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稍大的油灯已经灭了,只剩下床边柜子上一盏小小的烛光,烧了很多,烛泪已经淌到了柜子上头,甚至有些落在了地上,险些沾到了薛荔的裙子下摆。
床上安然躺着的君然,呼吸均匀,像是陷入一种沉沉的睡眠之中。额上放置着一块毛巾,显然是为了降温之用。约莫是这毛巾放在他额上略有些异感,君然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自然不是因为毛巾才做出这番举动的,而是他知道他要等的人来了。
为齐文洲挡箭,仅仅是为了让他信任自己,那样的结果实在太单一。最主要的目的,恰是在于薛荔。
他若是为了薛荔而受伤,且是在薛荔面前做戏,难免不会被智商高超的薛荔看出来。所以那内侍替他去做,再好不过。确保了薛荔安全之后,再跑到齐文洲的身边,替他挡下一箭。
这样的大无畏,才足够让薛荔真正的感到信任,或者是一种温暖。
就算君然不在她面前,哪怕是死了,也能在她心上占据一席之地。
包括后来他看见薛荔的马车上都站着一些刺客之时,就猜到薛丞相是想将他们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所以就算是薛荔再坚定不了决心,面对齐文洲的指责以及君然自己的受伤,也总该让薛荔调转矛头,一块将薛家铲除才是……
唯独一个失了强大的娘家的太后能不能在这深宫之中活下去,是个问题之外,其余的都好解决。
薛荔和齐文洲之间,需要一个君然这样的磨合者。
不是君然,也可以是别人。即他们手中的“双面间谍”、一颗“棋子”。
他迷蒙着双眼,飘忽了一阵,才像对准了焦点似的看向薛荔,似是有些不确定的喊了声“荔姐姐”。
然后恍惚着,闭了闭眼,头往床的内侧撇了撇,似是自言自语般的道:“不对,应该叫太后才是了吧……”
约莫是烧糊涂了。
薛荔这样想。她伸手探了探君然的额头,果然挣脱了毛巾之后,额头上烧烧热热的,明显是发起了高烧。
“君然,多谢。”
她这样说道。
君然还是撇着头,虽则意识清醒,但是生理反应是遮掩不住的,他感到了身体的温度,还有脑袋里的昏沉,直到薛荔的手摸上他的额头,才叫他略微的舒服一些。
君然却知道,他不能再睡了,必须要起来演一场大戏。
头往内侧撇着的君然,突然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似的,突然从病床上坐起,哪怕那动作大到将刚刚缝合的伤口重新撕裂、渗出了血迹也不曾躺回床上。
“太后,您怎么来了?”
他面色似有惊惧,甚至不顾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直挺挺的坐在床上,隐晦的将胸口的棉被拉了拉,直到安然遮住了胸口渗出的鲜血方才住了手。
薛荔看着他有些疏离的举动,将内心尚存的一点疑虑抛之脑后,看来君然真是将“棋子”这个角色饰演的很好,几乎连她也看不出一丝破绽。
薛荔笑了笑,眉眼沉静,“没什么,听闻你为了齐文洲受伤了,我便来瞧瞧。”
“我好不容易培养出来这么好的一颗棋子,怎么能让你轻易陨落了呢?”她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半点都不肯承认自己的心思,“现在看你像是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她假装没有看见君然方才显而易见的伤口,还是那般云淡风轻的样子。用“你我”相称之后,反倒没有了之前那般阴阳怪气的尊卑之感。似乎是真将君然当作一个可以倾心的朋友。
君然也笑,惨白着一张脸,却还是笑的那样安然。
“皇上若是出了事,自不必君然多说什么,第一个怀疑的便是薛家。”
“可薛家,君然不在乎……”在乎的,是你啊。
后面那句话其实他想说的,但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薛荔会懂得,他想。
君然原本低垂的眼眸突时抬起,在这即将熄灭的烛火里,璀璨生光,竟是能一把点亮了薛荔心里似的,让她心头微颤。
一点点的酥麻从心尖泛起,那样冗重的黑暗在烛火的明灭之间闪烁。
黑暗之中,她不动声色的靠近,在他滚烫的额间留下轻轻一吻。浅尝辄止,雁过无痕。
而君然则在这样的黑暗里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此时萦绕在他鼻尖的,恰是初到这个世界,那个如梦般的夜里,那个神秘人身上清幽淡雅的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 倒计时……
第118章 太后饶命啊(10)
君然躺在自己的院里养伤, 齐文洲的赏赐倒是下来了, 人估摸着忙着找“凶手”,从未出现在这院子里一次。
当然,君然也不会期待着他的出现。
薛荔自那日起, 也不曾出现在这院子里, 但窗外的喜鹊叫枝声却是不曾断过,每次都是不多不少的三声, 但君然从未将他叫下来过。
薛荔的立场尴尬,让她立时调转枪头面对薛丞相这个亲爹,那是不大可能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
更何况她就算是真的站在齐文洲这头,帮衬着他一块弄死薛丞相,恐怕齐文洲这个掉下薛家父女给他下的套的男人,也不怎么乐意去相信薛荔的“投诚”。
现在君然是明面上救了齐文洲的恩人,在大家的心里眼里, 那就是彻底脱离了薛家的控制, 转而进了齐文洲的阵营里,若是他这院子里还真有旁人的眼线,一旦被抓住了把柄, 便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的。
薛荔不蠢,君然自然不会去拖她的后腿。
时间已过半月, 齐文洲遇袭的事情已经交由大理寺查办,就等着一两个月后给他结果。
约莫是有些人已经猜到了谁是罪魁祸首,有些人在齐文洲的威逼利诱之下, 已经悄悄换了阵营。还有一些人,已经是强弩之末,平日里仗着薛家的势力为非作歹,要想到齐文洲这条线上来,无异于自投罗网,白送死了。所以为了自保,还是有许多人抱紧了薛家的大腿,就当是为了这一线生机。
朝堂之争在此时,已经是一触即发。但双方的主将还不曾出手,似乎是在等着大理寺的结果出来。
不过齐文洲到底想做什么,恐怕也没几个人知道。
君然在脑内盘算了许多种方式,但依旧觉得有些东西是想不通的。除非齐文洲能将薛丞相逼到他不得不亲自上场,上演一场逼宫的戏码。否则于细微之处,甚至是这次差点要了齐文洲性命的刺杀,他都抓不到一丝薛丞相的错处。
哪怕那些刺客身上有着薛家的烙印。薛丞相也可以巧舌如簧般的证明,那些刺客不过就是为了嫁祸给他薛家,造成薛家与齐文洲这个皇帝之间的不和罢了。
所以齐文洲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根本伤不了他一丝一毫。
那么又该以什么样的计策来证明呢?
君然闲在这院子里,成天也没事做,除了在胖丁那头旁敲侧击的问了许多,便也没有什么事做,只得动动脑子在这方面,企图找到齐文洲做事的定律,也好为之后怎样平衡他与薛荔之间的关系作出一番努力。
又过了小半月,大理寺依旧毫无头绪,但齐文洲偏像是忘了自己被刺杀的这回事,提都没有提。只手臂上还缠着一小段绷带,在无声的提醒着朝堂上众人,此事并没有揭过。
而君然需要提上日程的,便也是极为重要的大事。
哪怕他此刻已经得了两者信任,但是之前中计服了齐文洲菜中下的药,虽则那毒没有即刻发出来,但是肯定在将来的某个时刻突然出现,立即毙命也是有可能的。
齐文洲是聪明,薛荔智商虽不及他,但绝对也非等闲之辈。这两个人现在都算理智,可要是薛家一倒台,齐文洲贵为九五之尊,薛荔却是个失了强势母家甚至是个罪臣之女的太后。
年岁渐长,或许齐文洲在之后不断膨胀的欲望之中渐渐成长,渐渐孤独,也渐渐落寞,难免不会做出一些糊涂事。
而薛荔在没了权利之后,成为后宫之中一个平凡的妇人,或许连半句话都是与齐文洲这个固若金汤的皇帝说不上的。
那么便无人再能给齐文洲意见,也无人能给薛荔半点支撑。
两者皆在这高高的院墙里沉浮,然后消亡。直到这朝代覆灭,又有谁记得一个曾经睿智的皇帝和一个家世逼人的太后呢?
君然要做的,就是要培养一个和他一样的,不需要多聪明但绝对要看对人脸色,会阴阳两种说话方式的“继承人”。
不要他真的如同自己这样,进来就是个被逼着做事的“双面间谍”,而是一个会传话,会改话,会融会贯通、举一反三的磨合剂。
所以他找来了胖丁,去那长街里挑选了几十个面目干净柔和,脑子灵光聪慧的孩子,年纪不要太大的,刚去了势的最好。
君然受了伤,胖丁一向听话,得了命令便去了长街,倒也还好,此时君然是齐文洲的救命恩人,之后的好日子恐怕是享用不尽。若是长街和他攀上了关系,那还不是得道升天的好事。
便也没什么人为难胖丁,他高高兴兴的选了些面善又做事聪明的孩子,便带着回去复命了。
君然看着手里的花名册,看着面前一排排偷摸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孩子,将他们的面容与册子上的名字一一对应,倒也看出几个不错的苗子。
至于为什么没有选胖丁,君然自有定论,他自然也是要一起接受训练的,但君然却没有将全部希望都放在胖丁身上。
一是君然不知道胖丁究竟是谁的人,或许他哪边都不是,但还是防患于未然。
二是他不能将希望只放在一个人身上。
薛荔和齐文洲身边每天都会有许多不一样的声音,谁都不知道哪一条会戳中他们心里的G点,若是他们听信了,便离了心,别说是这王朝,就是这天下,瞬息万变也未尝不可。
他们的脚步总是不断前进着,齐文洲却是和薛荔在乾清宫的偏殿坐着。
“你真要将这些东西都给朕?”齐文洲右手微颤,笼在这桌上的物什之上。
在先皇驾崩之后,便再也没有见到这些东西。他以为是先皇将这些东西全都藏了起来,或者是在那些恶仆的手中销毁,最差的情况便是被薛丞相拿到了。
却是没想到,竟是离他这么近的距离,全在面前这个女子的手中。
薛荔点了点头,这些东西全都是先皇给她的,只要她扶持齐文洲上位,并且好好辅佐他,那么这些证据就永远出现不到皇帝的桌上,也不可能在百姓面前暴露,薛家还是肱股之臣,永远受到皇室重用。
但是她现在不需要了,因为一个父亲,在自己的权力欲望面前,竟然能够将自己的骨血这样抛弃,实在是让她心寒。
但她也不是非要将此作为报复的理由,起码生养之恩,她永远无以为报。只是在薛丞相与齐文洲之间哪一个更合适成为一个为国为民的皇帝的权衡之中,她觉得齐文洲的年轻和变化,才是让这个朝代走得长远的东西。
她的父亲薛丞相,终究是老旧迂腐,活的太累,将一个王朝交给他,风险实在太大。
所以,这些东西,她交给齐文洲,皆是心甘情愿。
薛家之于她,是个背景强势的母家,有了薛家的驻足长存,她便可在这宫里活得风生水起,连齐文洲都得给她三分面子。
“这东西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皇上心中早有谋算,就算薛荔不把这些东西给您,您一样会铲除薛家。”她轻笑,“我不过就是将原本就该给您的,物归原主罢了。”
没了薛家,不过孑然一身,她一个女人,总是翻不出大浪的。从此他们口口相传,聪慧绝顶的薛家女郎,哪怕有了通天的本事,都要学会听不见、看不见、不可说。
“若你已经按捺不住,也千万要将这脾气忍住。我父亲,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在你没有摸清他的门路之前,不要轻举妄动。”薛荔将话说到这,便准备起身走人。
听说最近君然那头正在搞什么新花样,挑了些人准备好生培养着,也不知道是准备拿来做什么的。
她算是摸清了,除了先皇以外,看的最清楚的,莫过于这个早年家境颠覆的小儿郎了。
正当她准备跨出这偏殿大门的时候,齐文洲神色复杂的叫住了薛荔。
“父皇驾崩时,有说过些什么吗?”先皇驾崩之时,他正是在外头游历,走过许多大山大河,结识了许多江湖好友,甚至还将一些能人挖到了自己的身边。
可他还想在外头多学习几年时候,却接到了宫里的消息。
快马加鞭了三天三夜,一样没有赶到先皇的最后一面。
所以他问了,那种悔恨,是不可能演出来的。
薛荔脚步一滞,终是摇了摇头。
先皇驾崩之前,虽是挂念着齐文洲的,但比之这危机四伏、人心不足的天下朝堂,亲生儿子的分量终究还是太轻了……
“他不曾说过什么,但我想,你若是创造一片大好河山,他在九泉之下必定开心。”
谁知道呢。
死去的人,谁知道他们是什么心意想法,无非都是存活于世的人为了安慰自己所强加在先人身上的桎梏罢了。
*
夏日的热气劲儿总算是快要过去了,也不知怎么,或许是正卡在这换节气的当口,又或者是中了毒的身子不堪重负,君然总觉得浑身乏力的很,连往日每日都会去看看那群孩子的训练情况都懒得搭理。
他颇有些懒洋洋的躺在胖丁给他准备好的躺椅上,手里抱着一罐炒的喷香的瓜子慢悠悠的磕着,颇有些在这古代度假的悠闲感。
大理寺到了现在还不给出一个结果,无非是真查不出来和有人不让他们查出来两个结果罢了。
比起怀疑大理寺的查案能力,还不如怀疑是齐文洲下了密旨不让他们说出来。
现在还隐而不发的原因,恐怕也就是在于还没摸清楚薛丞相的套路。不过要想摸清这根朝堂老油条的套路还真是不怎么简单,想要用证据压人,怕是远远怼不过薛丞相,而又要逼着薛丞相主动出手,好像也不容易,毕竟不久前他才派人来闹过一出刺杀,在这段时间内,大约安静如鸡。
薛丞相是肯定要完的,原剧情里虽然只是一带而过,而且薛荔自始至终都是站在薛家一边的,也不知道这齐文洲用了什么法子才将薛氏一族彻底覆灭。但现在薛荔被自己策反了,调转枪头对准了薛丞相,手里是不是握有一些关于薛家的罪证谁也不知道。
或许齐文洲正是可以靠着那些东西来解决薛丞相,虽然薛荔活下来之后,便变成了众矢之的。
日子清闲着,君然又在院里养伤,齐文洲和薛荔的赏赐倒是一波接一波不停的送过来,他感觉自己要是再不起来动弹动弹,恐怕就真得提前进入退休阶段了。
于是君然再次回到了乾清宫“上班”,可这回他是真成了齐文洲面前的“红人”,不再是之前那个可能随时小命不保的小太监了。在外头侍奉着的资历稍老些的太监也得毕恭毕敬的喊他一声“赵公公”。
君然倒是无所谓这些,反正他中了毒,这些虚名反正也算不得多好听,人家朝着他点头哈腰摇尾巴,他接着就是了,何必要管人家是不是真的服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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