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又打了胜仗”,我却并无多少喜悦之情。盛京城雄伟坚固,攻城战必定惨烈异常。深入敌境,围城数月,耗资巨万,师老民疲。是成是败,是攻是退,必在新年到来之前有个了结。
易珠亦沉默片刻,方叹道:“既打了胜仗,当很快班师吧。”
我笑道:“怨不得今天皇后特别欢喜,连茶浓了些都不理论。”
易珠道:“既是好消息,怎么也不告诉我们?”
我笑道:“那是家书,并非捷报。家书上写的,军报上未必会写。究竟‘打了胜仗’这几个字,也是锦素妹妹猜测的。”
锦素小心翼翼将手中的白子一一放入瓷罐,不发出半点声响。周遭安静,秋风扫过,唯闻她二人裙下玉声玲玲。我和易珠相视一眼,都不自觉敛声屏气。忽听锦素轻声道:“我还听说,陛下出征前,太后曾主张立太子。”
萧萧清秋之气在胸中郁结成铁,心猛地一沉。正想问太后属意于谁,转念一想,那已是数月之前的事了。且锦素与易珠毕竟都是遇乔宫的女官,多问无益。易珠亦口唇微动,终是无言。
其实又何必问,答案不是一目了然么?
她二人走后,我便将锦素所言一一说与芳馨听,并叮嘱她道:“锦素的母亲杜衡和济慈宫的执事宜修交好,这些消息恐怕都是宜修告诉她的。别的倒还罢了,立太子的事情却是非同小可。咱们二人听听便罢,千万不要再向外传,连绿萼与红芯都不能告诉。”
芳馨笑道:“姑娘放心,奴婢晓得利害。只是奴婢还是有些好奇,太后究竟主张立谁为太子?”
花架上层是一溜雪白的蟹爪菊,下层则是整枝垂地的明黄色小菊花。我摘下一朵缀在脑后,又将断茎小心藏在花间:“若太后主张立大皇子,这会儿大皇子应该已经是太子了。”
芳馨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恍然:“若太后也主张立大皇子,陛下怎会放弃亲征这样的大好机会?原来,太后主张立二殿下!”
皇帝不愿立高曜,却也不忍违抗母命。他只是在等,等一个废后的机会。皇后一废,次当庶长。到那时,高曜当如何自处?他的前程又在哪里?
我叹道:“二殿下该放学了,该去大书房了。”
第二十章 爱憎之变
晚膳后,我正看着高曜和丫头们写字,忽然芳馨匆匆走进南厢,气喘吁吁道:“姑娘,请到正殿说话,奴婢有要事禀告。”
我见她面色凝重,直奔得花褪钗斜,不禁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芳馨道:“适才永和宫的若葵来报信,于大人晚膳前被皇后召去了守坤宫,说是因为贿赂执事,私买消息,扇……什么谣诼,妄议国事。皇后大怒,连太后宫里的执事宜修都召了去。若葵来求姑娘,奴婢暂缓让她候在值房。姑娘可要见么?”
“扇构谣诼,妄议国事”,分明是锦素透露两宫议立太子的事发了。皇后母子不得宠,自是忌讳宫中议论立储之事。心中虽急,却也知道此事不比驱逐王氏,殊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服。我叹道:“自然要见!”
刚刚走到值房外,便听见里面有女子的呜咽泣声。昏暗的灯光下,若葵巨大而模糊的侧影在南墙上微微颤抖。白呆站一旁已颇不耐烦,然而也不便走开,生怕若葵趁人不留意冲进宫寻我。
若葵一听见脚步声,立刻抬头张望,见我进来,忙起身跪倒,膝行上前,拽住我的裙子,大哭道:“朱大人,求您救救我们姑娘。”说罢连连叩首。
我忙扶起她:“你不要哭,先将事情原委说与我听。”说着看了白一眼,白忙退出值房,掩上房门。
若葵满脸是泪,闻言慢慢止住哭泣:“我们姑娘正要用晚膳,守坤宫的商公公忽然来了,说姑娘在宫里买放各宫消息,四处散播流言,胡乱议论政事,皇后娘娘要请姑娘去问话。奴婢到了守坤宫一瞧,太后宫里的宜修姑姑早便跪在那里了。杜衡姑姑让奴婢去告诉周贵妃,她和若兰已陪着姑娘进了守坤宫了。”
听到“周贵妃”三个字,我乱糟糟的头脑顿时冷静下来:“那周贵妃去守坤宫了么?”
若葵道:“贵妃娘娘说,若她去求情,只怕到天亮也不中用。宫里最得皇后娘娘恩宠的是朱大人,娘娘说若是您肯求情,这事便有七分把握。”说罢又磕头,“大人与我们姑娘最是要好的,只求大人将姑娘救出来要紧。”
我微微侧头,芳馨忙上前扶起若葵,一面用帕子擦拭她通红的额头,柔声道:“别哭了,于大人有事,我们大人怎会坐视不理?”
我想了想,吩咐芳馨道:“这会儿各宫都有人在守坤宫听信,姑姑派个脸生的丫头去看看,皇后跟前还有谁在。”
芳馨领命去了。我请若葵坐下,叹道:“姐姐知道依照宫规,买放消息,散布流言,宫规当如何处置么?”
若葵低头道:“奴婢知道,杖刑,为奴的赶出内宫去做苦役,为官的罢黜为奴。”
我沉吟道:“如今皇后将济慈宫的宜修姑姑召去查问,可见这样的罪连太后也容不下,就算我去求情,娘娘也未必会依我。”
若葵听了,顿时面色苍白,眼睛红得要几乎沁出血来:“可是我们姑娘没有犯过这样的罪。她每天只是写字和教导大殿下,从未见她与别宫的姑姑和宫女们多说一句话。至于钱,姑娘的钱向来是杜衡姑姑管着,她连银子放在什么地方都未必晓得。说姑娘买放消息,奴婢死也不信。”
我微微冷笑道:“你们姑娘固然是个守规矩的,可是她身边的人可保不住了。就拿今天来说,上午她的确向我和史大人透露了太后宫里的事,只是想不到这样快便被人告发了。她若不是亲身参与,想必是她身边的人。她是被谁告发的?”
若葵双目圆瞪,不知所措。我站起身道:“你先回去吧,此事容我好好想想。”若葵无奈,只得告退。
不多时芳馨回来了,一脸沮丧道:“姑娘,这会儿在皇后跟前的,是车大人。大家都说,午膳后正是车大人在皇后面前告发了于大人。皇后亲自去了太后宫中,太后也无二话,立刻遣了宜修出来。若这罪名坐实,于大人打板子罢官是免不了!”
我怒火中烧,一拍桌子道:“又是她!”
芳馨忙拿起我的右手轻轻揉搓,小心道:“皇后处置于大人,却不告诉姑娘,也不知是何意。”
我随手拿起一支宫墨,轻轻敲击书桌,说道:“皇后素知我们三个交好,她或是不想我为难,或是疑心于我。”
芳馨奇道:“娘娘不想大人为难倒也说得过,疑心又从何说起?”
我微微冷笑道:“皇后疑心我既然得知于大人私传太后宫中的事,为何却不告发她。”
芳馨道:“这也不通,娘娘既然知道两位大人要好,姑娘又怎会去告发她?”
我凝视着芳馨道:“我自然不会去。这事我只对姑姑说过,不知姑姑去了没有?”
芳馨身子一耸,忙跪下道:“这样的事,姑娘没有吩咐,奴婢怎会擅自行事?姑娘这是不信奴婢么?”
我扶起芳馨,坦然道:“我只是要问清楚罢了。若能除去锦素和杜衡两母女,于皇后和二殿下大有好处。若真是你告发的,也不算不忠。若不是你告发的,我才好去为锦素求情。”
芳馨微微红了脸道:“奴婢自己便常常去各宫打探消息,怎还敢以此事告发于大人?”
我长叹一声,苦笑道:“既然不是长宁宫告诉车舜英的,那只能是易珠妹妹了。”
我回到南厢看高曜写字,芳馨亲自去找惠仙打探讯息。不一时,便回说杜衡与宜修已经认罪,罪名乃是窥视主上,鬻信图利,锦素也认了扇构谣诼、妄议国事的罪。皇后说既已认罪,待明日合宫请安时,当众发落。今晚只将她们三人锁在粲英宫的值房中,着两个上夜的内监看管。
我忙问道:“皇后可有什么证物?是谁出来作证的?”
芳馨道:“说是在宜修的房中搜检出永和宫的金银锞子,还有一些各宫赏给于大人和杜衡的钗环。且宜修早已在太后面前承认了罪行,她便是杜衡买信最得力的证人。”
想杜衡以罪属为婢,素操贱役,又怎能轻易攀结济慈宫的执事宜修?若不是锦素估了官,又啗以重利,想来得不到如此机密消息。我摩挲着腕间白玉珠串,沉吟道:“这也罢了,那于大人私传流言的罪又是如何定下的?”
芳馨黯然道:“是车大人,她说她已经知道于大人向姑娘透过信,若再不认罪,便要请姑娘去对质。”
我的心似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攥成一团,一味挣扎狂跳。我几乎喘不上气来,忍不住一拍书案,恨恨道:“这个车舜英!”
芳馨忙安慰道:“皇后娘娘到底也没传姑娘去作证,且于大人早早认罪,想必是不想与姑娘对质。”
我鼻子一酸:“锦素定觉是我告发了她,且她母亲已经认罪,她还能怎样?此刻她心里,还不知怎样怨恨我。”
芳馨摇头道:“奴婢倒觉得皇后娘娘没传姑娘去作证,是娘娘爱惜姑娘的缘故,不愿姑娘为难。于大人早早认罪,也是不忍与姑娘对质。想那车大人,一定极想看到姑娘与于大人对簿公堂,只是没如愿,还不知怎样懊恼呢。”
芳馨一席话提醒了我。我心下一宽,握住芳馨的手道:“姑姑所言有理。我的喜怒竟然被一个小人左右,实在没用!”
芳馨柔声道:“姑娘这是关心则乱。姑娘对皇后的忠心,对于大人的情义,奴婢是知道的。”
我深深吸口气道:“我一定能想个法子救出锦素的。”
正说着,高曜从南厢奔了出来,拿着写好的几张小楷恭恭敬敬地请我检阅。我看罢笑道:“殿下一个字都没有写错,连涂改也没有,很好。”
高曜道:“那姐姐快些进去,孤要听故事!”
乳母李氏知道今夜事出非常,正要说话,我忙抬手止住,微微一笑道:“这就去。”说罢拉起他的小手回到南厢。
红芯刚刚收拾好纸笔,白便领着平阳公主和穆仙走了进来。行过礼,我笑道:“公主有些日子没来听故事了,今天来得正是时候。”
穆仙道:“娘娘说,公主自打听朱大人说了几个故事,不知怎的,便极爱看些白描本,如今竟也知道了许多史上有名的大人物,闲来也说给娘娘听。娘娘听了很是欢喜,让奴婢多带公主过来。”
我笑道:“姑姑若不嫌弃玉机蠢笨,尽管带公主来就是了。玉机今日还没向娘娘请安,待散了,就去思乔宫。”
穆仙笑道:“巧了,我们娘娘正有要事与朱大人相商。”
忽听平阳公主道:“姑姑不要再说了,孤和二皇兄要听玉机姐姐说。”穆仙笑笑,便安静地退出南厢,只留乳母安氏和两个小丫头服侍。
我饮一口茶,缓缓道:“今日二殿下写了许久的字,想必也累了,说个小故事便回寝殿吧。”
“话说卫国有个大夫叫做弥子瑕,深受卫灵公的恩宠。卫国有法,私驾国君车舆,当处刖刑。弥子瑕的母亲生了病,弥子瑕矫君令驾君车回家探母。灵公听说后,不但不生气,反而赞他仁孝,说道:‘为了看望母亲,竟然不怕刖刑。’弥子瑕在果园吃桃,觉得很甜,尚未吃完,便将剩下的半个给了灵公。灵公并不以为他无礼,反而说道:‘自己不吃倒留给寡人。’很多年过去了,弥子瑕年老,色衰爱弛。有一次,他得罪了灵公,灵公便说:‘弥子瑕无赖。当初曾假托君命私驾君车,又曾把吃剩的桃儿给寡人。’于是给了弥子瑕一顿鞭子,害得弥子瑕三日不敢上朝。二位殿下倒说说,一样的事情,为何灵公前喜后恶?”[51]
高曜支颐思想片刻,朗声道:“卫君宠爱弥子瑕时,他便作奸犯科,也是好的。待弥子瑕失宠,这位卫君便爱翻旧账,真不爽气!”
众人都笑了起来。然而我只想着一句话:故谏说谈论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焉。[51]
乳母带高曜回了启祥殿,穆仙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我便让绿萼与红芯带着小丫头们先去洗漱,只留芳馨服侍。穆仙也让乳母安氏带平阳公主先出去,方上前悄悄道:“娘娘请姑娘去思乔宫。不过还请大人委屈一下,扮作奴婢身边的小宫女。这会儿恐怕车大人就要回来了。”
我会意,忙让芳馨找来绿萼的衣裳换上,重新梳了头发,戴上银环。芳馨一边在我口鼻处围上肉红色丝帕,一边说道:“日常宫女们得了风寒,或是脸上生了痘疮,都会遮上面孔,姑娘只低头走路就好,想来思乔宫里,也无人敢查问穆仙。”于是我紧跟在乳母安氏身后,一径来到明光殿的西偏殿,所幸车舜英在房中梳洗,并未出来查看。
明光殿的西偏殿是陆贵妃的书房。黄花梨木雕花大书案上,放着一只玳瑁盒子,盛满了七寸长的如意云头描金宫墨。一只洁白的右手自水色广袖中探出,随意取出一支,递与侍立在旁的宫女。手背固然娇嫩,手掌却布满了淡黄的茧子,这是常年操剑练武的缘故。我心下了然,在宫里,常年习武的妃嫔,除了周贵妃还会有谁?
穆仙将我送入西偏殿,便退了出去。殿中极静,只有墨条与砚石厮磨的轻响。墨汁渐渐浓厚,终于归于沉静。周贵妃端坐于书案之后,看我行了礼,便指着一张榉木圈椅请我坐了:“本宫还以为请不来朱大人,想不到来得倒快。”我微微一颤,只觉她的目光似锐利寒冷的刀锋在我脸上极快地刮过。
我抬头直视她的双眼,坦然道:“纵然娘娘不召臣女,臣女也要来思乔宫的。臣女听说锦素妹妹被囚,很想见她一面。”
周贵妃冷冷道:“你要见锦素,当去遇乔宫求本宫才是,来思乔宫做什么?”
周贵妃要见锦素不难,难在请皇后饶恕锦素。因怕皇后耳目众多,方借陆贵妃的书房、陆贵妃的侍从召见我。她口气不善,分明是疑心我告发了锦素。
我叹道:“不是娘娘在思乔宫召见臣女的么?”
周贵妃孰视良久,目光稍稍柔和:“这么说,你愿意搭救锦素?”
我忙道:“锦素妹妹的妄语,臣女亦有听闻。如今她身陷囹圄,臣女自是不能置身事外。”
周贵妃点头道:“很好。皇后说,她是因为妄议立太子之事被问罪的,除了朱大人,不知还有谁听了去?”
对史易珠和车舜英的恨意瞬间布满了四肢百骸,我坐直了身子,扬眸凝视,一字一字道:“除了臣女,遇乔宫史大人也听过。”
周贵妃眸光一动,不动声色地向后靠去。良久方起身道:“走吧。你与本宫一道去粲英宫。”
我扮作周贵妃的使女,由陆贵妃相送,浩浩荡荡出了思乔宫,向北走去了粲英宫。粲英宫的执事杜若领了一众宫人上来迎接。周贵妃带着我径直走进值房,两个守门的小内监不敢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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