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笑不得,哑口无言。小简又道:“陛下怕大人病中寂寞,命奴婢回宫时,特意从熙平长公主府绕一脚,请老夫人和大姑娘来宫中相陪。”说着一击掌,绿萼笑盈盈地引了母亲和玉枢走了进来。
我顿时从榻上跳了起来,险些站立不稳,一头扑在母亲的怀中。小简立刻举袖拭泪,躬身道:“大人且和老夫人说话,奴婢先告退了。”
我忙行礼,含泪诚恳道:“臣女谢陛下恩典。”
待小简出去,母亲扶着我同坐在榻上,也顾不得礼数,只捧着我的脸端详,哽咽道:“你受苦了。”我悲喜交加,伏在她的怀中痛哭。玉枢和芳馨俱垂泪不已。
痛快哭了一场,只觉得心里松快不少。芳馨抚着我的背道:“夫人和小姐好容易进宫来,只怕一会儿就要回去了,姑娘怎么只顾着哭?”
母亲拭了泪,携起玉枢的手站起身,盈盈拜倒:“民女朱洪氏(朱氏)拜见女丞大人。”
我起身扶起母亲,含笑泣道:“母亲和姐姐不必多礼。”芳馨亦扶起玉枢,笑道:“大姑娘比去年在景园见的时候更见标致了,竟比我们姑娘还要美三分。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奴婢这就打水去。”说着掀帘子出去了,又吩咐绿萼和小莲儿上茶。
只见母亲穿着家常的青衣布裙,只在脑后绾了一个低低的平髻,簪了一支琉璃簪,垂下细细一绺流苏。除此以外,别无长物。玉枢身着水墨梅花短袄,衣襟和袖口上都镶了窄窄的一条貂毛,裙下垂着紫玉梨花佩,发间戴着我去年用太湖珠穿了送给她的珠花。莹莹珠光,越发显得她面如桃花。和她一比,我直是墙头衰草。母亲和玉枢俱是匆匆赶来,想来来不及更衣。母亲简朴,玉枢华贵,想来日常在长公主府,便是如此妆扮。
一时净了面。绿萼奉茶,小莲儿端了陶碗进来,浓郁的药香顿时掩过了茶香。我伏在母亲肩头皱眉道:“又要喝药了。”
小莲儿道:“方太医千叮万嘱,药要按时用。奴婢知道姑娘怕苦,已经备好了蜜饯和甜汤了。”
芳馨对母亲笑道:“夫人有所不知,平日里姑娘喝药,不论多苦,要喝多少,哎都不哎一声的,这会儿夫人进了宫,姑娘倒抱怨开了。”
我斜了她一眼,扁扁嘴道:“我何曾抱怨了?”
母亲接过药碗,对小莲儿道:“我来喂她喝药就好。”
我忙道:“怎敢劳动母亲?”
母亲微微一笑,已舀了一勺药汁送到我口边:“我也是进宫的路上,才听简公公说,你竟然病得这样厉害。十六年,我这个做母亲的,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说着落泪。
我就着她的手吞下药汁,只觉连眼泪都苦了几分。母亲又道:“从前只是以为你身子弱,没想到竟是一个大症候。都怪我。”
芳馨忙道:“咱们姑娘得夫人亲手喂药,这病定然好得快。”
我从母亲手中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母亲欣慰地擦了眼泪,拉住我的手,似有千言万语。我拈过一粒青梅放在口中,方展颜一笑。芳馨道:“姑娘且和夫人小姐自在说话,奴婢们在外面候着。”说罢带着绿萼和小莲儿退出了西耳房。
母亲拉着我的手道:“去年因为宫中有丧事,你竟没有回家来,好些话来不及对你说。想不到今天被简公公唤进宫,可算意外之喜。果然圣上待你很好。”
不待我答话,玉枢迫不及待道:“妹妹这是要做皇妃了么?”
我想起昔日“梨花忘典”之事,不由笑道:“那一日抽中了‘却辇之德’的人,不知是谁?”
玉枢顿时红了脸,摇晃着母亲的肩头:“母亲瞧妹妹,才好些就要拿女儿取笑。”
母亲拍拍她的手,向我微笑道:“如此说来,你是不想嫁的了?”
我垂头道:“近来慎妃殁了,紫菡殁了,昱嫔倏然失宠,皇后那里也多事。女儿怕得很。”
母亲担忧道:“若不想嫁,难道要抗旨?”
我敛容道:“不错,女儿正要抗旨。”
我原本以为母亲会担忧我抗旨之后会连累家人,谁知她只垂眸静了片刻,再抬眼时,竟无半分惧色:“就算皇帝不怪你抗旨。可你是他求而不得的人,将来若非赐婚,又有谁敢娶你?你这终身大事……”
提起此事,愈发孤冷绝望。忽听玉枢在一旁恨恨道:“都怪信王世子,说好要娶妹妹,竟这般负心薄幸。若不然,妹妹将来出宫去,还可以嫁给她。”
我听她说得不通,不禁笑道:“怪他做什么?我又没有答应要嫁给他。”
母亲忙道:“幸而没有答应,不然信王府贸然提出,皇帝还不知要怎么想。”
母亲深知我心,我甚是欣慰:“正是如此。从此信王世子与咱们家再没有半分关系,母亲和姐姐以后可以不必提起此人。”
母亲了然道:“你放心,我懂。”
我问候了父亲,又道:“父亲昨天来了一趟掖庭属,回去可有说什么?”
母亲道:“此事说来奇怪。内宫一个管事吃醉了酒从楼上摔下来死了,竟然传你父亲进宫问话。你父亲并不认得此人。”
我心下了然,殷殷嘱咐道:“母亲回去一定对父亲说,天气冷,请他好生在家休养。”说罢紧了紧母亲的手,郑重道,“母亲和姐姐弟弟也是。此话务必带到。”
母亲一怔,也不多问,只点头应了。于是又问弟弟读书如何。母亲迟疑片刻,如实道:“夫子说你弟弟很聪明,像你。如今他还常跟着信王世子出去会些读书的才子。世子还说,来日他要出去游历,也要带着你弟弟去。”
我微微一笑:“那就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男儿志在四方。”
母亲只坐了一会儿,晚膳前便从北门出宫去了。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只觉精神不济,于是回寝室歇息。一觉醒来,听得窗外风声肆虐,窗格子忽愣愣地响。小莲儿端坐在榻上,在灯下缝着一件衣裳。榻边的炭盆燃起柔软的火苗,像一汪静谧的秋水。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76]岂不闻老子又云:“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77]这狼奔豕突的疾风,正是造物扯开了膀子拉起了风箱。如此,“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我翻了个身,仰头微微一笑。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小莲儿听到异动,忙上前查看,见我醒了,便问道:“姑娘醒了,要传膳么?”说着扶我起身喝水。
我起身坐在妆台前,用白玉疏齿栉慢慢打理着发梢:“天都黑了,皇上和皇后回宫了么?”
小莲儿道:“雪下大了,皇上和皇后早就回宫了。陛下还命简公公送了一些清淡的膳食过来,简公公见姑娘睡着,就没上来。”说着接过我手中的白玉疏齿栉,喜滋滋道,“陛下对姑娘可真好。”
我正在瓷盘中摸索着一枚金镶玉环,闻言自镜中抬眼一瞥,淡淡道:“传膳吧。”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清晨启窗一望,整个皇城白茫茫一片。绿萼忙上来关窗,道:“姑娘刚刚起身,热乎的身子可经不得冷风吹。”
我低低道:“绿萼你瞧,这里白得好像景园的金沙池。皇太子和三位公主,也有一年了。”
绿萼关了窗,嗔道:“姑娘真是的,一大早上的,说这个做什么?”
一丝阳光在窗户合上的瞬间挤了进来,在我眼皮上跳了两跳。我拾起榻上的短袄披在身上:“雪停了,我也好了许多,午膳前咱们去益园赏雪去。”绿萼喜出望外,忙扶我坐在妆台前,快手快脚梳好髻,戴上那只金镶玉环。
午正时分,我正要从益园的西侧门回漱玉斋,忽见昱嫔带着几个小宫女匆匆自北而来。只见她一身浅青薄袄,整个人似冰雪化育而出的神思,清冷淡远。
我忙迎上前行礼问安。但见她神情落寞,眼皮红肿,面有泪痕,不觉关切道:“娘娘有孕,怎可穿得如此单薄?”
昱嫔道:“惯了。”说罢细细看了我两眼,道,“听闻朱大人的身子一直不好,怎么今日倒来花园里逛?”
我笑道:“贪看雪景,忍不住便来了。”
昱嫔掩口一笑:“你这里贪看雪景,若冻着了陛下可要心疼了。”
我恍若无闻,澹然问道:“娘娘从哪里来?”
昱嫔叹道:“我才送了母亲和妹妹出宫去。”
怨不得她似是哭过:“娘娘不必太过伤怀。过了新年,娘娘再将老夫人和小姐接进宫来住着便好,也不过就是皇后娘娘一句话的事。”
昱嫔稍稍宽慰,右手护在自己尚不见隆起的小腹上,淡淡一笑:“是呢。太医说太过伤怀对胎儿也不好。”她执剑的右手,坚定有力地护住自己的孩子,身周寸寸丝光都变得悠长柔韧,像一面无形的盾。
我心底一酸,不禁满心羡慕起来,虚抚着她的小腹,好奇道:“小孩子在肚子里,会动来动去的么?”
昱嫔笑道:“你还没有册封,便关心起这个了?”
我对她的说笑置若罔闻:“不。臣女只是羡慕娘娘,这孩子是娘娘的亲人。有了这个孩子,娘娘在宫里便再也不孤单了。”
昱嫔一怔,垂目一笑:“深宫之中,唯有孩子是最可靠的。倒不是盼着他争宠争位,而是只有他才是你的亲人,能长长久久地陪伴你。”
我嗯了一声:“娘娘好福气。”
昱嫔笑道:“十月怀胎很辛苦。整日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用,连剑也不教我碰一碰。真真闷死我了。最要命的是,总觉得累得很,总也睡不足似的,人也胖了好些。也不知道生下这孩子以后,我还拿不拿得动剑了。”见我怔怔地不说话,她双颊一红,“瞧我说了这一车子话,大人定是觉得乏味。”
我摇头道:“不,臣女很喜欢听。”
昱嫔见我且悲且喜,不觉奇怪:“你若嫁了,迟早也会有孩子。何必羡慕我?”
我垂头不语。昱嫔轻轻一摆手,身后的宫人退了几步。昱嫔轻声道:“莫非你,不愿意嫁给他么?”见我仍是不语,又道,“你若不愿,便直说好了,别怕。”
我抬起头,好奇道:“娘娘何出此言?”
昱嫔笑道:“你别多想,我并不是怕你成了皇妃,与我争宠。其实,当初李公公去我家下旨册封时,我若像师尊一样勇敢,就当抗旨。但是我不敢。不论剑术还是人品,我只学到了师尊的皮毛。但是,大人比我强百倍,当可以依照自己的心愿而活。”
我微微一惊:“难道娘娘不愿意嫁给陛下么?”
昱嫔悠然一笑:“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孩子都有了。也幸而有了他,余生无憾。这日子,还得打起精神好好过下去。”
仿佛是谁也在我耳边说:“只要奴婢有了孩子,余生不得恩宠,也绝无一丝怨言。”是紫菡。她如愿以偿有了孩子,却香魂远逝,也不过就是上个月的事。皇帝追封两级后,恐怕也淡忘了。施舍过哀荣,便将她从心底驱赶出去,连带一切愧疚与怜悯。
我感伤道:“娘娘所言甚是。”
昱嫔笑道:“咱们当年一道在陂泽殿选女巡,如今,理国公小姐随升平长公主在白云庵修行,我和颖嫔进宫为妃。于姑娘流放西北,封姑娘流放岭南,徐女史英年早逝。而大人日日操劳,落下这一身的病。唯有启表姐最好,她就要好好地嫁给信王世子做正妃,定能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不知怎的,听到高旸头衔时心中再无惊澜:“不错。只有启姐姐是最好的。”
昱嫔迟疑片刻,忽又道:“你还没有嫁,你是有选择的。但盼朱大人能照自己的心意活着——”说着目光一冷,依旧含笑,“——或死去。我的愚勇早已不在,想来这么多年没有变过的,也只有启表姐和朱大人。愿朱大人不改当年,无畏无惧。”
正说着,忽见一个小内监自益园西南角门进来,一溜小跑到昱嫔面前焦急道:“娘娘,圣驾幸临永和宫,快请回宫。”
昱嫔微笑道:“这就来。”又向我道,“朱大人身子不好,也请早些回去。告辞。”说罢行礼作别。
昱嫔走后,绿萼扶着我慢慢走回漱玉斋,笑道:“常日看昱嫔娘娘淡淡的,倒和姑娘有许多话说。”
我笑道:“你瞧昱嫔娘娘淡淡的,那启姑娘呢?”
绿萼道:“启姑娘一向风风火火的极爽快。”
我笑道:“你看得不真。昱嫔娘娘的淡,是照足了周贵妃的样子来的,形似却无味。启姐姐虽然风风火火的,却是浸透了百味的淡,才是真的淡。她五年前便是这样了,我在她面前,只有自惭形秽。”心念一转,颇有几分酸涩,“她……果然比我对他更好。”
绿萼没有听见,对前面“淡”的高论也听不明白,只是自顾自笑道:“昨天简公公还说,陛下最喜欢姑娘淡淡的样子。”
我整一整衣带,微笑道:“他喜欢我淡淡的样子,那我便淡给他瞧。”
午歇起来,我接到升平长公主从白云庵递来的书信,邀我明日出宫一叙。女官是不能随意出宫的,我正自诧异,只见小简来了。小简笑眯眯道:“陛下得知升平长公主殿下邀大人去白云庵,特命奴婢来说一声,大人安心出宫便是,颖嫔娘娘自会打点。”我忙屈膝谢恩。
第二天,我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忙披衣下床,启窗一看,原来楼下一群小内监在大包小包、大箱小箱地搬东西。此时天色还未全亮,我唤了芳馨进来,指着楼下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芳馨一面为我披上衣服,一面笑道:“姑娘醒得倒早。他们奉了颖嫔娘娘的命令,在打点姑娘出门要带的物事。”说着关上了窗户。
我奇道:“出门的物事?”
芳馨道:“昨天姑娘睡得早,颖嫔娘娘派人来传话,又列了一个单子,命奴婢们照着收拾。”
我失笑道:“什么样的单子?竟然和迁宫似的。”
芳馨摸了清单出来,但见上面写着:“细白瓷碗杯盘箸两套、茶具两套、药炉药罐一套、丸药三十枚、锦被两条……”吃用之物,细细列了好几张纸,连恭桶也写进去了。
我哭笑不得:“这是谁开的单子?”
芳馨笑道:“是颖嫔娘娘身边的淑优姑娘写的。颖嫔娘娘说,姑娘出宫去,万事万物都得用宫里带出去的。况且姑娘还病着,又畏寒,还有午歇的习惯。若一时要起东西来,都要齐备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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