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谷的入谷路狭长幽深,足以隔断里头所有的热闹。
杜杀沿着那条熟悉的小径一路行至谷口,果然在入谷处上方的一块巨石上发现了燕流霜。
她抱了两坛酒坐在上面,没有抬头看天上的月亮,也没有低头看谷中的灯火。
大概是听到了他寻过来的脚步声,喝完手中那一杯后,她回身望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她问。
“不习惯。”他答得很简单。
“不习惯热闹?”
“……嗯。”他没有否认,但出声的时候却不自觉地垂了垂眼。
有那么一小会儿,这里安静得只剩下了风声。
但片刻后,她便语气轻松地开了口。
她问他:“怎么样,明日之战准备得如何了?”
杜杀想了想,直接提气掠到了她待的那块巨石上,在她面前坐下,然后才缓声道:“没什么可准备的了。”
她跟去年冬天一样非常大方地分了一坛酒给他。
北风凛冽,吹在面上刺骨十分,察觉到这一点后,杜杀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替她遮挡些许。
他想他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这个了,哪怕对她来说这根本可有可无。
他没有问燕流霜为什么不进去和其他人一起,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她对面陪她喝完了剩下的酒。
这一回她没有醉,喝到最后漂亮的眼睛也清亮无比。
两坛酒见底的时候,天上正好下起了雪。
这是今年昆仑的第一场雪。初时只是细小的雪粒在空中飘荡,一炷香后风势渐大,雪花也越来越大,落在面上一阵冰凉。
当远处的屋顶都慢慢聚起了些白后,杜杀终于开口:“回去吧。”
她深吸一口气摇摇头:“我再一个人坐会儿。”
若她说的只是“再坐会儿”,杜杀兴许还能假作什么都不明白地继续留在此处,可她说的偏偏是“一个人坐会儿”。
沉默了几个呼吸后,杜杀站起来,遵从了她的意愿。
从那块巨石上跳下去的时候,恰有一片鹅毛一般的雪花落在他颈间,顺着他的衣领一路滑下,最终在他的胸口融化。
他眨了眨眼,觉得那片雪带来的似乎不只是冰冷,还有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钝痛。
这钝痛令他没有立刻迈开脚步,而是在石下静默了起来。
他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胸口,好一会儿后,忽然低声道:“明日傍晚,昆仑山巅,莫要忘记。”
燕流霜大概是笑了一声,但笑得很轻。
笑完后她说:“你放心吧。”
……
第二日傍晚,燕南天和杜杀一道上了昆仑山。
比起山脚处还算温柔的风雪,这个时节的昆仑之巅可谓冷入骨髓。
他们两个都没有带剑,只用枯枝为刃。
其实剑术到了燕南天这个地步,不管用什么,都能用出神剑的效果来,但杜杀显然离这个阶段尚有一些距离。
燕南天劝他:“你没必要如此。”
他却很坚持:“既是比试,就当公平。”
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令燕南天再无话可说,于是他郑重地向杜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在谁先出手这个问题上,杜杀倒是没跟他谦让,直接在漫天飞雪中出了自己的第一“剑”。
八年前那场恶战让他失去了一条手臂,但也让他得到了许多。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对剑的理解,毕竟看过了燕南天的剑,再回头反观自己的感觉可称不上好。
之后的六七年里,杜杀一直在想,他的剑和燕南天相比到底差在哪里?
就在他快要想明白的时候,他又输给了跟燕南天十分相似的燕流霜,而且输得更惨。
燕流霜说他武功跟不上心境,这句话说简单点就是他天资有限,直戳他一直以来都清楚然不想面对的事实,曾让他苦闷万分。
可后来他也想通了,就算天资有限,他也一样还是会继续用剑。
自那之后,他的剑意好像就开阔了起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大概还要谢谢燕流霜曾那么直接地指出了那一点。
如今的他站在燕南天对面出剑,想的已经不是成败和生死。
他想的是,如果在剑形上他一辈子都追不上这个男人,那么至少在剑意上,他已经有了与他比肩的资格。
那不是遗憾,相反的,他站在这个位置,看到了原本从生到死都触碰不到的东西。
雪纷纷扬扬地下,在燕南天简单至极的一剑下,杜杀一共使出了十七剑。
第十七剑结束的时候,杜杀手中的枯枝也应声而碎。
燕南天很惊讶:“你比从前……”
怎么说呢,虽然武功上的进步不大,但同样的剑法,被如今的杜杀用出来,已经彻底不像是一个杀手的剑了。
杜杀听懂了他没说出口的话,抿唇朝他道了一声谢。
这场只有一个见证人的比试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下山的时候燕流霜走在他们中间。
她随口问燕南天:“阿兄和三娘打算何时上路?”
燕南天想了想道:“就这几日吧,否则恐怕无法在过年前回到江南。”
他答应了张菁,会在过年的时候去慕容家告诉她的那些表姐表妹,她是有父亲的,她父亲没有不要她。
“行,那我也收拾一下行李。”燕流霜说。
“好。”燕南天很高兴地应下。
下了山刚回到恶人谷,张菁便扑过来要他给自己撑腰。
虽然才醒了一个月,但他已经是个十足的女儿奴,对张菁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张菁一卖委屈,他就立刻整副心神都被牵走了。
燕流霜在原地看着他们父女其乐融融的场面长舒了一口气。
正当她想上前跟张菁边上的两个徒弟说,这几日该收拾行李的时候,整个下山过程中都没开过口的杜杀忽然叫住了她。
杜杀喊她,向来是没有什么称呼的,这回也不例外。
他只是用很稀松平常的语气问她:“以后就长留江南了吗?”
她点头:“应该是吧。”
“那一路平安。”
“这话难道不该等我们走的时候再说?”她挑了挑眉。
杜杀垂下眼不去看她,好一会儿后才道:“我明日开始闭关。”
如此,他就不用看着她走了。
第六十一章 孪生兄弟相杀15
要说近年来江湖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事, 当属昔日闯入恶人谷的天下第一剑客燕南天和江南张家的三娘,也就是江湖第一美人玉娘子喜结连理了。
不过那场婚礼结束后, 引发各种江湖热议的却不止他们两个, 还有燕南天那个先前就名声大噪的妹妹。
他们从前便听说过排在十二星相之首的魏无牙去恶人谷向她求亲的传言,所以早在那时便好奇过, 能让那只眼高于顶的老鼠去求亲的女人, 究竟是何模样?和魏无牙求过亲的移花宫主邀月比呢?
事实上好奇这个问题的人,也大多没见过邀月到底长什么样, 但这不妨碍他们对燕流霜的向往。
毕竟邀月虽凶名在外,但清冷如仙的名声一样远扬江湖。若非如此, 魏无牙当年怎会跑去移花宫求亲?
大部分的人向往归向往, 实则在见到燕流霜之前都认定了她应该美不过邀月, 也美不过玉娘子才是。
所以当他们在张家的婚宴上见到那个坐在主桌,称燕南天为阿兄的女人时,便集体傻眼了。
这一传十十传百的, 让好奇燕流霜的人越来越多,也让张家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多了不知多少拜访者。
燕流霜对此相当头痛, 也深觉给张家添了麻烦,是以待了一个月后,她就果断带着两个徒弟走了。
“还是恶人谷好啊……”路上小鱼儿如是感慨, “大家都见过美人师父出手,所以根本没胆子凑上来!”
“……”燕流霜居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不过恶人谷好虽好,对于这两个孩子来说却着实算不上什么好环境。
她犹豫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决定带他们出海, 寻个安静的海岛认真习武。
兄弟俩俱无意见,高兴地应下了。
之后师徒三个在东海某座无名岛上一待就是五年。
逢年过节时,燕南天一家总会过来,哪次赶不及了,也会派人给他们送东西。
花无缺还是和从前一样乖巧,至于小鱼儿,则是因为被闷了太久而更会闹腾了。
但小鱼儿如今已经摸清她的底线,知道自己只要认真学刀,在别的方面皮一些她完全愿意容忍,所以说起话来越发没大没小。
燕流霜的确懒得跟他计较这些,她现在只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些,早日把所有能教给他们俩的东西教完,她就可以离开了。
她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个想法竟会被在她面前惯来少话的花无缺看穿。
第四年的除夕,燕南天一家有事没能赶来。
师徒三个便简单地多烤了几条鱼权当庆祝。
后半夜她睡不着,一个人去海边吹风。
快天亮的时候,她在他们师徒一起搭建的木屋前碰到了花无缺。
她很惊讶:“无缺你这么早便起了?”
花无缺摇摇头,说他是一个时辰前听到了她房间里发出的动静。
“那你还挺警觉啊。”她没当回事,笑了笑道。
已经长成少年的花无缺在东海的黎明里垂下了头,声音很低:“因为我总是很怕哪天一觉醒来,师父你就不见了。”
这话让燕流霜愣了一愣,然后她想起当年她把他从移花宫带走的时候曾坦诚地对他说过,她不是无缘无故对他好,等将来她离开的时候,她会告诉他原因。
显然五年过去,花无缺也还记着这句话,并察觉到了她急于离开的焦躁心情。
她有些想叹气,但最终没有。
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的时候,她和声开口:“不会的。”
花无缺闻声抬眼,似是在等她说下去。
而她伸出手来拍了拍这乖巧少年的脑袋道:“就算哪天我真的要走了,也不会不告而别。”
这并非花无缺想要的回答,但他大概知道,除了这句话之外,燕流霜是不可能给他们更多的。她终究要走。
于是他点头,迎着晨光对她说了一句好。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久到燕流霜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才又出声问了她一个问题。
花无缺问:“师父是要去见你一直在思念的那个人吗?”
这问题其实有些冒犯,但燕流霜还是答了。
燕流霜说:“对,但我可能还有好久好久才能见他。”
微冷的海风吹过来,将她的声音衬得格外寂寥。
在这一瞬间,花无缺仿佛明白了什么。
假如他的不舍是一条小溪,那么燕流霜在谈起那个人时的悲伤就是他们眼前的东海。
长久以来花无缺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她从天而降拯救了自己的人生,但现在他知道了。
自那日起,他练刀又比从前刻苦了数倍。
他想这样师父应该能早些见到那个人了,等她见到那个人,她应该就不会那么难过了罢。
这件事他没告诉过小鱼儿,但孪生兄弟之间总有些常人无法理解的感应,在第五年的春节到来后,小鱼儿花在练武上的功夫也比之前多了许多。
燕流霜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不可谓不感动。
其实仔细算来,她对这对兄弟,是不及对原随云和宫九那样好的,可他们至纯至善,自始至终都对她存着感激,如她望他们好一般望她好望她快乐,比无花跟更叫她宽慰。
春去冬来又是一年。
长到十三的小鱼儿和花无缺已经学完了她的整套刀法,到了离开海岛去经历江湖和人世的时候。
燕流霜问他们想先去哪,小鱼儿说想回恶人谷看看。
花无缺附和了一句,附和完停顿片刻,而后又补充道:“……我还想去趟移花宫。”
燕流霜听罢未作犹豫就应了下来:“行,反正是一个方向,咱们慢慢走便是。”
他俩有点惊讶:“师父会和我们一起吗?”
她点点头:“我再陪你们走一段,走完这一段,才能放心让你们出师啊。”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一同笑出来,又一同说好。
离开东海后,他们先去了江南一趟。
燕南天和玉娘子有事不在,把张菁放在了慕容山庄与她的表姐妹们作伴。
想着快一年不曾见面,他们便去慕容山庄探望了这个小姑娘,结果在慕容山庄呆腻的张菁听说他们之后要去移花宫和恶人谷,立刻央着燕流霜带上她一道。
“我都快在这待到发霉啦!”她扒着燕流霜的手臂不肯放,还不停给花无缺小鱼儿使眼色,想他们帮自己一道求燕流霜答应。
花无缺向来拒绝不了她,看她噘着嘴皱着眉,心已经先软了,立刻开口道:“那不如就带上菁妹吧?”
小鱼儿则是哼了一声:“你就不怕被她烦死?”
张菁气得要打他,偏偏她武功比不上小鱼儿,追了两圈,连小鱼儿的衣角都没碰到,顿时更气了。
“你你你……你为什么不管管他!”恶霸不过小鱼儿,她就对好脾气的花无缺这么喊。
“他是我兄弟,哪来帮着你对付我的道理啊!”小鱼儿又嚷了句气她的话。
“我不管!”她立刻装出一副要哭的模样。
这模样令花无缺瞬间没辙,只能回头去跟小鱼儿商量:“你就……别总这么逗她啦?”
小鱼儿对他这火速反水的态度目瞪口呆:“……”
算了算了,看在燕伯伯和玉姑姑的份上,不跟丫头片子一般见识。
反正最终张菁还是跟他们一道上路了。
一路上燕流霜光是看他们三个打闹就看得很高兴。
他们行得不快,每到一处都会停下来玩上几日。
她觉得这是一个很必要的过程,因为她教给他们的刀法就是先出世再入世。
如今他们已经学完,到底能领悟多少明白多少,便全看他们自己了。
幸好在这一点上,这两个徒弟都没有让她失望。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燕流霜终于带着他们行到了飞鹤岭下。
绣玉谷移花宫就藏在这岭内,她凭着记忆寻到入口,进去后却发现这地方和她记忆中不太一样了。
原先种梅树的地方变成了一片药田。
她都能注意到这一点,曾在此长到七岁的花无缺自然也能注意到,是以刚一进去,花无缺就咦了一声。
张菁听到这一声,扭头问他怎么了。
他抿唇摇头道:“没什么。”
“所以这就是你长大的地方呀?”少女往前迈了两步,颇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山谷,末了得出结论,“嗯,比那条死鱼长大的地方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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