先前那小宫女脸色立时煞白一片。
随珠看着想笑,殿下会这么说话,就是没生气动怒的,于是叫了那小宫女一声:“你退下一旁吧,这里不用你听吩咐。”
那小宫女怯生生的偷看她,见她眉眼有笑意,才敢点了头往一旁退去。
元清看着,连连咂舌:“慈宁宫的宫人……”
卫玉容却拦在她前头,向着随珠问道:“果真是她请姑姑出来的吗?”
随珠笑着颔首:“她年纪小,也没经历过事儿的人,在宫门上当值,整日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贵主儿和殿下别怪罪她。”
卫玉容忙又道哪里的话:“姑姑都开了这个口,哪里有怪罪的,况她原也是为了我和殿下好的,不至于就要怪罪。”
随珠稍稍放下心来,只是眼神又在她二人之间来回游。走:“贵主儿这是……?”
卫玉容哦了一嗓子:“原是接了旨意,料理了手头上的事情,想着到老祖宗跟前拜个礼,再听老祖宗几句教诲的,没成想在宫门上碰见了殿下,就站住了脚,与殿下闲聊几句。”
随珠眨了眨眼,却不露声色的,稍稍侧身让了让:“老祖宗才刚还念叨贵主儿呢,可巧贵主儿就来了。”
元清动了动嘴,似乎有话想说,只是看见卫玉容的侧脸时,那些话,又尽数咽回了肚子里。
她撇了撇嘴:“我这会子无事,到花院子里赏花去了,你从老祖宗这里辞出来,记得去寻我。”
卫玉容回过头来看她,眼中噙着笑应了一声知道了,便目送了她离去。
随珠看着觉得奇怪,到底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贵主儿同殿下,这是怎么了?”
卫玉容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其实若放在前些日子,有人跟她讲,不久后的某一天,她会同元清如亲姐妹似的相处,她必定不信,说不得还会嗤鼻不屑。
她和元清之间,好像天生的仇敌似的。
是元清针对她,不是她针对元清的。
可是元清看不惯她,难不成她还要上赶着贴过去?
不待见便不待见吧,她生来也不是为了叫元清待见的。
可是眼下嘛……
别说随珠奇怪,她自己都觉得稀里糊涂的。
从承乾宫事发,元清自请离宫,她二人好像真的是一。夜之间将往事尽抛却了。
后来徐明惠死了。
徐明惠死了的第二天,元清其实到储秀宫闹过一场,不大不小的,已经不是元清往日的作风。
她还记得,那天元清满面怒色的冲进她的正殿中,指着她的鼻子质问她,究竟对徐明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她那时想笑,却笑不出声,为徐明惠的死,也为了那只玉雕。
静下心来后,她平心静气的与元清解释了一回,那时候她还想着,元清爱信不信吧,横竖元清的心里,也没真的拿她当个好人看待过,不然不至于徐明惠这里才出了事,她就怒气冲冲的跑来质问她。
可是元清的反应,却出乎她意料之外。
元清站在那里,是背着光的,她坐在玫瑰椅上看过去,正好叫光打了眼,看了个模模糊糊,不是十分真切。
她只能够听得出来,元清的语气里,满是悲戚。
原来,徐明惠并不是彻底的失败了。
至少在她死后,还有元清,会真心的为她感到难过和悲伤。
再之后,元清破天荒的与她赔了个礼,就自顾自的转头走了。
到元清说出那句“对不起,明惠的死,让我急昏了头,太失态了”时,她才彻底明白——她和元清之前,不会再有过去的针锋相对了。
想到这里,卫玉容嘴角的弧度便更大了:“我与殿下这样,不好吗?”
她歪了歪头,反问回去,跟着又道:“其实姑姑不说,我也知道。老祖宗一直放心不下我和殿下,且我还知道,老祖宗怕我小肚鸡肠跟殿下计较,将来得了势,会跟殿下过不去。这些话,老祖宗从来没明着跟我说过,可是老祖宗常说的一句话,我却一直记着的。”
随珠跟着太皇太后的时间太久了,久到比卫玉容的年岁还要长一些,这会子卫玉容是掏心掏肺的说实话,她虽然守着奴才的本分,却不会一味的推辞什么,便顺着卫玉容的话问了句:“贵主儿记着的那句话,又是什么呢?”
卫玉容笑着:“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随珠眼底笑意更浓,却为着这一句话,什么都不再说了。
她眼中的敬佩和慈爱更多了几分,迎着卫玉容,挪了几步:“贵主儿随奴才来吧,老祖宗听了贵主儿的这番话,会很开心的。”
☆、第一百六十八章:起风了
一直到入了六月,天气开始转为炎热时,太皇太后在宫外为元清选的那处宅子,才完了工。
后头太皇太后又下了懿旨,命礼部挑了好日子,送元清出宫去。
于是到了六月二十二的这一天,太皇太后一大早就叫随珠去领了元清到跟前来说话。
元清进殿时,面色和善,眉目间是波澜不兴的。
太皇太后免了她的礼,冲着她招了招手:“今儿就要出宫了,你还有什么缺的,什么想要的吗?往后要进宫请安,就得递牌子等传召,再没有如今这样方便的了。”
元清突然之间,鼻头就酸了酸。
都过去了一个月了,她其实还是放不下那天知道的事。
这一个月以来,她看似心情好了很多,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再没有了往日的嚣张与跋扈,可她自己再清楚不过,那是因为那件事情,始终横在她心里,是一根拔除不了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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