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梦境流转,蓦然睁开双目,所有的形形色色如风卷扬尘,都在九霄云外了。仍是疲倦,于是翻了个身依旧合上眼睛。芳馨来叫了几次,我只是恹恹的不想起身。芳馨无奈,只得自去梳洗。求而不得的煎熬吞噬了整副身心。自从我知道信王和熙平长公主也会来景园,我就日日盼着他们早些来,盼着父亲、母亲和玉枢,也——不,分明是更盼着高旸能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坐了起来。窗外已经大亮,南窗下的几株梨树还很低矮,却也结了青涩的果实。虽然垂累可爱,终究不如梨花盛放的春景。高旸、柔桑、玉枢,竟一个也没来。原来旧年在梨树下望画说典的闲适与惬意,竟是这样难得。花有再开日,人无再少年。
用过早膳,仍有些烦躁,便不想去书廒了。然而留在玉梨苑,又能做什么?呆坐了一会儿,仍旧吩咐更衣,带了绿萼往书廒去了。从书廒出来,心情已经平伏许多。见不到玉枢固然失望,可这事终究细微,与其沉浸在这种哀凉的心绪中自苦,不如放宽心思。于是依旧从湖边绕回玉梨苑。只是行经孔桥时,想起那一日锦素隔水凝视高思谊的神色,不觉痴住。
回到玉梨苑,芳馨亲自摆上午膳,侍立一旁。我忙命绿萼和紫菡自去吃饭,果然芳馨道:“奴婢适才听仁寿殿的人说,信王和熙平长公主已经去拜见过太后了。”
我端起火腿鲜笋汤来呷了一口,鲜甜可口直沁心腹:“这也平常。难道有什么变故?”
芳馨抿嘴笑道:“这变故,整个景园都知道了,唯有姑娘在书廒里,才不得听说。太后斥责了信王,安抚了熙平长公主。”
听闻熙平长公主有事,不觉心头一沉:“究竟何事?”
芳馨道:“今晨二位殿下向太后请安,信王便向太后抱怨世子忤逆,要废去世子的王储之位。”
汤碗微微一颤,滚热的汤汁溅了两滴在我的手背上。芳馨忙放下汤碗,拿帕子拭净汤渍:“听说是世子将王爷新纳的一个侍妾一脚踢到花园池子里去了,那女子受惊过度,便小产了,是个已经成形的男胎。”
我想起三年前高旸来修德门接我出宫时,就带了王府一个被贬黜的姬妾宋氏做上车的肉凳子。若说他上了性子,将父王的姬妾踢入池中,想来倒也不虚。这样无法无天,也唯有他了。我不觉一笑:“这样的秘事姑姑是怎么知道的?”
芳馨笑道:“信王一大早便在仁寿殿扯开嗓子嚷,说那位妾侍怎样温柔懂事,自己老来得子,甚是不易。又说已经将世子捆起来打了几十棍,所以才没带来景园。其实这事已经在京中闹得尽人皆知了,想来满京城的权贵们都在看信王府的笑话呢。太后听闻此事,当即斥责了他。说嫡庶有别,世子是嫡长子,就算犯错,也不可轻易废黜。信王这才不敢再说什么了。”
我笑道:“信王世子忤逆不孝,又关熙平长公主何事?”
芳馨道:“王爷当着太后的面抱怨长公主,说林妃善妒,又整日带着世子出入长公主府。世子如今犯下大错,都是林妃和长公主宠溺纵容的缘故。长公主委屈,就在太后面前淌眼抹泪地叫屈,太后大为不忍,亲自安慰了好一阵子才罢。”
我悬着的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熙平长公主一向疼爱高旸,视如亲子,多年来悉心教导,高旸方能文武全才。况且高旸一出生便做了世子,至今十八年,地位稳固,牢不可破。之前那么多妾侍都曾生子,林妃和高旸却从未放在眼内,如今有什么理由要去害一个新纳的妾侍?先前高旸打伤皇后的长姐舞阳君之子吴省德,因为是正大光明的比武,又立了生死状,皇后不好降罪于他。这出苦肉计,当是为了安抚舞阳君和皇后。至于信王和熙平长公主之间,不过是精心编排的兄妹相争的戏码而已。
熙平长公主当真是用心良苦。
午膳后,我刚卸下簪环预备午歇,却见罗公公过来了,原来是皇后宣我去玉华殿。于是也顾不得眼饧头痛,匆匆梳妆更衣。
玉华殿在金沙池西北岸的山坡上,北临汴河,东面金沙池。长长的石阶伸向湖中,连接着一只石舫。罗公公引我进了石舫,但见皇后正悠闲地躺在竹椅上,合目小憩。船头有一位白衣少女正在抚琴,琴声琤琮有情,如春水不绝。
皇后一身半旧的银灰色纱衫,如天边低垂的暗云。右手执一面牡丹纨扇伏在胸口,偶尔摇动,赤色牡丹如飞扬的火苗,微弱而热烈。听到我的脚步声,皇后睁开双眼,抚一抚鬓边的碎发:“玉机来了,赐座。”我行过礼,告罪坐下。
皇后扶着惠仙的手坐了起来:“夏日天长,难得这几天爽快。一个人也是无趣,故此请你前来说话。你很忙,除例行的觐见之日,平常见不到你。”
皇后上一次宣我去御书房读赋已经是近一个月之前的事了,中间除了朔望两日,我从来没有主动来玉华殿向皇后请安。我连忙站起来屈膝告罪:“玉机无礼,请娘娘恕罪。”
皇后笑道:“你无罪。本宫只是奇怪,当年本宫险被行刺,在思乔宫中静养,不可谓不萧索狼狈。玉机那时深得恩宠,却常来请安探望,还帮本宫照料平阳公主。如今怎么……”
我略一思索,恭敬答道:“娘娘昔日在病中,臣女自当问安。如今正位中宫,每日登门请安之人,如过江之鲫。娘娘日理万机,少有闲暇,还当善加保养。故此不敢搅扰。”
念及往昔,皇后露出温柔宁和的笑容:“玉机不以位尊而谄媚,不以位卑而傲睨,又肯扶难救危,颇有名士之风。自来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
我微微一笑:“昔日遇刺之事,只是小小磨难,娘娘后福无穷,自会化险为夷。臣女只是依照本心行事,实在谈不上雪中送炭。”
皇后笑道:“好一个本心。本宫便领了你这份‘本心’。”说着接过惠仙手中的莲子汤,随口吩咐道,“去给朱大人也盛一碗来。”又向我道,“听闻你在书廒苦读不辍。”
我恭敬道:“书廒中藏书虽然没有文澜阁那样丰富,不过却甚是特别。”
皇后叹道:“本宫入宫十几年,太祖的书房虽然去过一两次,藏书却从未看过。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我笑道:“书廒的藏书,多涉及天文历法、医卜数术,更有许多炼制兵器和研制火器的书。别的倒还罢了,只是昔日开平郡主周澶关于火器的手稿和陛下少年时的笔记最为难得。臣女既有幸见识,怎能不好生研读。”
似乎是湖光反射,皇后明眸一闪,随即沉寂:“听说你颇通文史,想不到对于这些杂学也很有兴致。”
我微笑道:“虽是杂学,可臣女读来,颇有心得。”
皇后道:“愿闻其详。”
我看向那抚琴的少女,娓娓道:“‘二十八调但有声同者即应;若遍二十八调而不应,则是逸调声也’[118]。文人常言知己二三人初遇便琴瑟和鸣,心意相通。依臣女看,那只是凑巧曲奏同调,引致声同共振罢了。人虽近,心却远,终究要慢慢相处才知道彼此的心意。”
皇后若有所思:“有理。只是‘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119],这些诗词读上去颇有情致。经你这样一说,也都无味了。”
我淡淡一笑:“万物自有其成理,不以人力为转移。‘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其意境本是清妙静婉。只是终究文学一道,于学问中也只是沧海一粟。陶冶情操是极好的,不可全然当真。”
皇后缓缓点头,叹道:“不错。”
我又道:“格物致知,为我所用。火器便是如此。”
皇后赞许地一笑:“陛下也是这样和本宫说的。”
琴声愈加柔和平缓,湖面波澜不兴。莲子汤清凉甘爽,抚平了心头最后的不安和焦躁。与皇后谈说两句,心中渐生喜悦和平静。皇后也谈兴颇高,语笑嫣然。如此谈了一会儿,忽听小内监过来禀道:“熙平长公主候旨觐见。”
皇后笑道:“快请长公主进来。”
我这才想起来,熙平长公主上午拜见了太后,下午自然是要向皇后请安的。不一会儿,果见长公主扶着慧珠的手,缓缓走了进来。
只见她一身淡紫团花绸衫,系着一条珍珠白罗裙,外罩一件纱衫半袖。礼毕,熙平盈盈一笑:“想不到玉机也在这里。”
皇后笑道:“皇姐来得正好。玉机正和本宫说读书的道理。”
熙平笑道:“玉机自小就爱读书,从前在府里,比柔桑用功多了。柔桑总是缠着她说故事,问这问那,倒像她是亭主,柔桑是伴读似的。”
皇后笑道:“若不如此,皇姐也不会送玉机来选女巡了。可见皇姐慧眼识人。”
熙平道:“谢娘娘赞许。这孩子将来如何,还需娘娘多加提点。”
皇后笑道:“皇姐放心,本宫喜欢玉机,自然不会亏待她。本宫记得玉机的父母是皇姐府上的总管。”
熙平道:“正是。”
皇后笑道:“玉机如今是宫中品衔最高的女官,父母若仍在奴籍,似乎不妥。”
熙平一怔,随即满脸堆笑:“娘娘所言甚是。臣妾本想着过了年就放他们一家出去,谁知府里事忙,臣妾手下又没有得力的人,只得先留住他们夫妻两个。到底是臣妾疏忽了。回了京城便放他们出去,请娘娘放心。”
我喜忧参半。父母能成为自由之身,对玉枢的婚事和弟弟的仕途自然有莫大的好处;但若父亲离开长公主府,失了庇护,倘使皇后再翻查昔日遇刺之事,父亲难逃厄运。转念一想,父亲和母亲就算脱了奴籍,也还是可以在长公主府中做总管家的。念及于此,心头稍稍平定。
绿萼见我发呆,推了我一下,悄声道:“姑娘该谢恩了。”我回过神来,忙向熙平和皇后叩头谢恩。
忽见小罗气喘吁吁地奔了进来,正要开口说话,猛见我和熙平都在,又将话咽了回去。皇后起身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还没闲一会儿,事情便赶着来了。”
我和熙平相视一眼,都站起身来。熙平道:“娘娘政务繁忙,臣妾先行告退。”
皇后吩咐惠仙送我们上岸。回首望去,只见小罗正躬身禀告,皇后秀眉紧蹙,满脸忧色。当着惠仙的面,我和熙平不敢多看,忙告辞而去。
我二人沿着湖岸缓缓向南走,宫人们都远远跟在身后。我有一肚子话想问熙平,却不知从何问起。熙平却一味贪看风景,良久方叹道:“风雨欲来。”
我淡淡道:“这些天一直都是这个天气。”
熙平看我一眼:“你很好。”
我愕然:“殿下何出此言?”
熙平笑道:“皇后明明知道午后孤会去请安,偏偏叫你去陪着。又命孤放你父母出去。然而孤看你并非一味地高兴,便知道你虽得皇后赏识,终究没有忘记自己的本分。”
我莞尔道:“玉机不敢忘记。”
熙平看向茫茫湖面道:“那就好。皇后是真心赏识你,你也要好好为皇后效力才是。”
我笑道:“这是自然。”
熙平又侧头看我一眼:“你比从前更有官架子了。”
我一怔,随即笑道:“这不正是殿下所期望的么?”
一路缓缓而行,只是说些柔桑的趣事。临近渡口,熙平长公主突然问道:“俆女史的悬案,你究竟是如何查出真凶的?”
熙平明明已在济慈宫听过案情始末,此刻再提,分明是想听我在太后面前隐去的事。正在思索要怎样回答,熙平又道:“旁的便不用说了,只说孤没听过的便好。”
我只得道:“皇后疑心文澜阁的韩复是杀害俆女史的帮凶。玉机怕屈打成招,始终没有查问过韩复。倒是掖庭属的乔右丞,擅自拘禁,并用了酷刑。然而韩复也甚是硬气,受尽诸般刑罚,终是不吐一言。再者,玉机能查到真凶住在益州行馆旁边的剑门巷,实是有人暗中指点。能破悬案,实为侥幸。”
熙平长公主驻足,微笑道:“玉机知道此人是谁么?”
我低眉摇首:“不知。”
熙平只是笑笑,依旧向前走。我忍不住追上前,鼓足勇气道:“既然殿下说到此节,玉机斗胆,有一事相询,请殿下不吝赐教。”
熙平淡淡道:“只管问。”
我问道:“文澜阁的韩复和翟恩仙,是殿下送进宫的么?”
熙平脚下依旧不停,只是侧头远望北山的清凉寺:“人生有处所耳,死复何在耶?[120]翟恩仙既已伏辜,又何必多问。”
我又问:“那韩管事呢?他受尽酷刑,可否无辜?”
熙平的笑容愈加柔和:“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121]那位韩管事必是无忧无惧之君子,方能熬得住酷刑。”
我逼近一步道:“那苏燕燕呢?”
熙平笑道:“苏燕燕?是平阳公主的侍读苏女巡么?她是皇后娘娘挑选入宫的,与孤何干!”
我一时语塞,熙平却笑问:“都问好了么?”
我一怔,颓然道:“请殿下恕玉机无礼。”
熙平看了一眼远远跟在我们身后的宫人:“那便容孤问玉机一句,红芯在何处?”
想不到她会突然问起红芯。我心中一跳:“殿下说什么?”
熙平道:“孤从前入宫,都是红芯陪着你出来的,今天怎么换作绿萼了?”
我若说红芯因为犯错已不在我身边服侍,恐怕熙平回府去迁怒红芯的双亲:“红芯病了,所以没有跟随玉机来景园。”
转眼已到了渡头,只见一只画舫停在水中。熙平没有再追问红芯的事情,只是携起我的手。她的指尖被湖风吹得温凉,手心却是烫:“许多事情无须询问。相知却有分寸,也是一种保全。”说罢扶着慧珠的手上了船,正要吩咐开船,忽然想起了什么,于船头驻足道,“前些日子舞阳君求皇后,将你许配给他的儿子吴省德作妾。皇后告诉你了么?”
我正细细咀嚼熙平先前的话语,闻言茫然:“皇后一字未提。”
熙平道:“都过去那么久了,皇后若不说,想来是已经回绝了舞阳君。你可以放心了。”
我忙道:“是。多谢殿下提点。”
熙平又道:“你母亲和玉枢都进了景园了,明天我打发她们送东西给你。”说罢一摆手,慧珠吩咐开船。
我又惊又喜,连忙下拜行礼:“多谢殿下。玉机恭送殿下。”
熙平微微一笑,转身坐下,倚栏望着湖面。画舫缓缓而动,风起浪涌的湖面瞬间掩盖了似有若无的尾痕。熙平长公主没有明明白白回答我的问题,我也没有告诉她其实皇后经过数年密查,已经查到了父亲身上。这算不算“相知而有分寸”?是彼此保留,还是彼此保全?
64/344 首页 上一页 62 63 64 65 66 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