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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作者:小伍

  我凝神听戏,只隐约听见太后殷殷嘱咐董妃好好保养身子,早日再添一个世子等语。夜色沉沉,身上微凉,芳馨忙为我披衣:“夜深了,姑娘该回宫了。”我这才回过神来,只见车舜英与易珠不知何时已退席,几个年幼的孩子早回宫睡了。不多时,太后和两位王妃也退席了,座中只有升平长公主、皇后与两位贵妃伴驾。
  皇帝兴致颇高,直将众人点的戏看完才散戏。夜深露重,除了我和锦素,便只剩下周贵妃端坐席间。皇帝命人整杯添酒,又命众人一同在主席坐了。皇帝已有七分醉意,向我和锦素道:“贵妃自幼习武,自然熬得住。想不到两位女巡的精神也不短。”
  周贵妃缓缓为皇帝添上热茶,柔声劝道:“陛下再坐一会儿该回宫歇息了。”
  皇帝笑道:“明日不上早朝又如何?”
  周贵妃道:“即便不上早朝,也有损龙体。”
  皇帝已有七分醉意,自斟一杯,一饮而尽,又道:“你别劝朕!你……陪着朕就好。”
  我和锦素相视一眼,忙起身告退。走下清凉殿,我不禁回望,只见皇帝拉着周贵妃的右手,头一歪,浅秋色的背影缓缓靠在她身上。周贵妃端坐不语,淡绿色的披帛在夜风中如春雾飘摇。
  我和锦素出了延秀宫便分手了,她向北回了永和宫,我向东行。宫墙上满是橘色光晕,头顶一线黑沉沉的夜空,星光如女人乌发上的银针。已过子时,长街上少有宫人来往。听了一夜的戏,本有些昏昏沉沉,被长街的凉风一吹,顿时醒了大半。
  芳馨笑道:“姑娘很爱看戏,竟看到这会儿。”
  我笑道:“平日除了念书,便是作画。若有戏看,我总是要看完才罢休。”
  芳馨道:“可惜姑娘还只是女巡,若升做正六品女校,便可去外城的梨园看他们排演。”
  服侍将废的皇后与嫡子,还谈何正六品的官位?然而听闻女校可不必拘禁在内宫,心中亦起了欣羡之意。只听芳馨又道:“才刚信亲王世子离席的时候,要来与姑娘说话,见姑娘专心听戏,他便没有搅扰。”
  我忙问道:“世子可有什么话留下么?”
  芳馨摇头道:“并没有。”
  不知怎的,心中有些失落。就好像看到席间红彤彤的樱桃,本来口舌生津,心中欢喜,但吃到口中仿佛并不甘甜。他说要娶一位才智超群的女子。那女子,会是我么?


第十八章 恶生五月
  翌日清晨从大书房回来,但觉困倦不已,用过早膳,便回寝殿补眠。忽见东窗下的紫荆胡床换作了红木嵌汉白玉海棠贵妃榻,铺了华丽的湘色流霞云锦坐垫,立着玉色的云锦靠枕,不禁愕然:“这是怎么回事?”
  绿萼笑道:“这是皇后娘娘赏的。趁着早晨天气还凉爽,就赶紧从内阜院搬过来了。来人还说,天气暑热,姑娘就不必去守坤宫谢恩了。”说着扶我坐在榻上,又道,“姑娘昨夜看戏看得太晚,这会儿就在这榻上歇息片刻,奴婢去沏茶来。”
  一时除去外衣,只穿一套牙白色衬衣衬裙,闲闲歪在榻上。红芯放下东窗上的淡青色竹帘,阳光被阻隔在外,一室荫凉。假寐片刻,一睁眼,却见芳馨合着眼睛轻轻打扇,头一点,顿时醒了过来。“姑娘醒了。何不多睡一会儿,离午初还早呢。”
  我坐了起来,芳馨连忙拿过小几的冰沙绿豆汤,我喝了一口,蹙眉道:“太甜。”
  芳馨道:“外面还有没放糖的,奴婢再去盛一碗来。”
  我忙道:“不必了。慢慢喝着也好,重新拿一碗来,这碗必定也是倒了。”说着拿银匙轻轻搅动了两下,慢慢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那出《赎孽》的典故,姑姑还没有告诉我呢。趁这会儿得闲,也说与我听听。”
  芳馨却答非所问:“内阜院趁着送新榻来的工夫,将这个月灵修殿的月银用度一并送来了,奴婢才刚在外面清点。听内阜院一个相熟的小内监说,他们刚才去皇后宫里送银子,皇后为昨夜圣上与周贵妃在清凉殿坐了一宿的事情正生气。”
  我大吃一惊:“昨夜圣上和周贵妃没有回宫?”
  芳馨点头道:“听说是在清凉殿坐了一宿,圣上今晨还去上朝了呢。”
  阳光透过竹帘,薄如刀裁,轻若羽纱。一如被漫长时光浸透的往事,细碎而温情。我想起皇帝倚靠在周贵妃身上的背影,叹道:“到底是打出生时就在一起的情分。”
  事久而远,芳馨细细回想片刻,方道:“说起这出《赎孽》,老辈宫人谁不记得?奴婢十来岁上就听姑姑说过多次了。姑娘可知道我朝立国的根本么?”
  我笑道:“当年太祖与肃王莫敖、定王周明礼、荣王陈四贲是结义兄弟,一起打下这江山。先帝未称帝之前,他们自称元帅,按齿排位,不分彼此。因此我朝最看重兄弟之情、朋友之义。据说陈四贲趁周明礼带着妻女回北燕探亲之时,在路上截杀了他。虽然陈四贲是先帝陈贵妃的亲哥哥,但先帝依旧废了他的爵位,免了他的官位,将他软禁在家十年。陈四贲幽愤自尽。”
  芳馨娓娓道:“宫中人都传说,荣王陈四贲暗杀了定王周明礼的事情,原本朝中都不知道。是定王的二女儿小周郡主,也就是如今的周贵妃无意中得知的。那一年的元宵,宫中大宴群臣。周贵妃那年虽只得九岁,却代父王前去敬酒,在席上点了这出《赎孽》,借此观众人之情。随后又借着这出戏,质问太祖与定王的兄弟之情,更将陈四贲暗害定王的事和盘托出。在场的朝臣一一与闻,十人之中倒有九人信了。太祖这才下令彻查此事,软禁了荣王。那会儿圣上尚在母腹之中,信亲王才只有十岁,熙平长公主只得三岁。陈四贲的荣王和周明礼的定王都是死后追封的,唯有肃王莫敖寿终正寝,得享尊荣。他的独子便是辅国公莫璐,周贵妃的前夫。”
  我心中一震:“这么说,信王和熙平长公主的舅舅荣王陈四贲是因这出《赎孽》被废。圣上出征在即,昨夜点这出戏的意思难道是……”一时焦躁起来,拿起绘了兰花的小蒲扇猛力挥了两下,“这么多年来,两宫虽然着意加恩抚慰,但仍恐他兄妹二人心中不平,暗生异图。故此借《赎孽》敲打?”
  芳馨道:“姑娘聪慧。”
  御驾亲征的大义慷慨,帝后之间的虚与委蛇,贵妃周氏的独荷恩宠,金屋藏娇的小儿婚事。我不禁叹道:“天家盛宴,锦绣靡丽,觞流欲壑,情实难堪。”
  芳馨道:“姑娘说什么?”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姑姑继续说。”
  芳馨笑道:“若说昨夜宫宴的奇怪之处,倒还有呢。奴婢记得几年前睿平郡王本是定下一位姓齐的官宦小姐为正妃,后来遇到一个平民女子,便求陛下取消前头的这门婚事,求了多次不果。奴婢记得那一年大雪,王爷在雪中足足跪了一夜,陛下也没有应允。最后还是那位齐大人听闻此事,自行退婚才罢。睿平郡王那时候已是亲王,为了这件事情,才被降为郡王。最后还是太后劝和,陛下才勉强让王爷娶了那平民女子为正妃,便是如今的董妃。昨夜奴婢听陛下对信王世子说,娶妻只要志趣相投,脾性相合,家世并不要紧,那当年又如何这样为难睿平郡王呢?”
  我合目叹道:“睿平郡王是陛下的同产弟,向不参谋政事,皇上自然盼望他能娶个名门望族的千金。信王世子说到底是废骁王的亲侄儿。”
  芳馨道:“姑娘是说……”
  我笑道:“只看将来升平长公主的婚事如何,便知道了。”说着啜了一口绿豆汤,“才刚觉得它太甜,这会儿倒好多了。”说罢一饮而尽。
  芳馨连忙叫外面的小丫头进来服侍漱口。我翻了个身,合目叹道:“周贵妃自幼便如此不凡,难怪圣宠不衰。”
  芳馨一面打扇一边道:“听说陛下自小便跟随周贵妃念书练剑。周贵妃还有一位孪生姐姐精研火器,陛下如今在火器整造上的造诣,却是随这位大周郡主学的。”
  原来她和我一样,也有一位孪生姐姐。我甚是好奇,支起身子道:“那周贵妃的姐姐呢?”
  芳馨道:“十几年前嫁于废骁王,才两年,便难产薨了。当时贵妃甚是伤心,亲自扶灵北上,足足过了一年才回朝。”
  我想了想道:“启春姐姐说,周贵妃入宫七年,生了二子二女,如今宫中怎么只有一位皇子和两位公主?还有一位皇子呢?”
  芳馨道:“陛下当年大婚时昭告天下,若与周贵妃有子,那第二个皇子便要过继给绝嗣的辅国公家,继承辅国公的爵位。”
  我大惊道:“周贵妃竟舍得皇子出嗣别家?陛下竟也同意?”
  芳馨道:“据说这是两人大婚前的约定,陛下若不应允,贵妃是不肯入宫的。”
  我慨然无语,脑中满是那一抹浅秋色背影斜倚在周贵妃肩头的情景。她挺秀澹然,似云海之巅的寒松,不日便羽化飞升。恰巧他斜倚的姿态充满了芸芸众生小心翼翼的渴求意味。
  忽见绿萼轻轻掀开竹帘,探头进来查看。芳馨笑斥:“又没规矩了,探头探脑地做什么?”
  绿萼忙进来,笑道:“奴婢刚刚外面回来,不知道姑娘醒了。只说悄悄看一眼,谁知便让姑姑瞧见了。”
  芳馨笑道:“这会儿天正热,你上哪闲逛了?趁姑娘睡着,你们一个一个都偷懒。”
  绿萼道:“奴婢并没有偷懒,只想着天气越来越热,姑娘若一时没有胃口,让小厨房熬些荷叶粥喝倒好,因此去益园的池子里,掐了好些荷叶回来。还摘了两朵荷花,都供在大缸子里了。”
  我坐起身,整整衣裙:“外面热得很,难为你还去益园为我摘荷叶。”
  绿萼笑道:“如今还没用冰呢,哪里就这样热了。才刚奴婢回宫时,正碰见皇后宫里的惠仙姑姑来找姑娘,现在外面候着呢。”
  我忙道:“怎不早说?快更衣。”
  换过衣裳径直走到南厢,只见惠仙正在门首等候。桌上放着满满一杯凉茶,天气虽热,她却无心去饮。眉眼低垂,难掩烦难之色。
  我笑道:“姑姑不在娘娘身边,怎的亲自来了长宁宫?”
  惠仙忙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说道:“奴婢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来请大人去劝劝我们娘娘。”
  我疑惑道:“何事?”
  惠仙叹道:“这也是娘娘一向的心病了。昨夜陛下与周贵妃在清凉殿坐了一夜,娘娘心里本就不自在,方才陛下在书房犯头晕,跌了一跤。恰逢车女巡来请安,都听了去,三言两语一激,娘娘便大怒,这会儿正下旨要严惩周贵妃。”
  清甜的茉莉花茶中飘着点点碎冰,凉凉的喝下去,沁人心脾。谁又会理会寒意在腹中激荡的微微痛楚?“这也确是贵妃行事不当的缘故,难怪娘娘生气。又何必劝?”
  惠仙道:“奴婢打听过了,陛下靠在贵妃身上睡了一宿,倒是贵妃一夜未曾合眼。且贵妃多次劝陛下回宫。贵妃实无大过。如今陆贵妃的事情还未了,娘娘实在不宜在宫中树敌。还请大人看在熙平长公主的分上,劝一劝娘娘吧。”
  皇后如此痛恶周贵妃,在外人看来亦不过是冷冷相待,并无出格之处,否则早就被皇帝寻故废去了。这其中想来有惠仙时时规劝的功劳。可惜皇后虽明理,耳根子却软,易生怒气,为人摆布。我叹道:“娘娘向来最信任姑姑。姑姑若劝不住,我又有什么法子。况且前些日子皇后娘娘还对我有疑心,此事又牵涉周贵妃,只怕我难以启齿。”
  惠仙道:“小事上娘娘有时还肯听奴婢一语。这样的大事,又有车女巡在一旁助着皇后,奴婢实在是无从说起。”说着跪了下来,“自陆贵妃之事,皇后身边唯有大人。大人若不顾念娘娘和二殿下,奴婢还能指望谁?”说着眼圈一红,流下泪来。
  我忙扶她起身:“姑姑的忠心,玉机明白。”
  惠仙拭泪道:“奴婢知道大人的顾虑。大人只管试一试,奴婢也在一旁说和,可好?”
  我无奈,只得点头应允。只见芳馨进来道:“奴婢已经备了步辇,姑娘这就去守坤宫么?”说罢双手奉上皇后赏赐的红宝石蝴蝶簪。惠仙亲自为我戴好,方一齐出了灵修殿。
  在椒房殿门口迎面碰上正要去遇乔宫传旨的商公公,惠仙忙拉住他悄悄道:“公公且等等。”商公公看了我一眼,便候在宫门外。惠仙随我入殿。
  只见皇后阴沉着脸坐在上首,车舜英在下道:“娘娘既已下旨惩戒,还请息怒。”
  皇后恨恨道:“本宫只嫌不够……”转眼见我来了,便端坐受礼,指着榆木雕花椅让我坐了。
  车舜英转身向我道:“大日头晒着,难为姐姐这会儿过来请安。”
  我不理她,只起身施礼:“臣女是来谢恩的。”
  皇后微笑道:“这会儿才来,看来新榻好睡。”
  我恭谨道:“臣女谢娘娘赏赐。”
  皇后看了一眼惠仙道:“你刚才去哪里逛了?怎么与朱大人一道来了?”
  惠仙忙跪下道:“是奴婢去长宁宫请朱大人过来的。”
  皇后蹙眉:“这是何意?”
  我躬身道:“臣女斗胆,已请了商公公暂且候在殿外,请娘娘听臣女一言。”
  皇后甚是不快:“这么说,你是有本而来。”
  我微笑道:“臣女听闻娘娘下旨严惩周贵妃。不知都罚了什么?”
  皇后道:“本宫罚她六个月不能侍寝,还有阖宫上下一年的俸银。”
  我微微冷笑:“这样罚倒不如不罚的好。损伤龙体乃是大罪,当降级才是。皇后何不照宫规严惩,降贵妃为妃、嫔、媛、姝,如此方能惩前毖后。”
  皇后一怔:“嫔以上降级得请皇上圣旨,此时龙体抱恙,本宫怎好去请旨?”
  我笑道:“既然如此,何不等圣体小瘳,娘娘再亲自去请圣旨?周贵妃有错,娘娘只管照章行事,圣上也无话可说。若急于一时,罚得又不足,宫中上下只会说娘娘含妒惩罚周贵妃,却又畏惧圣上的宠爱,不敢请旨降她的位分。若来日陛下一高兴,仍旧让周贵妃陪侍,娘娘那时又当如何自处?”
  皇后迟疑道:“这……”
  我淡淡道:“这条宫规里,最有分量的是降位,只因降位需要圣旨。圣旨一下,方才坐实了周贵妃损伤龙体的罪名。就算陛下过后要擢升她,也得等她立了大功或是再次怀孕生子。若不能降位,倒不如暂且忍耐。”
  皇后甚是不甘:“难道便这样算了?”
  损伤龙体只是借口,皇后的嫉妒之心才是罪魁。他与她枯坐一夜却毫不厌倦,想来这柔情与耐心不曾分给皇后一星半点。“娘娘虽然生气,也该隐忍。陛下病愈后,若肯下旨降位,自然是好。若不肯下旨,娘娘也不可再劝,反而要着意嘉奖贵妃侍疾的功劳,以示娘娘母仪天下的雅量高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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