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你我自幼读书,又有哪一年的春景,是好生游玩过的?”
易珠笑问:“姐姐后悔进宫么?”
我笑道:“难道妹妹后悔了?”
易珠笑道:“姐姐自是明心见志,却真真把我给问住了。”于是对饮一杯,易珠方指着我身边的书童道,“姐姐看他像谁?”
书童虽在我身边站了好些时候,我却一直没有正眼瞧过他。此时他特意站在易珠身侧,好让我瞧个清楚。但见一张瘦削的瓜子脸,肌肤白皙,眉眼秀丽,颇为清俊。呼吸微微一滞,我不觉呆了一呆。易珠拉起书童修长白皙的手,轻笑道:“像不像……那个人?”
我淡淡道:“是有些像。”
易珠笑道:“姐姐若喜欢,我就把他送给姐姐。”
我摇头道:“不必了。”
易珠哎呀一声,以纨扇掩口:“我险些忘了,姐姐如今深受信王的爱重呢。”
我又好气又好笑,不禁白了她一眼:“你又何必害他?”
易珠嘻地一笑,不再言语。书童虽殷勤,但见我不假辞色,便只斟酒布菜,不发一言。一时轮到他唱了,也不换衣裳,只扎起袖子,踱着方步,舞了一段《破阵乐》。筝音铿锵,笛声短促有力。《破阵乐》原本是众人同舞,眼下只有书童一人,自然是扮演指麾千军的帝王主帅。船头窄小,舞步舒展。书童好几次单足立于船头,引颈扬臂。风雨扑湿了衣裳,更显惊险困厄中的苍凉冷峻,颇有几分少年帝王之英武气度。这样看着,竟有些痴了。
易珠觑着我的神色,笑道:“姐姐果然还没忘了旧人。”
我嗤的一笑,低头拭去泪意:“唱得好,舞得也好,本侯重重有赏。”
易珠笑道:“得姐姐一句赞许,便是天大的赏赐了。”
我笑道:“听说他四人才来府中半个月而已,如何便调教得这样好了?”
易珠道:“有名师指点,自然学得快。”
我奇道:“名师是谁?”
易珠道:“便是从前的宫中名伶梁艳生。自先帝驾崩,梨园便不演戏了。梁艳生年纪也大了,就出宫授徒来了。虽是非常时刻,请他进府的贵人仍是不少,也是运气好,他竟先挑我这里。不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请姐姐来呢。”
我颔首道:“果然是名师。”
不一时书童散了袖子,依旧下来斟酒,换画童上去唱。易珠目不转瞬地望着画童异常俊美的脸庞,贪婪的目光似远而非近:“今日不知明日事,且听曲儿吧。”
临行时,易珠命书童换做小厮打扮,亲自扶我上车。因容貌太过出挑,李威颇看了几眼。易珠恍若不见,只是笑道:“姐姐若是闲了,只管来。整日闷在府里,有什么趣儿。”说罢瞟了书童一眼。
我亦不觉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书童,淡然一笑:“一定来。”
一时上了车,绿萼笑道:“奴婢瞧着那小厮有些眼熟,倒像是太宗年轻时的模样。莫不是越国夫人特意挑的么?怨不得劝姑娘常来。”
我叹道:“我不会再来了。即便只是一个伶人,对着他,我也只觉惭愧。”
雨下了一夜,汴河水涨。浑浊的河水层层叠叠向前推涌,漫上碧草茵茵的河岸。昏沉沉的天色微微透着一带暗金,延至水面。拱桥如虹,拖下墨玉似的暗影。
我依旧往汴河边散步。刚过桥,只见一人呆坐于柳树下。因河水暴涨,柳树根被淹没了大半,他的半个脚掌浸在河水中,鞋袜都湿透了。白发苍苍的脑袋歪在一旁,似是睡着了。硕大的油布伞牢牢支在椅子上,还在四下淌水。长长的鱼竿深入河心,被上钩的鱼儿拉扯得左右乱晃。
银杏驻足瞧了一会儿,笑道:“虽说京城宵禁,这人倒是胆大。”
绿萼正扶着我向前走,转头奇道:“什么宵禁?”
银杏笑道:“咱们出来很早,这人竟然在这里睡着了。瞧他半个脚掌都浸在水中,椅子的四条腿入泥寸许,衣裳却一点没湿,又撑着伞。这必是夜半落雨时便在这里夜钓了。”说着又一指那老人的脚,“初来时,想必不会挑在这样近水的地方,必是河水涨上来,才浸湿了鞋袜。”
绿萼白了她一眼:“你必是太闲了,一得空就要卖弄!”
银杏正待反驳,忽而一怔:“不!这人看起来是来夜钓的,实则不然。”说着一指对岸青石砌成,深入水中丈许的钓台,“若要垂钓应当去那里才是,这里水浅鱼少,又在桥边,人来人往的,谁在这里钓鱼?好生奇怪。”
不一时李威从桥上跟了上来,见众人都站着不动,好奇道:“何事?”
我忙道:“无事。你且在前面走,我们三个慢慢走。”
李威知道我不愿他紧跟着,于是快步走出数丈之远。我正待举步,忽见那老人站了起来,转身向我行了一礼。但见他一张长脸,双目湛然有神,长眉斜飞入鬓,一身纻衣如雪,颌下短髯如钢。威风凛凛,令人肃然起敬。我示意银杏留在当地,带着绿萼缓缓上前。
老人抱拳道:“老夫荆州吴珦,拜见朱君侯。”
我大吃一惊,险些没有站稳。怔了片刻,方还礼道:“妾身朱氏,拜见吴大人。”
吴珦身材高大,腰背挺直,声音甚是洪亮:“老夫在此恭候君侯多时了。”话音刚落,数丈外的李威回过头来。
我忙道:“不知吴大人有何指教?”
吴珦从容道:“不敢。老夫去岁进京,幸蒙先帝恩召,入宫策对,通宵达旦。先帝曾向老夫提及君侯,赞许君侯的忠正坦诚,颖悟绝人。”
自高曜被弑,因怕我伤心,绿萼禁止府中众人在我面前提及“先帝”二字。我虽然常常思想年少时与高曜相处的时光,却从不宣之于口。乍闻一个陌生人提起高曜,心中蓦然酸楚。他竟赞我“忠正坦诚”,却不知害死他的正是我的亲兄弟。我不明其意,只垂头叹道:“惭愧。”
吴珦笑道:“‘君子亦仁而已,何必同?’[132]今闻君侯深得信王敬重,老夫心中甚慰。”
我心中一凛,然举眸见他笑意自信而诚恳,不禁大惑不解:“吴大人这是何意?”
吴珦口角噙笑,目光睿智而坚定:“自先帝驾崩,老夫一直在城中居住。腥风血雨,历历在目。老夫痴长数十年,便斗胆说一句,君侯虽有宠爱,却还不够。老夫愿意再送一件功劳与君侯。”
我忙道:“请大人指教。”
吴珦压低声音:“吴粲乃是老夫所杀,尸身就埋在后院之中。”说罢微微一笑,“今日得见君侯,实乃平生幸事。告辞。”说罢回身收起油布伞,折起椅子,收起鱼竿,飘然过桥。
吴珦虽已年过七旬,身姿却甚是轻捷。绿萼目送片刻,转头甚是不解:“这吴珦当真奇怪。”
河水一下一下地拍打着草地,潮湿的晨风中有泥土的腥气。李威早已赶了回来,只因银杏拦着,不好近前。我呆站了片刻,携绿萼向银杏与李威走去,一面低声道:“回府后,你与小钱去汴城府,就说吴粲的尸身找到了,在吴珦京中居所的宅院之中。”
绿萼更加不解,然李威就在面前,她不敢多问,只是道:“姑娘一下子差奴婢和钱管家两人一同前去,只怕李威要派人跟去。”
我笑道:“李威派人保护你们还不好么?省得我担心。”
施哲和董重果然从吴珦的菜园中,掘出一具无头尸身,虽已无法辨认,衣裳却是没错的。吴珦于公堂认罪,因痛恨吴粲叛主求荣,便一剑杀了他,割下头颅悬于坊间。吴珦身材高大,老而不衰,一剑杀了身为文官的亲孙儿,倒也不无可能。施哲与董重纵然聪明,一时之间又怎能料到吴粲是被祖父所杀?况且他们也未必知道吴珦一直在京中,从未回南。
前线每日都有书信催问,吴珦既已认罪,施哲与董重便草草结案。好在高旸并没有处置吴珦,而是将他赶回原籍,禁锢余生。
听闻此信,我正在露台上观雨。今夏的雨水格外充沛,午后才停了一个时辰,傍晚又下了起来。雨水自檐倾落如珠,凝成细流顺着柱子无声流淌。整座汴城一片灰暗苍茫,车马的灯光倒映在潮湿的青石街上,汇成两道光流。汴河腾起无数浪花,沙沙雨声如吟如诉。
高旸没有杀师广日,也没有杀吴珦。我心中甚慰,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银杏笑道:“催得这样急,怎么却不了了之了?”
雨水落在掌心有秋凉的意味。我淡淡道:“吴粲这样的叛徒,信王也不会喜欢的。各为其主,大义灭亲,吴珦没有错。”
银杏道:“这吴大人倒像是料定信王不会杀他似的。”
若说“各为其主、大义灭亲”,我又何尝不是?然而我绝不敢行吴珦这一步。“即使真的预料到,自首也是需要勇气的。我就没有这样的勇气。”
银杏忙道:“姑娘做的事,可是拿刀子往信王的心尖上戳。信王倒也罢了,好歹有那么多年的情义在。衣带诏那件事情,王妃满打算杀了姑娘,却又失算了,定然恼怒得很。”
我叹道:“她想杀我,从来不只为她自己。我千方百计地活下来,也不是为自己。”
银杏微微一笑:“姑娘下定决心就好。”
低垂的乌云重重压住汴城,我深吸一口气:“我早已下定决心,你知道的。”
第四十三章 汤武革命
洛阳久攻不下,昌王高思谊终于在七月初退兵了。高思谊亲自断后,大军往函谷关撤退。死伤十之六七,士气甚是低落,所幸行军有序,只待退入函谷关,便可整军再战。然而高旸早已伏兵邀其归路,居高临下,滚木礌石乱下,火箭火铳四射,强弓硬弩齐发。当日刮起东风,高旸以毡布裹草车,浇油其上,横于山隘中断其归路,浓烟滚滚,不辨敌我。昌王军人仰马嘶,不复成阵,自相践踏斗殴,死伤无数。昌王见大势已去,带领亲随向西突围,一路奔到函谷关下。守关将领不肯放高思谊入关,追兵在后,高思谊只得仓皇北渡,翻山越岭,不知所踪。
高旸与文泰来挟两宫銮驾进军函谷关,函谷关守将早已闻得昌王败北,当即斩下林道周的首级,献关投降。于是一面进攻,一面游说,一月之内,关内州县纷纷开门迎接两宫。唯有长安守裘玉郎闭门顽抗,不过半个月,为部将所卖,捆缚了交予高旸,斩首于辕门前。裘玉郎留在泾州的家眷,被高旸锁在府中,一把火烧死。凡越墙逃出的,一律射死。昌王高思谊八岁的独子高晦,被塞入布囊,自长安城墙上掼杀。关中平定。
九月,高旸兵分两路。一路进军西北,抵御趁乱入寇甘凉的回鹘人,俘虏男女万余口,牛羊数万。回鹘再次请和,并请求公主和亲。一路自汉中入蜀,攻下成都,王甯的旧部逃往江陵,益州平定。十月,高旸携两宫班师回京。
我虽然早有预备,闻得昌王兵败的消息,一颗心仍是痛得透不过气。高旸的声望已如日中天,遍视朝野,再没有一个人能与之抗衡。他是太祖皇帝高元靖的长孙;他身在宰衡之位,扶立幼主;他果断处死了弑君的凶手,废曹氏,立李氏;他弭平西南西北两处边患,雷厉风行;他镇压城中逆党与南北叛乱;他对义人师广日与吴珦网开一面,不予报复。
朝中风声四起,有好事谄谀的言官,上书请皇太后代天子行尧舜禅让之事。
一年的筹谋,终究不及他十数年的潜伏。我已一败涂地。
回朝后高旸一团忙碌,无暇来新平侯府。我要进宫向皇太后请安,派李威请示了数次,才有答复。待得能入宫看望芸儿时,已是十月将尽。自昌王起兵至今,整整半年。自狄道至洛阳,从江陵到南阳,甘凉村社,帝都紫府,到处积尸如山,血流成河。天地感刑杀之阴气,早早下起雪来。景祐元年就要过去了,来年是何年号,却难知晓。
彗孛大角,原来应在今日。
换过衣裳,入宫的车马还没有备好。我心不在焉地走上露台,望着汴河发呆。天空近乎雪白,汴河如翠带横亘。覆着雪花的帆船似收了羽翼的天鹅,泊在岸边避寒。雪粒扑在脸上,又硬又凉。
银杏为我披上斗篷,语带薄责:“姑娘出来也不披件衣裳,若病了,绿萼姐姐又要埋怨奴婢了。”
如此细致入微的关切之语,仿佛许多年前常常听到,却不是出自银杏之口。屈指袖中,原来她离开我,已有八年。银杏听闻我的叹息,现出凄然不忍之色:“姑娘这一去宫里,便再不能回头了。”
我低头系上丝带,淡淡道:“我知道。”
银杏道:“奴婢以为,姑娘已经尽了全力。天意如此,人力难挽。姑娘若喜欢,咱们还可以离开京城,再也不回来。”
我摇了摇头:“皇太后还在宫里盼着我呢。”
银杏微微一笑:“好。姑娘去哪里,奴婢就去哪里。”
离京半年,高朏已满周岁。芸儿与宫人在庭院中与高朏追逐嬉戏。章华宫的热闹一如往日。高朏已走得颇为平稳,小红袄化作一团火,飘到哪里,哪里就有欢笑。一时累了,便心满意足地伏在母亲肩膀上,压抑不住想说话的热情,一迭声地唤“妈妈”。高朏唤一声,芸儿便应一声,一连应了七八次,不唤也应。
禅让已是笃定之事,连高旸派在章华宫的耳目都松懈了许多,三三两两地歪站着,彼此闲聊。芸儿只穿了一件湖蓝色的窄袖长袄,内里系着青白色罗裙,裙角绣着一簇红梅,随脚步飞扬起舞。她的眼中毫无忧色,不论顺逆,不论聚散,不论战胜还是落败,不论在宫里还是在军中,她给予高朏的,永远只有一个母亲最单纯的欢悦与慈爱。
一转身,芸儿看见我,招呼我过去。我上前行礼,一面笑道:“陛下长大了,越发健壮了,走路竟这样稳当。”
芸儿笑道:“健壮些才好,来日大了,才能练武骑射。”
若高旸登基,高朏未必有“大了练武骑射”的一天。我将几乎脱口而出的叹息咽了回去,转而道:“太后这些日子在军中,一切可都安好?”
芸儿道:“在军中与在宫中是一样的,只是饮食用度不如宫中。不过我亲眼看见信王与士卒吃一样的食物。他们吃的,远不如我们母子,我自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信王行军,与士卒同甘共苦,加之他不吝财帛,所以士卒都愿效死命。”说着轻轻拍着高朏的背,口气平静而失落,“信王能战胜昌王与宇文氏,绝非侥幸。”
我叹道:“太后不在京中,京中出了许多事。”
芸儿道:“我一回宫,他们都一五一十与我说了。睿王与杜大人……”高思诚与杜娇一心拥立高晔。若高晔真的登基,芸儿母子于高晔,便似现今于高旸一般,毫无分别。高晔待他们母子,或许会更加冷酷。言及于此,芸儿微微迟疑,“甚是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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