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嗤的一笑:“那个乔大人,不过是这世上最最无聊的官僚中的一个,遇事不用心,又势利。只要恩威并施,不怕他不恭敬。”
芳馨又问道:“姑娘曾说皇后疑心熙平长公主殿下,怎么如今倒住手不查了?”
我笑道:“大约是因为凶手已死,而韩复又始终问不出来。所谓的证据本就薄弱,长公主府也非寻常人家可以随便讨要嫌犯。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前朝的大臣各个虎视眈眈,恨不得皇后处事不当立刻还政呢。这会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我才说,当真是侥幸。”
芳馨道:“不知皇后日后会不会再查此事?”
我叹道:“也许会吧。谁知道呢?”
五月初五这一日,铅云迫在头顶,几乎要滴出水来。一树碧色胶凝成牙白窗纱上一片沉闷的阴影。整个西厢都暗沉沉的。然而室中的欢声笑语却如同数日不见的夏阳,热烈而刻意。
尚太后轻轻抚着青阳公主的柔发:“果然上了学便不一样了,小小的人儿,能说会道的。”
皇后与太后同在榻上坐着,倾身笑道:“母后不知道,青阳午歇的时候,拉着穆仙说个没完,常误了午觉,到了下午上课时,却又瞌睡。幸而她年纪最小,夫子也不怪罪。若换了义阳和平阳,夫子定要把两只手都打肿了。”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青阳公主只把脸埋在太后怀中,叽叽咯咯地笑着。太后慈爱地拍拍青阳公主的肩头:“这样说来,青阳的淘气和义阳小时候是一样的。”
皇后轻轻拉过身边的义阳公主,转头向太后道:“义阳从前是有些淘气,如今却长进了。贵妃虽不在宫中,义阳却日日早起晨练,已将一套新剑法练得纯熟。只怕不日就能陪母后练剑了呢。”
太后又惊又喜,招手道:“难得今日不用上学,就演一套剑法给本宫瞧瞧。”
义阳站到太后身边,牵着她的衣袖微笑道:“儿臣恭请皇祖母指正。”
太后左手抱着青阳公主,右手拉着义阳公主,笑容满面地瞧个不住。平阳公主乖巧地跽坐于皇后身边,一言不发。太后伸手拉过平阳公主,慈爱道:“这孩子,每常来也不爱说话。”
平阳公主移坐于太后身边,眼睛却只看着皇后。太后向皇后道:“想来是你忙于政事,无暇陪伴,又管得太严的缘故。女孩子家,要明快些才好。”
皇后欠身道:“母后教训得是。平阳生来胆怯好静,不能和她义阳姐姐相比。儿臣想着,若少疼些,只怕她还能长进。”
太后笑道:“皇后是嫡母,对所有的孩子都当一视同仁,不分彼此。怎么本宫瞧着,皇后倒偏心义阳和青阳。”
义阳公主和青阳公主是周贵妃所生,周贵妃跟随皇帝在前线,想来陆皇后对周贵妃的孩子是极尽优待,自己亲生的平阳公主倒暂向后靠,也不让她在太后面前多说一句。皇后笑道:“不是儿臣偏心,是义阳和青阳更招人疼。”
熙平长公主坐在皇太后下首,执了一方杏色墨兰花的帕子,掩口一笑:“三位公主都是母后嫡亲的孙女,自然各个都是好的。”
太后笑道:“还是熙平说话好听。”
熙平长公主又道:“皇后娘娘说平阳公主胆小,这个臣妾不能苟同。今天早晨臣妾还看见平阳和义阳两个骑在遇乔宫的宫墙上摘柳条。臣妾在下面吓得一声不敢出,生怕惊了二位公主。谁知义阳带着平阳一道,轻轻巧巧就从墙头上顺梯子爬下来,还一人编了一顶草帽在头上。”皇后面色微变,义阳公主和平阳公主顿时红了脸,姐妹俩相看一眼,都低头不语。
熙平长公主扫一眼皇后,又笑道:“义阳自幼学武,也就罢了。想不到平阳也这样胆大。”
太后见皇后有些尴尬,遂轻轻一拂衣袖,微笑道:“本宫小的时候,随父亲练武,为了练习轻功步法,日日都要在两丈来高的木桩子上走上十个来回。架梯子爬墙又算得了什么?”说着伸左臂环住平阳公主,慈和道,“只是平阳没有练过武功,竟也敢攀墙折柳,可见太祖的勇武之风,果然是一脉相承。”
熙平笑道:“谁说不是呢?皇后娘娘再也不可说平阳胆怯了。只因女儿家脸皮薄,这样当众赖她,小心她恼了。”脸向着太后,一双妙目却看着皇后。
皇后不动声色,口角含一缕轻浅的笑:“皇儿本性若是勇武,岂是本宫言语可改?只是皇儿从未学过武功,此举未免令母后担心。义阳虽然学过功夫,也要小心为上。”
义阳公主和平阳公主忙欠身道:“儿臣有错。请母后降罪。”
熙平笑道:“今天过节,该欢欢喜喜才是。况且太后喜欢,这罪可以不必请了,娘娘也不准罚。”
皇后微笑道:“皇姐所言甚是。”
皇太子高显和弘阳郡王高曜并列立在皇后下首,我和五位女巡分列两旁。我冷眼瞧着皇后与长公主借着平阳公主攀墙折柳的事互讽,不由暗笑。
太后又问过高显和高曜的功课,大家说笑一会儿,便让乳母将孩子们带出去玩耍。孩子们出去后,太后便问起皇后被刺之事和此案侦破的经过,见太后有兴致,我便将破案的经过又说了一遍,只略去了与韩复与长公主府有关的部分。众人俱是赞叹不已。
太后叹道:“幸而熙平有眼光,不然朱大人在长公主府做一辈子奴婢,当真是委屈了。”
皇后笑道:“母后所言甚是。此案虚悬三年,今番能破,本宫当好好谢谢熙平皇姐才是。”
熙平谦逊道:“朱大人固是聪明,可也要皇后娘娘慧眼识人,肯委以重任才是。所谓脱颖而出,终究也要锥处囊中才行。”她的右手食指裹在帕子里,凭虚点了四下。
我心中一动,不觉疑云大起。这“囊”,是说那只百合荷包么?
晚上的家宴,慎嫔推病没有来,故此高曜只略坐了一会儿便走了。自从皇后命我查案,我便再没去看望过慎嫔。结案之后,又忙着整理卷宗,一直不得空闲。因此高曜走了没一会儿,我也退席了。
宫里一半人都去延襄宫蹭戏酒了,从西一街一路向北,竟然一个人也没有碰到。紫菡和绿萼各提着一盏琉璃风灯跟在我身后。长风入怀,衣袂飘荡,修长的人影在灯下左右乱晃,如激流中把持不定的狭长小舟。红墙绵延无尽,夹岸耸峙,如陡峭崖石突兀崛起,又如皇后和熙平长公主各自难以捉摸的用意,在黑暗中对面陈列。也许我迟早会行到至为狭窄之处,终至窒息而亡。寒意冷津津地上来,只觉无限萧索。
行经永和宫的东侧门,我打发绿萼和紫菡回去,自己提了一盏灯继续向北而行。历星楼的东面种了一大片紫薇,五月正是紫薇花盛开的季节。虽在夜里看不清颜色,但团团簇簇,花叶随风拂在脸颊上,如同母亲轻柔的抚摸。紫薇花丛的西面,便是碧翠浓荫的桃花林。从桃花林横穿出来,是通向历星楼的小径。软底绣鞋踏在绵软草地上轻浅无声,缓缓走近,小径上的灯光依稀可见。只见青石条上,似是坐了一高一矮两个人,旁边侍立一人,提着一盏绢红宫灯。
正待走出桃花林,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声道:“母亲也太多心了些。”是高曜。另一个人必是慎嫔。
慎嫔怅然道:“她破了悬案,风头正劲,如今又不服侍皇儿念书了,哪里还会记得我们母子俩?”我听慎嫔说起我,不觉停了脚步,凝神倾听。
高曜笑道:“母亲这样说,当真是冤枉玉机姐姐了。姐姐奉母后之命,追查当年遇刺的悬案。母亲可记得当年的情形么?”
慎嫔沉吟道:“当年我似是罚她在宫门口跪了几日,后来她就病倒了。”
高曜道:“当年母后跪在思乔宫西侧门,就在东一长街上被人指指点点,受尽屈辱。儿臣记得清楚,王嬷嬷甚至不许儿臣向母后问好,幸而姐姐及时教导儿臣,方不至于落下不敬庶母的罪名。十日之期未到,宫中便传出母后自尽的消息。人人都道母后当年不甘受辱,愤而自尽。可如今阖宫皆知当年母后乃是被刺。母亲想想,这行刺的主谋之人当是谁呢?”
慎嫔想了一会儿,忽然浑身一颤,迟疑道:“难道是我……”
高曜道:“只怕有些心思灵活的,已经这样想了。也许母后已经这样想过,恐怕连熙平姑母都疑上了。玉机姐姐在查此案之前,就已经是宫中品衔最高的女官了,且她一向教导儿臣在父皇和皇太子哥哥面前要藏拙。想来她不会自讨苦吃,向母后请命追查悬案。而母后偏偏命姐姐详查此案,其用意本就难以捉摸。母亲请细想,当此时,玉机姐姐自然是不能也无暇来探望母亲的。而尽快查清此案,却不涉及母亲和熙平姑母,这分寸极难拿捏。姐姐已经操碎了心,母亲竟还怪她,儿臣真替姐姐委屈。”
慎嫔恍然道:“原来如此。只是你又怎知皇后疑心你熙平姑母?”
高曜道:“母亲向来和熙平姑母交好,母后若疑心母亲,又怎会不疑心姑母?”慎嫔默然。高曜接着道:“其实玉机姐姐得母后赏识,母亲应当高兴才是。母后多赏识姐姐一分,对母亲和熙平姑母的猜疑嫌忌便少一分。这不是好事么?”
慎嫔道:“有理。只是我并没有指使杀手行刺,皇后便是查到我身上,我也不怕。”
高曜道:“母亲放心,元凶已然伏诛,主谋自然也无从得知了。或者,整件事就是翟恩仙为兄复仇,根本没有主谋。现下不追查,日后再查,难上加难。”
慎嫔拉着高曜的手道:“你这样说,我就心安了。”
高曜微笑道:“当年母亲初离中宫,病了许久,玉机姐姐日日看视,殷勤侍疾。母亲万万不可疑心自己人,以免伤了玉机姐姐的心,也伤了熙平姑母的心。若自断臂膀,岂不是遂了他人的愿?”
慎嫔感愧道:“是我糊涂了。”
高曜道:“玉机姐姐曾教儿臣,‘圣人不以独见为明,而以万物为心’[110]。儿臣不敢说从没有母亲这样的疑念,但以此话自勉,稍稍思想,便知道姐姐身处其中,自比母亲和儿臣艰难百倍。儿臣相信玉机姐姐,也请母亲相信儿臣。”
慎嫔将高曜搂在怀中道:“母亲怎能不相信皇儿……”
桃树浓密的枝叶遮住了我手中琉璃风灯散漫的烛光。慎嫔本就多疑,从前做皇后时,便多番疑我,我毫不意外。然而高曜小小年纪,便能条分缕析得这样清楚,全然不为一时的情绪所动,当真难得。一时之间,心中既感慨又骄傲。只听母子俩又絮絮说了些别的,我也无心再听,便悄悄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我提着芳馨亲手整治的小菜,去历星楼看望慎嫔。她对我,亲切之中有一种别样的热情。从历星楼出来,但见翠茵绵绵,青苔漫漫。桃林深处,间杂着紫薇花的轻红浅紫。碧桃树下,青石条旁,一双浅浅的足印,正慢慢消失。
选过女巡,破了悬案,也该好好校书了,于是折向西往文澜阁而去。自从嘉秬在这里出事,我便很少来文澜阁。如今翟恩仙已死,无论如何,我也算对嘉秬和红芯有个交代了。
忽见苏燕燕自小桥上走来。只见她一身浅绯绸衫,淡粉樱花如同随意粘附的落英,疏密不均地绣在衣衫上,令人忍不住想要一把拂去。发髻上只戴一朵小小的三色堇珠花,以紫晶、白玉和黄金制成,奢华而不失雅致。她一向温柔恭谨的目光,不知怎的,今日看来别有深意。一看见她,我便想起了吕后的画像和那只百合荷包。
待她过了桥,我方迎上去道:“苏妹妹来得倒早。”
苏燕燕行了一礼,指着小丫头怀中的书笑道:“难得不用服侍公主上学,便来文澜阁借两册书看。”
我颔首道:“妹妹真是好学。”
苏燕燕谦逊道:“比之姐姐,远远不及。”
我淡淡一笑:“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不解,还望妹妹赐教。”
苏燕燕道:“姐姐请说。”
我笑道:“前些日子在守坤宫里,我和妹妹共赏了一幅吕后承接遗命的画儿,不知妹妹还记得么?”
苏燕燕笑道:“怎么不记得?姐姐还夸那吕后画得生动呢。”
我笑道:“妹妹说,那画儿是过年的时候在字画铺里淘的。过年的时候,想必市中少有铺子开张。妹妹究竟在哪个铺子里买到了这样好的画儿?告诉我,来年我也去逛逛。”
苏燕燕的笑意有不可察觉的凝滞,如轻云薄雾一般消散在风中:“那铺子并没有开张,只因老板与家父有些交情,才特特开了店让妹妹去挑的。姐姐若想看,妹妹来年便请姐姐一道去。”
我笑道:“如此多谢妹妹了。”于是随意谈了两句,也就散了。
我看着浅绯色的风卷走最后一片樱花,不觉哑然失笑。即便她真的曾在暗中助我,我又何必一定要问清楚?就让她行在暗处,岂不更好?
第四十二章 为狼为虎
文澜阁的藏书楼分为三层。底层是三间极其宽敞的书房,左右两间都被作为藏书之所。中层是书库,上层是起居院。底层左翼书房的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黄杨木案台,用以修补书画。中间一间最大的书房是日常办公之所,由韩复带领一干念书识字的内监对书籍进行点算登录和誊抄存档。
宽阔的书案后,但见三面环绕的黄杨木书架,分门别类摆满了书册、竹简、羊皮卷等。下面两溜木柜,放的是历年的收借记录、整理好的书目和各样文具。柜前是八张小小的书案,两个中年内官正伏案誊写。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墨香,混着暮春的潮湿气息,甚是凝重。
我缓缓走入大书房,两个内官忙离席站起,作揖行礼。这两人身着赭色长衫,是宫里有品级的执笔供奉官。我连忙还礼道:“两位大人辛苦。”
其中一人道:“不知大人来此贵干?”
我扫了一眼,但见几张稿纸散乱在书案上,上面的字大小不一、龙飞凤舞,列间犬牙交错,平如戟,直如剑,乍一看还以为是道人所画的驱鬼符。然而定睛看去,顿时大惊。但见一张稿纸上写着:
“咸平十三年春,京师久阴不雨,柱下阴湿生虺……”
历来久阴不雨和屋生虺蛇等现象是女子和小人主政的灾异之象。自从进了五月,是有几日阴而不雨了。但是我明明记得四月二十九日那天艳阳高照,今天不过五月初六,不晴不雨,至多七日而已。怎能算得“久阴不雨”?史官的一支笔,当真可畏可怖。将来后人翻阅史料,只当天象示警,不欲女主监国,连皇帝也会被后人当作一个惑于近习内室的昏君。
如今皇后摄政已成定局,再多上谏也是枉然,这些文臣们便写史直书胸臆。
我朝一向不因言治罪,也不干涉史官拟史。然而,便要因此纵容他们胡言乱语么?
又见另一张稿纸上写着:
“……昌平王坐藏金辇,诏诣郡狱。着三辅守案验诘责,终无一言。上大怒,诏曰:‘……周襄王恣甘昭公[111],孝景帝骄梁孝王[112],朕不忍效。宜遣归京师,诣黄门狱论罪,下公卿廷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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