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虞没回头,做如常状。电影加了字幕,也没让她多出什么理解,电影人物对话带着戏剧式的浮夸,朗诵一般的长篇独白,单调的场景,楚虞扫了一眼墙上的钟,八点五十三。
梁京兆却是无征兆地笑了一下,楚虞回头,撞进一个通透温和的笑容里,梁京兆不再严肃,不再令人敬畏,他穿着浅褚色的居家服,边缘滚着一道深色的织锦条子。他陷在沙发里,望着屏幕里的人物微笑。
楚虞看了一眼便回头,电影里男主角带着一顶礼帽在教堂桌子上发表演讲,底下是打着瞌睡做礼拜的平民和神情愤然的修女。男主角挺着胸膛,有种唐吉坷德式的滑稽。但这种滑稽,楚虞认为远没有达到令人发笑的地步,或者是楚虞她没有看懂,总之她不明白梁京兆在笑什么。
而梁京兆去拿桌上的酒杯,像是才发现茶几旁坐了一个楚虞。正逢楚虞又抬眼看了一次表,梁京兆唤她:“楚虞?”
楚虞立刻回了头,梁京兆眼底笑意还没有消散,很轻松地,眼角有一道几不可见的细纹,反倒让他更有一种柔和的英俊。他对楚虞和颜道:“不早了,明天还要早起,你先睡吧。”
楚虞早百般无聊,闻言蒙大赦一般站起,却还不能表示太多跃雀,轻轻说了一句:“那我去睡了。”
梁京兆扬了扬握着玻璃杯的手,算作回应。楚虞将软垫放回原位,转了身向卧室走去,忽然听到梁京兆在背后说了一句:“晚安。”
可又淹没在电影配乐的声响里,让楚虞疑心是否错听。但保险起见,她也回了头,说了一句晚安。
梁京兆却已重新投入在电影中,楚虞将话说出,像行了一种义务,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第二天梁京兆敲楚虞的门,告诉她该起床了。楚虞恍惚了一瞬,这个场景很久违,梁京兆和楚虞去温泉度假,张姨也由此得了闲暇,被告知假期里不必再来了。
楚虞洗漱完毕来到客厅,顺便将卧室里收拾好的箱子提到玄关处,梁京兆的箱子早放在那里,和楚虞同款同色,一大一小挨在一起。小的是梁京兆的,楚虞是女孩子,带的东西细琐繁多,另加一只书包,装满了未完成的作业。
梁京兆拿着两盒牛奶出来,吐司片从面包机里跳起,梁京兆将牛奶放下,转身去冰箱里取果酱出来。因为打定了不生火,梁京兆直接穿着外出的衬衫进出厨房,扣子没系完全,领子向两边敞着。他坐下来,用刀片抹着果酱,细细抹上一层,放在了楚虞的碟子里。
楚虞拆开吸管扎进奶盒里,梁京兆坐在对面,将奶盒撕开,饮了一口,“东西带齐了?”
楚虞咬着面包点头。
梁京兆吃了几片不夹果酱的吐司,喝尽了奶。楚虞还在吃夹心面包,梁京兆点了点桌子,一面站起,一面道:“不必着急,慢慢吃。”
他向卧室走去,将阳台的窗户关紧,再出来时,楚虞收拾好了餐桌,在玄关换鞋了。
梁京兆与王海荣约在收费站,王海荣的车子早在等,梁京兆停了车,王海荣从车上下来,带着王昊坐上了梁京兆的路虎,王海荣坐前排,王昊打开车门,上车前对着楚虞笑了笑。
楚虞不知道还有王昊,梁京兆没有和她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们一行人到度假村,果然是刚建好,大门只开了一半,王海荣降下车窗,保安对车子敬礼,并指了一道路。大道开阔,路边绿草高树,假山池湖。梁京兆一面开车,一面对王海荣道:“你这个地方真是不错,投了多少?”
王海荣笑:“也没有多少,千把来万。还是地皮便宜,不然我有钱买地,没钱盖房了。”
梁京兆听了只是微笑。王海荣大概有资本盖上十个度假村还绰绰,他故意说这话,源于梁京兆在这块地皮招标时为王海荣疏通了些关系。王海荣是商人,梁京兆不全是。
王海荣事先安排过,用度假村的导航APP给梁京兆指路,他安排的屋子离最大的一片人工湖很近,装修也最气派,算是别墅群里上等的房屋。车子停在车库前,王海荣用钥匙遥控车库门打开,车子停好,王海荣笑眯眯地带梁京兆看房子。
建造得极富特色,全木质,三角顶,楼上一件卧床正对着一面屋顶上开辟的巨大天窗,到晚上时这扇天窗便会像一只巨大水钵,盛满了澄澈的靛蓝夜空和璀璨星子。楼下又分着几件,娱乐设备极其完全。家具与屋子用同一种材料,都呈浅木色。王海荣推开两间卧室夹着的一间内室,便看到一个六平米左右的温泉池,汉白玉的壁,龙抬头形状的出水口,旁边是一扇落地窗,正看着外面森郁幽静的景色。
梁京兆点着头:“可以。”
王海荣带他们到了后院,这里还设有一处露天的池子,“下雪时这里最好,四围都是雪,身子泡在热池子里,觉不出冷的。”
这些全木制造的屋子之间隔着将近百米,四围都是秀丽颀长的树木,加以层叠渲染的绿草灌木,幽深似无人之境,完全考虑到客人的隐私问题。
度假村有专派的游览车,车窗开阔透明。王海荣带他们在度假村中游览,指出了小型高尔夫球场,水上乐园,室内游泳池,垂钓园等等的位置,并一再强调:“有什么事,尽管打电话给我。”
逛至中午,王海荣让游览车停在其中命名为“潇湘人居”的餐馆,引梁京兆进了包厢。王海荣将梁京兆请入主座,梁京兆此番是来做客,也没有多推辞。
楚虞坐梁京兆身边,王海荣坐梁京兆另一面,王昊本是跟着他父亲坐的,却被王海荣指示着:“和你楚虞妹妹挨着。”
王昊便绕了半张桌子坐在了楚虞身边,并对她挑眉撇嘴,无奈又好笑的样子。这些小动作一样落进了梁京兆眼中,梁京兆注视着王昊落了座,王海荣给他递菜单,他一面翻着,却侧了眼问王昊:“高三课紧吗?”
王昊没想到梁京兆一落座先于他说话,反应极快地回答:“挺紧张的,刚刚模拟考过。”
“考得怎么样?”
“五百六十,五十多名。”
梁京兆抬了头:“成绩不错!”他看着王昊,忽然笑了笑,“我前些日子和杜涧生吃饭,他向我提及你,说你很有潜力。”
王昊也笑,“谢谢梁叔叔。”
王海荣在一旁,“只嘴上谢谢?服务员,上酒。一会敬你梁叔几杯,没有你梁叔,你能有机会和杜导合作么!”
酒之后上来,王海荣敬了梁京兆,王昊便站起来,连敬梁京兆三杯盛得极满的高度数白酒。王昊饮尽,面色不改,对梁京兆说:“梁叔,您是我爸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特别崇拜的人。谢谢梁叔叔给我的机会。”
王昊喝酒没有上头,反倒让这番抑扬顿挫的发言涨红了脸颊。他用一双闪烁光亮的眼望着梁京兆,十分赤城的样子,而后者面色既不阴沉,也算不得欣慰,唇边挂着一抹皮笑肉不笑,听完了王昊一番发言。随后他举了举酒杯,抿了一口算是回应。
王海荣看出梁京兆的傲慢,也没有觉得难堪。弱肉强食的法则让更强者的傲慢理所应当。王海荣又敬了梁京兆一杯,谢他在度假村建成上的帮助。他帮梁京兆洗过一笔钱,但梁京兆给了他许多额外的所得,让王海荣惊觉到梁京兆商人身份下深不可测的势力。王海荣原先敢对他称兄道弟,现在不敢。
楚虞一直被冷落,或者说,被排斥在权利交锋之外。一半是她不被接纳,一半是她刻意隐匿自己。她第一次见王昊,便领教了他早熟的社交能力,刚刚他说那席话说得流畅自然,换做楚虞,她甚至会感觉羞于出口。王昊年纪轻轻,言谈故意照仿老成,楚虞有点敬畏,也有点感到好笑。
梁京兆看了王昊两眼,也就只多看了这两眼。王昊是怎样的孩子,他不必调查也可全知。二世祖常做的那些勾当不过那几类,梁京兆年轻时身边就这样的人,同时他也曾是这样的人,且至今也未放弃过玩乐。王昊这样才是常态。梁京兆对这些事不抱有否定态度,但他单就是看不上王昊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不能配他家的楚虞。
梁京兆自上次接楚虞时,看到楚虞站在车前,手都放在了门上,还要回头去看,王昊那时拉着一个女生钻进车里。梁京兆降下车窗,对楚虞说让她上车,楚虞回过头的那一刹那,眼神都是不对的。
楚虞那时惊茫,黯然,怔忪,失意。梁京兆比楚虞多经历二十多年的风月□□,一眼就看透了楚虞。楚虞的确是长大了,长大了就要留不住。想到这,梁京兆不自觉地将大拇指与食指摩挲了一下,上次揩过楚虞唇膏的触觉还在,香气的,黏腻的。楚虞当时素净眉眼,眼睑下有两颗夏天晒下的淡淡的雀斑,却涂着这样一张饱满丰厚的唇色。楚虞的青春情愫像这点唇膏一样,不合时宜,虚张声势。
他不怪楚虞爱上这么个烂小子,他只怪王昊胆大妄为。
一顿饭吃完,王海荣约了梁京兆下午去高尔夫,梁京兆随口答应,王海荣又道:“让王昊带他妹妹去水上乐园玩吧?”
梁京兆回头问楚虞:“你去么?”
楚虞仔细分辨梁京兆的神色,“我,我都行。”
梁京兆皱了眉,“去就是去,不去就是不去。”他瞧不上王昊,却不自觉羡慕王海荣,有个能拿得出手的儿子。楚虞,说到底还是太怯懦了,唯唯诺诺,不得体面。
楚虞也看出了梁京兆的隐怒,连王昊都暗自窥了梁京兆一下,暗想楚虞的叔叔脾气倒不像从前看得那么好,对楚虞这样决断训斥。楚虞道:“我去。”
梁京兆听了楚虞做的回答,也没再说什么,直接转身上了观光车,与王海荣一排,谈起了事情。楚虞和王昊坐在车尾,据他们各自的家长甚远,只看得他们一个交谈热切的背影。王昊给她指了一处色彩缤纷的尖顶建筑:“那就是水上乐园,我下午两点去找你?”
楚虞点头应下。
午休过后,楚虞先醒,收拾了一些东西,在卧室的柜子里挑出一件连体的泳衣,款式已经算是保守,楚虞直接穿上,在外面套了一件偏长的T恤,直接将泳衣罩住了。一出门遇到了刚起的梁京兆,梁京兆眉头紧锁,他有一些起床气,看了楚虞,直接发作:“你穿得这是什么?”
楚虞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衣服下摆掀起了,像梁京兆展示了T恤下的连体泳衣,“去水上乐园……”
梁京兆看着楚虞骤然掀起了衣服,怔了一下,眉头仍锁着,怒气却大半消解,转换成一种惊诧。梁京兆一双眼眯到细长的一条,再缓缓睁开了,他看着楚虞,好像搞不懂楚虞在做什么。
——楚虞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等梁京兆看她许久后,她才觉出了自己行为的不妥,但惊惶放下衣摆未免刻意,缓缓放下又觉得尴尬,又僵硬了一段时间,还是梁京兆反应过来,摆了摆手:“你再拿件外套,傍晚会起风。”
楚虞放下衣摆,低着头应了一声。
梁京兆拿着杯子中,去房间的饮水机处接水,仰头喝了半杯,眼见楚虞还在原地,“怎么还不走?”
楚虞看了一下表:“约的是两点……”
梁京兆也看了一下表,他和王海荣约了三点,此时还有一个多小时,他拿了电脑出来,摆在客厅办公。楚虞穿着那件白T,晃晃荡荡地进了卧室,再晃晃荡荡出来,还是两手空空一身雪白。梁京兆也没注意她,只听到了楚虞的关门声。梁京兆抬了一下头,从客厅的窗子看到王昊迎着楚虞,带她上了电动的小型观光车。
☆、不过是如此
梁京兆打完高尔夫已经是下午六点,王海荣要留晚饭,梁京兆拒绝了,另有人要请他。温泉度假村在十一黄金周却没有开幕,只是因为王海荣要招待更重要的客人,梁京兆是一位,还有其他,各自住在度假村被苍松翠柏掩映得隐秘的屋子里,经王海荣安排,他们能见到想见的人,也能躲开不想见的人。
梁京兆在挑球杆的时候就前来两位想见他的人,王海荣介绍,梁京兆拿着球杆抬眼扫了一下,只点了点头。
三个小时的高尔夫运动,有人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有人没有得到。王海荣提出一同晚饭,在饭局上再增进些情谊,或许没得到的就得到了,得到了的就有了更多。然而梁京兆只说算了,他还有约。
梁京兆与市秘书长张祥民私交甚笃,两人在度假村名为小泉的日式餐馆用饭,两人间隔了一道从外引来的活水,假山石立着,让水流蜿蜿蜒蜒。两边各有一敷面点唇的侍女服务,便只说一些不要紧的话,聊到了哪方面,张祥民眯了眼,问梁京兆:“你和谁一起来的?”
梁京兆知他意,且含笑说:“我带楚虞来了。”
“楚虞?”张祥民无比诧异,“那个楚洪兴的女儿?你不是把她送去了寄宿学校?”
梁京兆晃着清酒杯道:“原是准备送去的,后来想孩子还小。”
“还小?今年多大了?”
“十七?大概是吧。”梁京兆夹一筷入口,“上高二了。”
张祥民若有所思,对着梁京兆要在说什么,然而最后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看梁京兆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心想没有把握的闲事闲言还是少说。
梁京兆吃饭前给王海荣交代过,让他安排王昊和楚虞吃晚饭。他回到别墅时是晚上九点,屋子里又空又静,梁京兆便以为楚虞还没回来,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走到小室里打开了温泉池的龙头。
淋浴后穿了一件赭色云锦边的精梳棉浴衣踏进了池子。临下池前他不忘反锁了门——楚虞大了,不是从前囫囵着养的小孩子了。梁京兆搭了手掩在脸上,靠着池子闭上眼。张祥民不说,他都要忘了,刚把楚虞接来时楚虞上初中,梁京兆没接触过孩子,将楚虞和自己的生活同弄得兵荒马乱,当时把楚虞升高中的考试当做一个结束点,等楚虞考试结束必定要将她送入一家国际寄宿学校,校风严谨,生活费富足,两三年过去,再将楚虞送去国外深造——梁京兆自己就是这样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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