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馨道:“他二人究竟为何如此?于大人为何竟肯将此事告诉姑娘?”
我一哂:“李公公和于大人是向谁尽忠的?是谁能在他们干犯国法之后,替他们遮掩?”
芳馨目视西南方道:“是定乾宫和遇乔宫……”
我厌恶地别过头去,冷笑道:“姑姑还没想明白么?陛下这是要——废后!”
芳馨顿时跳起身来,将右掌压在我的唇上,轻声道:“姑娘纵是知道,何必说出来,须知隔墙有耳。”我点点头。芳馨这才放下手掌,道:“姑娘既说他们重新抄录内史,只写了小半本,那两个供奉官便回来了。想来他们并不知内情,若从头核对,定能查出谬误。”
我叹道:“要想让他们核查不出,又有何难?只需将原本中的这两页悄悄撕毁便是。起居馆中的人只当是掉入水中,水浸脱页,不经翻动而损坏了。且内史缺失,于他们也是大罪,既然有人已经誊抄过了,又何必多事?何况圣上下旨急着要看,自然不容他们重新再抄。再者,那两个供奉官也未必知道是锦素他们动了手脚,说不定只当是自己的同僚抄了一半撇下的。更何况,锦素善于书法。”
芳馨掩口道:“好细致的心思!”
我哼了一声道:“姑姑在宫中多年,可听闻皇后有什么大错么?”
芳馨侧头想了想,道:“皇后娘娘虽然严了些,但确是没有大错。就是曾娥和杜衡两个,也是照宫规来办的,只是她们自己没有熬过刑去。论理,这应当怪她们自己犯错在先,实在怨不得皇后。”
红烛蜡泪缓缓而下,凝结成屈辱而不甘的块垒。我叹道:“如此姑姑该明白了吧。”
芳馨恍然道:“那于大人将此事告知姑娘的用意是……”
坐得太久,手脚冰冷。我将双掌靠近烛焰取暖,方觉手心有灼人的热度:“我曾和皇后一道看过内起居。若陛下以此质问皇后,皇后恐怕会准我去作证。若陛下顾念皇后身份尊贵,应会给她这个自辩的机会。到那时,我明知圣意如此,却不得不说实话。也不知道以后我是否能留在宫中了。”
芳馨沉吟道:“姑娘若顺着陛下的意思说呢……”
不待她说完,我立刻驳斥道:“陛下于篡改内史之事一清二楚,若说我曾亲眼见过曾娥承幸的记载,那便是欺君。不但如此,我还会被看作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在这宫里,又有哪宫会喜欢陷害旧主的刁奴?”
芳馨面色微红,低头道:“奴婢失言。”
我叹道:“其实我说什么都是无用,内起居才是铁证。”
芳馨道:“既是无用,说不定陛下便不会召问姑娘了。”
我叹道:“他有问的道理,也有不问的道理。君心难以揣度,岂是你我能知。”
芳馨担忧道:“若皇后真的被废,姑娘日后当何以自处?”
听她问起这个,我反倒坦然:“我自问进宫后,一向安分守己。纵然皇后恩宠颇盛,也从不恃宠生骄,更不曾蓄意陷害过谁。留下也好,逐出宫去也罢,我心中无愧,自也无甚可怕。”
芳馨微笑道:“奴婢瞧陛下对姑娘倒颇为赞赏。且姑娘向来心善,肯周济困顿之人,两宫贵妃也喜爱姑娘。想来姑娘定然能留在宫中。”停一停,又道,“姑娘既知此事,可要去告诉皇后娘娘么?”
“当然要去告知娘娘,且越快越好。最好便是今晚。”
芳馨迟疑道:“皇后还在前面饮宴,明日禀告不迟。”见我凝眸不语,忙低头道,“奴婢这就着人去前面打听筵宴几时散去,姑娘且请更衣。”说着就要起身。
我见她站起,心头仿佛空了一片,忙拉住她的右腕,郑重道:“姑姑,其实我一早便知道会有这一日,如今它就近在眼前了。将来我们不但没有皇后的恩宠,甚而还为新后不喜,姑姑跟随我恐怕要受委屈。请问姑姑,可愿意——”
不待我说完,便觉芳馨滚烫的手心烙在我的手背上:“姑娘又忘记了,奴婢自打追随姑娘,便永远都是姑娘的奴婢。诚如姑娘所言,在这宫里,背主的刁奴是没有立足之地的。再说,以姑娘的人品学识,何愁一时的困顿?”
我心中感动,不觉唤道:“姑姑……”
芳馨道:“姑娘不必伤感,且放宽心。奴婢去了。”
芳馨走后,我思绪翻腾。皇帝、周贵妃、锦素、内起居注掉入水中、一个念一个写,如此还有什么是不可捏造的!皇帝拿不出皇后的短处,竟然要修改内史来构陷皇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曾娥承幸,龙裔死于腹中。皇后于皇帝亲征时,颟顸疏忽,使皇子陨夭,纵不是有意残害,亦难逃罪责。如此无耻的手段,竟然出自那个消瘦文弱的青年之手,不愧是当年杀了长兄长姐,废黜先帝贵妃的皇太子。如今年关将近,陆贵妃也临盆在即,皇帝必然在近日处理此事,废后已刻不容缓。
南厢中炭火旺盛,又与芳馨说了许久的话,不觉燥热焦渴。转眼见小红木几上早已凉透的绿茶,忙端了起来。茶盏与碟子相碰,发出叮叮轻响,碧绿的茶汤在灯下浮光荡漾,险些溅了出来。此时我方觉左手似是完全不听使唤,只得重重将青白瓷盏顿在小几上。青白釉如玉的光泽,映出我此刻不可掩饰的惶恐双目。废后——这一日终究是来了。
声音惊动了外间的绿萼和红芯,两人忙进来查看。绿萼见茶已凉,顿时满面通红:“这是奴婢的疏忽,请姑娘责罚。”
我摆手道:“出去吧。”
绿萼见我焦躁,不由怯怯道:“夜深了,姑娘可要梳洗么?”
我心绪难平,深吸一口气道:“去拿一碗五福安神汤来,把炭盆端出去吧,栗子都糊了。”
两人见我神色不似往常,便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我推开窗户,一丝冷风如一线冰凉的蛇身缠绕,我浑身一颤,只觉心底深寒胜过窗外的积雪。
当年皇帝还只是一个初登帝位的少年,徒有地位而权势甚微,还要依靠骁王党的宿将镇守边境。时值废骁王造反事败,皇帝不但没有深究,反而娶武英伯次女裘氏为后。如今时移境迁,皇帝羽翼丰满,大约不再需要那些老将了。清算骁王党,只是迟来十年,终究逃脱不掉。从废后始,恐怕前朝也将风波不断了。
皇后虽然从不得皇帝的宠爱,但总是七年夫妻,还生了一位皇子。为了废去从无过犯的皇后,皇帝当真煞费苦心。罢了。皇帝的狠心与偏心一至于此,我只是个最卑微不过的局外人。纵然明白一切,却无话可说,更做不了什么。
这样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复又觉手脚冰凉。绿萼端了五福汤进来,见门户大开,不禁哎呀一声:“姑娘怎么打开了窗户?”说着便爬上榻关窗,忽然低声唤道,“姑娘,二殿下和李嬷嬷回宫来了。”
我一怔:“姑姑去打探前面何时散宴,但既然殿下都回来了,怎不见姑姑回来?”
绿萼不答我话,只道:“二殿下好似在哭。李嬷嬷带着殿下往灵修殿而来。”话音刚落,便听见帘外骤然响起了高曜尖利的哭声。布帘猛然飞起,高曜小小的身躯如利箭般蹿了进来,扑入我的怀中,抓着我冰冷的手道:“玉机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我见他涕泪横流,气堵声噎,心中一动,忙将他抱上榻,掏出帕子为他擦拭眼泪,又问紧随而来的乳母李氏:“出什么事了?”
此刻只有李氏和高曜在南厢中,其他宫人都奉命守在殿外。李氏脸上的惊惶无措一望而知,她勉强镇定下来,瞥了一眼绿萼。我忙吩咐绿萼道:“再盛两碗五福汤来,炭盆清理好了么?快些拿进来吧。”绿萼应声出去了。
李氏正欲说话,我伸出右手止住她道:“嬷嬷,且让我先说。是不是圣上因为曾娥母子的死问罪于皇后娘娘了?”
李氏愕然道:“大人如何得知?”
不待我开声,高曜自我怀中抬头道:“不是不是,母后都说了她并没有害曾氏,连皇祖母也说母后不是有心的,可父皇还是让母后跪着。孤再也不喜欢父皇了!”说罢又哭。
我目视李氏,李氏点点头,泪水夺眶而出:“确如殿下所说,只是周贵妃立刻遣了皇子公主们出来,之后如何,奴婢却是不知道了。”
我再次为高曜擦干泪水,柔声道:“殿下难道忘记了?今天午后,陛下还来长宁宫陪殿下玩耍呢。陛下这样疼爱殿下,殿下怎可口出忤逆之音?”
高曜瑟缩,瞠目茫然:“父皇……真的疼爱孤么?孤最喜欢母后了,为何父皇待母后不好?”
我肃容道:“《孝经·圣治章》有云,‘孝莫大于严父’。《士章》则云,‘资于事父以事母,其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其敬同。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殿下还记得么?”[54]高曜点点头,我接着说道,“圣上是君亦是父,无论圣上如何处置皇后娘娘,殿下都应当敬之爱之,绝不可有半分轻慢和质疑。凡是圣上的旨意,都当遵从。”
高曜慢慢止住哭泣:“姐姐是说父皇对母后不好其实并没有错?”
我没有半分迟疑,深深颔首道:“自是没有错。陛下自有道理,终有一日殿下也会明白的。还记得臣女向殿下说过的孟尝君田文小时的故事么?殿下那时答应了臣女,要做像田文一样的忠臣孝子。像今天这样的忤逆之言,以后万万不可再说。”
高曜甚是委屈:“姐姐说的,孤都明白。可是孤也喜欢母后……”
我握住他的小手,宽慰道:“所以殿下日后当更加孝顺母后,尽殿下孝子的本分。只是若事关父皇,殿下当心存敬畏,不可胡思乱想,更不能诉诸口舌。须知祸从口出。”
高曜道:“孤明白了。姐姐是说,若父皇与母后之中有一个错了,就必定是母后,是不是?”
我心中一酸,对这句直白的问话竟然硬不起心肠说是。我思忖片刻,反问道:“殿下知道如何才算最孝顺母后么?”
高曜道:“母后说,让孤好好读书,日后为父皇分忧,为她长脸面。”
我微笑道:“殿下说得很是。若要日后为君父分忧,今时今日便不能失了圣心,否则何谈日后?殿下当记得,若遇圣上雷霆之怒,当避其锋芒,徐徐图之。”
高曜似懂非懂:“孤记住了。”
绿萼又端了两碗五福安神汤进来,我端起一碗,哄高曜道:“喝过汤便随嬷嬷去梳洗吧。”我喂他喝了几口汤,又说了两个小故事,方打发他回启祥殿歇息。
小孩子毕竟容易哄劝,严峻的时势却难以逃避。忽见帘外青影一闪,芳馨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我忙命她进来。芳馨从定乾宫回来,神色倒还镇定,轻声回道:“果如姑娘所料,圣上以内起居逼迫皇后,如今皇后已经提前离席回宫了。有没有定下罪名,暂且并没有听说。”
我冷笑道:“罪名?也就这几日的事情了。姑姑,你去守坤宫看看可还能求见皇后。若能,便代我求见。若不能……”我顿了一顿,叹道:“那也罢了。”
不多时,芳馨回来禀报,说皇后已被软禁。
南厢的烛火渐渐暗了下来,脱胎瓷灯罩上的五彩牡丹在幽暗的烛光下越发显得浓艳而冷寂。刚搬进来的炭盆正旺,手脚渐渐暖了过来,心底却仍是阴冷潮湿。芳馨的面色很难看,踌躇道:“姑娘,皇后已禁足了,也不知圣上作何打算。”
我指着那碗已经冷透的五福汤道:“撤下去吧。”说着下榻回寝室。忽然一阵晕眩袭上,幸而芳馨在旁扶住。这一瞬的黑暗令我心如明镜,“锦素为何肯将这秘密告知于我?她固是想报恩,然而也定知陛下将在今夜的家宴上发难,我哪有机会将此事透露给皇后?何况,我便是能求见皇后,又怎能将锦素的事说出?没有锦素作证,无凭无据,也不知皇后信是不信。如今倒好,就此软禁,也省了我一重烦恼。”
芳馨道:“如此看来,圣上是已经定了娘娘的罪了,说不定就不会传姑娘去作证了。奴婢斗胆,有一语请问姑娘。”顿一顿,又道,“姑娘心里可害怕么?”
我驻足凝视。芳馨今年三十二岁,鬓边虽有几丝白发,肌肤却光洁如玉,眼角无一丝细纹。我今夜方始留意,她的气度竟如此质朴淡然。我叹道:“我是熙平长公主送入宫中的,长公主素来与皇后交好。如今的情势,倘若陛下认定我是皇后的心腹,或许会降罪于我。逐出宫去我不怕,我只怕连累了父母姐弟,又怕陛下迁怒长公主。若说不怕,也是假话。”
芳馨微笑道:“奴婢记得十年前玄武门之变时,一切来得毫无预兆。奴婢当时就在于大人如今所在的永和宫当差。那天夜里,不知怎的炮声大作,奴婢躺在床上都能听见屋顶的瓦片被震得乱响,灰尘落了一脸。奴婢心里极是害怕。众姐妹纷纷出屋查看,但见北空烟火弥漫,红光乱成一片。尚皇后——便是如今的太后——很快派了内官来,命奴婢们谨守内宫,不准踏出宫门一步。炮声很快停了,奴婢却一夜不能安睡。直到几天后秦国公他们被定了罪,奴婢才知道那一夜叛军攻入外宫,被圣上以铳炮轰成了肉泥。
“奴婢事后一想,觉得有些可笑。咱们这些奴婢,最是微不足道,性命与前程都拿捏在别人的手中。唯一所有的,便是能吃时多吃两口饭,能睡时多睡一会儿。姑娘身份尊贵,自然不同于奴婢。可是奴婢依旧要说,在这宫里,但凡遇到上面你死我活,无论是女官还是奴婢,所有者不过是一时一刻的一己之身。至于明日将在何处,服侍何人,又或能不能活在这世上,自有旁人来决断。”
我了然道:“姑姑是说,我现在唯一所有的,不过是一夕好梦。”
芳馨道:“这只是奴婢的一点浅见。姑娘远比常人聪慧,纵然身在不利境地,也可化险为夷。还请姑娘洗漱,早些安歇了,养足了精神才好想应对的法子。”说罢掀开帘子,送我回寝室。
这一夜,前所未有的,皇后竟然入我梦中。我第一次觉得她刻意的盛装、粗粝的长发、造作的姿态,无不饱含酸苦心事。漆黑的环境中,一缕凝涩的苦味萦绕不绝。皇后默默看了我两眼,慢慢走远。我正要追上,向她陈述事情的原委,然而转念一想,事已至此,又何必说?若皇后得知被丈夫构陷,以她的脾性,又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眼见她仓皇失落的背影愈行愈远,我怆然长叹,竟自梦中惊醒。
我惊异于自己在梦中还有如此缜密的心思,又惭愧我的胆怯。天色未明,芳馨与红芯却早已穿戴好,从外间走了进来,微笑道:“姑娘,已是卯时初刻,该起身了。”红芯奉上热茶漱盂。
我漱了口,拉着芳馨的手道:“姑姑,我昨夜梦到皇后娘娘了。我明知她是冤枉的,可是我竟然说不出口。原来我这样胆怯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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