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曜拍案道:“是是。孤总觉得模模糊糊的想不明白,原来是这样!孤以后还是来永和宫读书好了!”
我忙道:“殿下总是来永和宫,恐怕刘大人要多心了。她毕竟是殿下的侍读,殿下当尊重她。”
高曜道:“那以后孤还遣芸儿来传话好了。芸儿随姐姐读过书,定然能一字不差地转述姐姐的意思。”
我欣慰道:“甚好。”于是在书架上择了两册书,相对读了片刻。不多时,乳母李氏来请行,也就散了。
我站在悠然殿门口,见小东子背起高曜,李氏和另一个年长的宫女撑起两把大伞左右护持。直到一行人消失在照壁之后,方才回到殿中。
芳馨拿着帕子拂去我衣裙上的雨点,一面微笑道:“奴婢听了殿下的一言半语,似乎殿下并不喜欢那位新女巡。”
我淡淡道:“刘女巡才进宫,殿下自然有些不惯,过些日子就好了。”
芳馨停了手道:“奴婢斗胆,有一言想请问姑娘。”
我笑道:“姑姑和我之间,有话不妨直说。”
芳馨道:“恕奴婢僭越。姑娘是明知殿下不爱诗词,才特意选了刘大人进宫来的么?”
我一哂:“姑姑问得好。听说刘大人的母亲是太后的远房亲戚,皇后也对她的诗作大加赞赏。既将我调离长宁宫,又暗示我选一个无心政史的女巡进宫,不是很好么?这是分明公心,不是私心。”
芳馨脸一红:“是。殿下早慧,想必也能知晓。”
我笑道:“殿下的经历与别不同,他一定知道的。”
暴雨暂时冲散了焦尘,雨后清风似天地间轻浅安详的呼吸。宫殿森罗,楼台缥缈。一切的繁忙热闹只在定乾宫以南,后宫的日子总是无事而漫长。从清晨到午时,我总是在文澜阁昏暗的书库里清点书目,偶尔发现一本有趣的书,也临窗翻阅。午后,我或是静静地读书绘画,或是看望慎嫔,偶尔也待客。前朝的纷扰投入后宫的一潭深水中,都渺无踪迹。再也没有人向我谈起舞阳君之子吴省德和信王世子高旸的事情,甚至我在端午节的宫宴上都没有见到他。从内史稿上看到的一星半点波澜,更是离我十分遥远。
只愿日子就这样平静下去,再也不要生什么事端。
五月十四日午后,皇后召我去御书房伴驾。自从端午宫宴,我有十来日没见到皇后了。在书房外面等候时,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向皇后禀告今春征马的情形。良久方听得皇后略带疲惫的声音道:“究竟还缺多少?”
“启禀皇后,还缺两千零五十一匹良马、一万多匹中马。”
“中马不够还可以用牛,用驴,还有水运可依靠。良马不足,圣上的骑兵便无法作战。该如何是好?”
“微臣以为,关中既已平定,何不向夏人买良马和种马?”
“关中刚刚平定,民心未稳,开启互市之事要从长计议。况且若燕贼知道我良马不足,恐战事生变,动摇军心。”静了好一会儿皇后才又道,“传意,着三司使、户部、兵部即刻进宫,三司将历年征马的账簿和文书统统送宫来,朕要细看。不得有误。”
内侍应了,轻手轻脚地走出御书房。见我在书房门口端立等候,顿时一愣,然而也顾不得行礼,便掉头出了仪元殿。原来正是前些日子因向我讨赏银而被杖责的小罗。接着一个朱服犀带的中年男子躬身退了出来。背上早已汗湿了一大片,又结了好些白霜。他舔了舔干燥的双唇,举袖拭汗,一溜烟地出了仪元殿,竟然没有看到我。
穆仙走出来请我进去。只见皇后正在饮茶,雾气散去,露出一张妆容精致的面孔。昔日清澈坚定的目光,陡然多了几分焦躁和疲惫。虚浮的脂粉下,曾经光洁饱满的肌肤多了几道细纹。整张脸透着青白不定的玉光,又似暗夜里被星光照亮的流云。明昧之间,阴化为阳,有权欲的火种永生不灭。
当年陆皇后第一次于巳时前走入这件书房,想必也是因为皇帝亲征在即,急需一个信得过的人监国。他选中她,又放弃她,他拾起她,又重用她。当她跪在东一街被王氏狠狠羞辱时,当她被翟恩仙用腰带勒住脖颈深陷死地时,不知可曾想到还有今日?
她在朝臣面前代表他,代表他称自己为——“朕”。
第四十三章 世有大人
我行了礼,告罪坐下。皇后道:“听闻朱大人在文澜阁校书,甚是勤勉。”
我欠身道:“娘娘谬赞。这是臣女分内之事。”
皇后道:“本宫知道韩复在掖庭属受了委屈,已经复了他九品的执事之职。也遣了太医去好生医治。这国手若有损伤,可怎么好?”
“请娘娘宽心,韩管事的伤不日便会痊愈。”
“掖庭属乔右丞擅自用刑,自觉有愧,已上表辞官,本宫也允了。”
我颇为诧异:“乔右丞是有些行事莽撞,可是毕竟是有功之人,何必辞官?他若辞了官,这掖庭属又该交给谁?”
皇后微笑道:“这天下从来不缺做官之人。”说罢命穆仙交给我一册《司马相如集》,“本宫有些累了,你来为本宫读司马相如的《大人赋》。”
皇后宣了三司、户部、兵部的大人立刻进宫,想来要商议征马之事。这片刻的休憩,也许是皇后一日之中难得的惬意时光。我展卷缓缓念道:“相如拜为孝文园令,见上好仙,乃遂奏《大人赋》,其辞曰:
世有大人兮,在于中州。宅弥万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轻举而远游。乘绛幡之素蜺兮,载云气而上浮。……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眩眠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乘虚无而上遐兮,超无有而独存。
皇后闭目听完,微笑道:“难得。前些天本宫召燕燕来读《子虚赋》,她有好些字都读不出来。”
我忙道:“臣女只是偶然读过司马相如的几篇赋,恰巧记住了而已。”
皇后轻叹道:“悲世俗之迫隘,朅轻举而远游。乘虚无而上遐,超无有而独存。当真是仙人呢。”忽见她神情有几分迷离,“依你看,是做仙人好,还是坐在这把椅子上好呢?”
她用右手食指轻轻敲打着紫檀百鸟朝凤雕花座椅的扶手,笃笃之声在静谧的书房宛如钟鼓。我淡淡一笑:“臣女以为,做仙人也好,守牧天下也罢,只要有悲悯之心,区别只是志向不同。只是仙人可任性逍遥,而一旦坐在娘娘的这把椅子上,便是终生无计可避的责任。将苍生放在心上,自然是寿数有限的凡人要艰难得多。”
皇后欣慰道:“你很善解人意。”
皇帝素来独断,这次囚禁了昌平郡王高思谊的事情,未必不触动皇后。朝臣又不喜女主当政,且对皇帝亲征也颇有异议。加之朝政琐事,皇后想必已心力交瘁。只见她端起茶,借着水雾的遮掩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
晚间去看望慎嫔,只见她在灯下缝制一件中衣。见我来了,依旧飞针走线地不停歇,头也不抬地道:“玉机来了,自己坐吧。”
我随手拈起散在桌上的衣角,只见以银丝绣了小小的“欢天喜地”的图样。我笑道:“不过是一件中衣,也值得这样点灯费蜡地熬眼睛?”
慎嫔一笑,眸光清澈澹然:“这是曜儿的衣裳,天气热起来了,他总是贪凉不愿意穿内阜院送来的衣裳。这料子是太后才赏下来的,透薄吸汗,赶紧做好了,他也早一日穿上。”说罢唇角情不自禁地一弯,“做人娘亲便是这样。我并不觉得辛苦。”
“做人娘亲”?我笑容一滞。
慎嫔只顾着手上的活计,偶尔抬头与我闲话两句。烛光下的闲适与安宁,正是身为一个母亲的寻常幸福。良久,她似想起什么来,放下衣裳轻轻转动脖颈,“听闻今天午后皇后召你去定乾宫了,究竟何事?”
我笑道:“也没什么,皇后只是政事烦劳,召我前去读赋文罢了。”
慎嫔忽而冷笑:“监国那么重的担子,已够她受的。还要周旋于两宫之间,也难怪焦头烂额了。”
我不解道:“什么周旋?娘娘何出此言?”
慎嫔道:“你很少去济慈宫,所以不知道。昌平郡王在关中私藏了敌将的金辇,被圣上关起来了。偏偏王爷也倔强得很,就是不肯认错,也不为自己申辩一句。现已解职押解进京了。”
我淡淡道:“这事我已经知道了。”
慎嫔奇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笑道:“前些日子在文澜阁,无意中看到两个供奉官在誊抄起居注。如今昌平郡王在京中也有十几日了,不知事情究竟如何了?”
慎嫔重又低头挑着中衣上的线头,漫不经心道:“咱们这位皇后自然是忠孝两全了。这边安抚太后,那边已经派说客去了牢里。昌平郡王虽然不认错,好歹也肯说明一下,他只是看上了金辇上镶的金雕,正要凿下来,至于辇么,自然是要烧掉的。难为她想了这么个主意出来,也可算两不得罪了。”
私藏敌军主将的金辇,自可说有不臣之心。然而若说看上了辇上的黄金,也只是私吞辎重珍宝之罪。皇帝看着太后的面上,想必不过申斥两句,最多罚俸降爵而已。只是兄弟之间的情义,终究是撕裂了。我轻轻吁了一口气道:“如此也好。”
慎嫔道:“虽然昌平郡王被降为昌平公,不过总算不用兄弟反目,就算皆大欢喜了。因此这两日太后很是高兴,赏了我这两批素锦。想来赏给皇后的,又不知道是什么奇珍异宝了。”
我听她的话中有一股酸气,不禁笑道:“于娘娘来说,这世上最大的奇珍异宝便是弘阳郡王殿下,有了殿下,还稀罕别的么?”
慎嫔嗤的一笑,双目熠熠有光:“不错。我有的,她却没有。”
第二天是五月十五,照例要向太后和皇后请安。在济慈宫里,太后一时高兴,便提议去汴城西北面的景园消夏。我早听芳馨说过,景园是个风景秀美的大园子。太祖登基之初,在景园中住了好些年才回宫。皇后也赞成,并提议请睿平郡王高思诚和昌平公高思谊也携家眷去景园小住几日。太后听闻更是欣喜,又道:“只是也不能冷落了信王和熙平。都一起去景园乐几日,难得都在京中,要多多相聚才好。”众人听闻都很欢喜,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能离开居住了三年的皇城,去往城外的园林小住几个月,我甚是欢喜。一想到母亲和玉枢或许会跟着熙平长公主和柔桑县主一道去景园,还会见到信王世子高旸,更是无事不满意。
景园以金沙池为中心,环水建了许多楼台水榭。汴河自西北注入金沙池,从东南流出,横贯汴城。金沙池北的小山坡下是一片梅林,梅林之上是依山势而建的清凉寺。自西北岸向南,一路有许多馆阁别院。南岸正对梅林之处,独高耸一座巍巍四层的楼阁,那便是书廒——太祖当年设在景园的御书房。书廒如今是景园的藏书之所。桃李海棠,临岸照水,杨柳依依,郁郁葱葱。对岸清凉寺的朱墙黄瓦,掩映在丛丛深翠之中。好一个清凉的所在!
皇后说书廒中还有许多藏书,一直无人整理,既然我来了,也不能闲着,因此命我独居在书廒东面的玉梨苑中。小小一座院落,只有三面土墙,爬满了橘红色的凌霄花。好在屋舍还多,只是尽皆小巧,不能和悠然殿的轩阔相比。院中遍植梨树,绵延向北,直抵金沙池畔。一座汉白玉孔桥笔直地深入湖中,连接一座小小的湖心岛,岛上东西两面,分别是两座阔朗的水阁。岛心最高处,是一座观景八角亭。金沙池并不太大,然而比起益园中的小池,毕竟是云泥之别。湖边密密开满了荷花,清风远来,香气宜人。
三位公主和皇后同住,皇太子高显和弘阳郡王高曜分别带着侍读女官独居一院,其余三位女巡同住在霁清轩中。皇亲之中,只有睿平郡王高思诚一家和昌平公高思谊来了。
每天不是在书廒看书,便是在玉梨苑中读书作画。只有清晨和傍晚,才偶尔去湖边散步。夏日漫长,我又畏热,整日都在屋子里守着冰躲避室外的酷热。
六月的一日,下了一场雨。我午睡起来,便坐在梨树下小憩。风自湖上远远吹来,经过一大片茂密的梨树林,只余一缕柔弱的清香。头顶上的青梨垂累可爱,如小儿紧握的拳头。金沙池清波荡漾,偶尔涌上南岸的浪花,浸湿青石缝中的茸茸青苔,像母亲温柔的抚摸。
我仰头看着西面的书廒,不禁陷入遐思。芳馨捧了绿豆汤出来,笑问:“姑娘在想什么?”
我笑道:“姑姑,我听说当年周贵妃便是在那座书廒里听到父亲被陈四贲暗害的消息,后来借着一场戏文为父亲复了仇,是不是?”
芳馨笑道:“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想必连贵妃娘娘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我笑道:“前些日子我在书廒整理书目的时候,看见从前太祖的书房中有一方缺了一角的龙纹砚。我似是听哪位女巡说过,当年先帝对陈四贲动了大怒,砸坏了一只名贵的砚台,想来便是我看到的这块了。”
芳馨道:“姑娘总是对周贵妃的事情特别留心,连这样细微的事情都打听了来。”
我低头一笑:“宫里的人又有谁对周贵妃的事情不留心呢。”
芳馨笑道:“也是。贵妃是皇太子的生母,众人自然会特别留意。想想皇后监国,贵妃随军,都是奇女子呢。”
我低头啜了一口汤,很淡:“所以慎嫔输给她们,理所当然。”
有睿平郡王和昌平公陪伴在身边,太后的心情好了许多。睿平郡王高思诚雅善音律,因此湖心岛的岸芷阁和汀兰阁上,常有奏乐和歌唱,宴饮也远比宫里来得多。除了宴饮,我并不常见到睿平郡王和昌平公,他们也远离宫眷,住在北岸的山顶上,甚少来南岸。
这一日锦素来玉梨苑小坐,被一场大雨阻住,待雨势转小,她提议去湖边看雨景。其实我很不喜爱雨天,也并不觉得雨天的湖景有什么好看。但看到锦素兴致勃勃,也不忍拒绝,于是各自撑伞,连丫头也没带,便出去了。
沿青苔蔓延的小径走出梨树林,眼前豁然开朗。雨幕下的金沙池烟水茫茫,北岸的山陵只余模糊的轮廓。脚下鹅卵石漫铺的小路,通向前方的汉白玉孔桥。锦素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滑倒,绣花丝履已然湿了大半。她蹙眉道:“出门匆忙,竟然忘记了穿木屐。偏偏连丫头也没跟着。”
我不禁笑道:“谁让你这样心急?罢了,今天我做你的丫头,替你回去取好了。你在这里站一会儿别动。”不等她分辩,我已经转身去了。
待我从玉梨苑取了木屐和干净鞋子,又唤了丫头回到原地,锦素已不见了。向西望去,却见她在孔桥边伫立。我走到她身后不远处,已隐隐闻得湖面上有清越激扬的筝音传来。悄悄走近,才发现睿平郡王高思诚独自在汀兰阁中抚筝,更令我吃惊的是,昌平公高思谊独立在汀兰阁顶,手执宝剑随筝音起舞。剑势优美,衣袂飘若翻云,白衫亮丽而纯洁,全然没有被雨水沾湿后的灰暗与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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