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呼声像弹子的啸声此起彼伏。忽听绿萼喝道:“好啦!我们姑娘有病在身,经不得你这样大呼小叫的。你进来回话。”
我扶着芳馨的手匆匆下楼,只见是韩复的徒弟小棒子,满脸的惊慌失措,一迭声道:“师傅喝醉了酒,不知怎的,上了西北角楼,坐在屋檐上发酒疯,若掉下来——”
芳馨打断他道:“韩管事发酒疯,你们当去回内阜院和掖庭属才是,来漱玉斋有什么用?”
小棒子忙跪了下来,叩头泣道:“内阜院和掖庭属,只管息事宁人,哪管人命死活?”说罢膝行上前抱住我的小腿,“去年夏天,师傅在掖庭属受了那样大的委屈,是朱大人搭救师傅出来的。朱大人在文澜阁校书,也知道师傅这两年是如何度日的。奴婢是没有办法了,才来求大人的。听说朱大人什么都懂,想必也知道师傅的心事——”
芳馨哭笑不得,斥道:“你糊涂了?你师傅的心事,我们姑娘怎么会懂?”小棒子涕泪横流,全沾在我新换的华服上。芳馨甚是不悦,弯腰一推他的肩:“你还是快回去吧。今天御驾回宫,大人要在漱玉斋候命!”
小棒子侧倒在地,一咕噜弹起来又抱住了我的腿。芳馨向守在玉茗堂外的小钱使了个眼色,小钱一溜烟进来,抬脚就往小棒子肩头踢去。我心中不忍,忙止住小钱,双手扶起小棒子道:“我随你去。”
芳馨焦急道:“銮驾想必已到宫门,若陛下回宫来看见姑娘——这成何体统?”
我叹道:“总归是一条性命。”
芳馨牵住我的袖子还要再劝,我轻轻挣脱了她,取过斗篷披在肩上。斗篷的衣带上绣了密密的桃花,打结时不甚顺畅,我连结了两次,都没有结好。芳馨叹了一声,只得上前为我系好衣带,一面又劝:“姑娘三思。”
我叹道:“小事罢了。即便被他看见也没什么,横竖我也没有非分之想。”
芳馨轻声道:“韩管事在俆女史一案中是被皇后刑讯过的,这会儿在角楼上寻死觅活的……奴婢以为,姑娘还是不要沾染的好。”说罢面色一变,声如蚊蚋,“依奴婢看,就由他跳下来倒更好。”
我一惊:“姑姑说什么?!”
芳馨忙道:“奴婢失言,姑娘恕罪。”
我叹道:“姑姑多虑。皇后疑心我父亲和韩管事也不是一两日了,小棒子既已寻上门来,若是见死不救,反倒碍眼。按常理行事便好。”
芳馨满脸通红:“姑娘所言甚是。”
我和芳馨匆匆穿过西门,一路向北,赶到内宫西北角的角楼前。角楼前后三进,左右三进,建在高高石台之上,足有四层。韩管事开了最高层的窗格爬出,抱着酒瓶坐在屋檐上。双腿一荡,左脚的青布鞋滑了下来,在下层檐上一激,翻了个身,滑落人群中。人群如波浪翻涌,惊呼声中,向后退却。
芳馨朗声道:“朱大人来了!”
众人稍稍一让,我排众上前,却见掖庭属左丞李瑞正一脸愁容地仰面望着。虽在冬日,他却满头大汗。见我来了,李瑞诧异道:“这会儿陛下回宫,朱大人不当在缙云门接驾么?”
我也顾不上解释,只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李瑞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帕,抹一把脸道:“听说是吃醉了酒,发了酒疯。下官已派人去劝了,只是他拧得很,下官等也不敢贸然拉扯。下官已派人去搬厚厚的被褥子来,垫在地下,即便他摔下来,也不会脏了皇城的地。”说着愈加焦急,“迟不迟早不早的,偏偏在今日。这是要掖庭属脑袋搬家呀!”
韩复坐在角楼最高处,哪里是在发酒疯,分明是在寻死。也许他怕皇后再将他捉到掖庭属去,施以酷刑。小棒子虽不明所以,但与他日夜亲近,却也知道他心中藏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整日烂醉如泥,却对宫中的形势一清二楚,果然不能小觑。然而酗酒数年,意志终是坍塌了,竟然糊涂到选了今日来寻死。有一瞬,我恨上心来,只觉芳馨所言不虚。然而我终是不忍见他殒命,此时更是什么也顾不得了,遂上前一步,将双手合在口边,朗声道:“韩公公,你下来。”
韩复放下酒瓶,居高临下地斜我一眼,复又灌了一大口酒。一个蓝衣侍卫从他身后的窗格子里躬身爬出,伸手扳他的肩头。韩复身子一斜,那侍卫扑了个空,若非用麻绳拦腰系住,定会滑下屋檐,摔个粉身碎骨。韩复回头看了一眼,轻蔑一笑,挪了挪身子。失了鞋子的左脚抬起,抵住法翠瓦当,右脚垂得更低。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轻呼,又往后退了半步。
我又道:“韩公公,你我同在文澜阁共事,你若有难处,玉机愿略尽绵力。”
韩复仍是不理。李瑞道:“他醉了,哪里能听得懂大人的话。”说着向楼上的侍卫挥挥手,那人爬出窗子,踏上屋檐,伸手去拽韩复的后领。韩复回头看了一眼,又往右边移了尺许。那人腰中的绳子一紧,指尖离韩复的后颈终是差了数寸。
我狠一狠心,向上道:“韩公公,你的心事我全都知道。你先下来,万事好商量。”
韩复怔怔望着我,张了张空洞的口,呵出一团乳白色的酒气。去年他在掖庭属熬不住酷刑,咬掉了半截舌头,因此这两年连话也很少说了。
小棒子在我身后直哭,但有我和李瑞在前,他不敢贸然向上,只是一味嗐声跺脚。韩复的目光中似有一线求生欲望,我见他犹豫,忙又道:“韩公公,你别动,我这就上去。”
忽见韩复向远方一瞟,目光骤然一冷。他左手一松,酒瓶从屋檐上滚落,在地上砸得粉碎。人群骤然散开,我依旧在原地一动不动。瓷屑激飞,在我眼角边擦过,我伸手一拂,指尖上骤然多了一丝血色。芳馨一声惊呼,我摆一摆手令她退下。
忽听人群中有人轻声道:“皇上与皇后来了!”
我回头一望,果见一线明黄色的銮舆沿宫墙逶迤而来。虽然还远,但众人已分列两旁,无声恭立。李瑞看了看身后,又看了看我,终是低了头退在一旁。连楼顶的侍卫亦缩了回去。我再也顾不上旁的,只提着裙子踏上石阶。
在我低头的一瞬,只听身后几个宫女惊声尖叫。仰头看时,韩复已纵身跃下。他张开双臂,像一只向水面俯身的翠色水鸟。四个侍卫绷紧了青色的大被子,疾步上前,想要接住韩复的身子。我的耳目忽而变得像鹰隼一样敏锐,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
我分明看见韩复的眼角飞出泪滴,唇边却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他眼风如电,充满悲悯,像羽化的仙人望向恶浊的人间。角楼如山巍峨,欲与青天比高。他这一跃,如鹰击长天,鱼跃龙门,是奋死遂志的一跃。我代他欣喜,胜过恐惧。
他终是解脱了。可我呢?
韩复的右手轻轻一拨下层屋檐,身子陡然向左飘出数尺。他并没有落在棉被上,而是在我脚边轰然落地。我转头欲看,芳馨奔上前,伸手遮住了我的双眼。我拨开她的手,最后看了一眼韩复。脚边红白二物散成一片,像瓜瓤散了一地。酒香四溢,鞋尖的梨花醉成一片水红。
耳边霎时静了下来。十一月初四,慎妃自缢;十一月十九,紫菡殁;腊月初五,韩复堕楼。华阳公主的生辰和皇帝回銮的强颜欢笑像潮水褪去,露出灰败死寂的真相。酒气和血腥气充塞胸臆,化作无尽的愤怒和恐惧。我不忍再看,只侧转了身子,恍惚见到韩复的双腿仿佛还在抽搐。积聚多日的悲怒在腹中翻涌,化作一声凄厉的长哭,和鲜血一道从口中喷薄而出。
天旋地转。那道明黄色化作一堵高墙向我逼近,我推开它,无力地靠在芳馨身上。眼光一扫,只见高旸和林妃并肩立在护送銮驾的人群之后。高旸双眉紧蹙,隐有泪光。林妃紧紧挽住他的右臂,不让他进前一步。
我就要死了,我还怕什么?我向高旸伸出右手,就像我每一次梦见他那样满心欢喜地向他伸出右手,并报以热切的眼神。他神色一动,似乎向前跨了半步。然而一股陌生的气息和那道明黄色迅速掩了上来,只听芳馨轻呼道:“陛下……”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急切唤道:“玉机。”
我顿时清醒过来,像从美梦中惊起,满心的失望和厌恶。我深藏好愤恨的眼神,凝思片刻,方展眸唤道:“陛下。”
皇帝不忍不满又不解,“你来这里做什么?快回去歇息吧。”
我无力从他怀中站起来,泪滴沾湿了他胸口的金色龙须,像日光下的剑戟沾染了殷红的血珠。我心中一动,牵起他的衣袖,生硬细密的绣纹贴在手心,心头愈加清醒。他伸出右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满是冷酷的燥热,无一丝颤抖。
冷泪滑落,我颤声哀告:“求陛下,不要再问下去了。”
皇帝展袖拭去我唇边的鲜血,心痛道:“好。朕不再问了。”
我喜极而泣:“君无戏言。”
皇帝复又握住我的手:“君无戏言。”说罢命李瑞上前,“传朕的旨意,掖庭属不必再过问慎妃之事。”又对小简道,“将朱大人抬回漱玉斋,请太医诊治。你就在漱玉斋守着,随时禀报。”
我被扶上座辇,又轻又快地回到了漱玉斋。片刻的清明难以为继,心头绞痛不已,肠胃翻覆,将午间所用的食物全部呕了出来。芳馨等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方为我除下染血的裙子和绣鞋。沉沉一觉,到了晚膳时分才醒过来。
天已全黑,红烛燃到了尽头,火焰笔直得像蘸饱了胭脂的画笔,在墙上落下彤色暗影。绿萼和小莲儿一个伏在桌边,一个伏在床边,都睡着了。寝室静得像杀戮过后的修罗场,窗外的黑暗是无穷无尽的众生之苦。我动一动身子,发现还有力气坐起来,默默地起身,将脑后的长发拢在胸前。我的手竟也有一种冷酷的燥热,且无一丝颤抖。
精神尚好,还能思考。这一副残躯竟还能承托我的思想,这便够了。
过了一会儿,芳馨轻手轻脚地拿了一支新烛进来,猛见我一言不发地坐在青纱床帐的阴影中,顿时吓了一跳,立刻拍醒了绿萼和小莲儿,轻声呵斥道:“姑娘都醒了,还只是睡不够!”
我忙道:“她们守了半日,也甚是辛苦,姑姑不必苛责。”又对睡眼惺忪的绿萼道,“你们下去传膳,这里有姑姑就好了。”
芳馨秉烛照了照我的气色,欣慰道:“姑娘虽然脸色不好,却还有力气说话,奴婢也就放心了。”说罢斟了一杯温水,“刚才方太医来瞧过了,还责怪姑娘怎能由着自己伤心动气。”说着别过头去拭泪,又道,“不过好在陛下已经答应再不追查慎妃之事了,姑娘从此可放宽心了。”
满口的苦涩,只觉得杯中的清水也是甜的。我哼了一声:“陛下只是传旨,命掖庭属不必过问。可并没有说御史台和刑部也不能过问,更没有说他自己不能过问。姑姑高兴得也早了些。”芳馨吃了一惊。我叹道:“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他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一次,是我自己思虑不周,一厢情愿了。”
芳馨含泪道:“姑娘明明不喜欢陛下,又何必如此自苦?奴婢看见信王世子的脸色很不好——”
我的心已经麻木到不会痛了,口角牵出一缕冰冷和讥讽的笑意:“随他去吧,不必理会。”
芳馨呆了半晌,讷讷道:“姑娘太苦了。”
我狠狠地扯开发端纠结的一团,有痛快的撕裂声响起,几根断发飘落在锦绣之间。“姑姑放心,我不觉得苦。”
晚膳后,我早早便歇下了。翻了个身,见芳馨正要熄灯,忙道:“姑姑留着灯。我睡不着。”
芳馨道:“姑娘睡觉本来就轻,若点着灯睡,哪里还能睡得好?”
我伏在枕上无奈道:“太黑了我反而睡不着。姑姑若不放心,就留下灯,待我睡着了再将灯拿走。”芳馨只得将灯留下。
自那凶险万分的一夜,我忽然发现自己在暗中无法安然入睡。恶念沉在心底化成的一片泥沼,一个久不见光明的人甘心沉沦黑暗之中。沉沦得越深,越向往头顶一线若有若无的星光。这点奢侈的向往,足以令我心安。想起数年之前,得知裘皇后被软禁守坤宫,我心烦意乱。是芳馨对我说,奴婢也好,女官也罢,在这宫中,属于自己的唯有一夕梦境。
至少这梦境还是我自己的,倒也不算太坏。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芳馨的细语像泉水渗出浮沙:“慎妃娘娘和静嫔娘娘先后殁了,姑娘伤心欲绝。尤其是静嫔娘娘,是在姑娘的怀中咽气的。太医说,姑娘伤心惊惧太过,才会呕血昏迷。”
我仰过身,睁开双眼。但见眼前一片漆黑,我心头一慌,坐了起来。只听皇帝低沉的声音道:“听说她有一次心病发作,险些性命不保。”
芳馨道:“是。前些日子缺医少药,姑娘身边又没得力的人服侍,方太医说情形确是凶险。”接着听见鼻息轻响,芳馨重重叹了一声。
静了片刻,皇帝仿佛也跟着叹了一声:“朕去瞧瞧她。”
芳馨道:“启禀陛下,太医说姑娘必得好好歇息,且姑娘睡眠一向很浅。”
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无妨。朕只瞧一眼便出来。”
芳馨无奈道:“是。容奴婢掌灯。”
皇帝道:“不必,朕自己来。”
我侧身向里躺下,将锦被埋到面颊。亮光越来越近,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在我床前站定。他似乎右手持灯,左手探出。一片阴影附上眼帘,带着灼人的热度;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带着无限怜悯。
有一瞬,心中泛起新奇的渴望,渴望这只滚烫的手能抚上我的鬓发。或许我真的太孤独了。我眼睁睁看着眼前再次亮起来,泪水掠过鼻梁,洇湿了干燥绵软的粟米桃花枕。我忍耐着缓缓呼吸,不让自己的鼻息惊动他。这静谧而奇异的片刻,有一辈子这么长。自我进宫以来,从未得到过这样专注的目光和这样肆无忌惮、小心翼翼的关怀。我更没有想到,这关怀,竟然来自这宫中我最痛恶的人。
被中的病体蒸腾出独特的气味,是从心底沤出的恶浊和衰朽,浸泡着浓郁的药气。温暖的绝望充塞着我的四肢百骸,呼吸愈来愈深,愈来愈重。我像一只等死的小兽,蜷缩起一生的喜怒哀乐,躲在人所不见的暗处,等待命运给予的最后惊喜。我不自觉地缩了缩脚。却见烛火一晃,渐渐淡去。
他的声音再次在帘外响起:“好生照料朱大人,朕重赏。”
芳馨带领众人齐声道:“奴婢遵旨。”
我不知不觉坐起身来,支起耳朵倾听他离去的脚步声。他的步履是难得而刻意的轻缓,宛若按捺的瑶琴尾音,我竟是这样恋恋不舍,连芳馨是几时进来的,我都不知道。
芳馨见我坐了起来,以为我要水喝,便斟了一杯温水,道:“姑娘怎么醒了?才刚陛下来看姑娘,姑娘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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