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李玄度看了看她,眸光微漾,似又有笑意堆积。随后他便转过了身,往回走去。
秦素愣住了。
他这是……真信了?
看他这说走就走的架势,就像是赏花会上与人偶遇,问路无果,便挥袖信步而去似的。
可是,他们明明身处秘径,身处一个诡异得不能再诡异的地方,他对于听到的话,居然也是信的?
秦素挑了挑眉。
这人的干脆与剪断,倒也挺出人意表的。
不过,月夜那一次,他似乎也是这样,你问,他便答,你说,他便信。
在秦素认识的一应郎君里,若论怪异,这李玄度当属第一了。
望着前方那个越走越远的玄色身影,秦素心底的狐疑浓得几乎化不开。
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明明已入秘径,却为何不寻究竟,对她的杀意也只瞬间便消去。
如此容颜绝世的男子,为何满身上下死寂如灰?为何她的一句咒骂,居然便能叫他满身绝望,几乎如同死去一般。
还有他方才的那个简断的转身。
干脆利落,无一丝挂碍。
如此极致的两种表现,偏偏为一人身之所系,简直古怪至极。
怔忡地望着李玄度的背影渐渐行远,秦素回过神来,终是缓了一口气。
从初遇至今,每回遇见李玄度时,那种诡异而又奇妙的氛围,总令人难以释怀。
他好像对一切都无甚兴趣。
活着或死,存在或消亡,他眼见的一切,或是他未见的一切,他都没放在眼里。
即便方才近在咫尺,秦素亦总觉得,他离得她极远,就像是在远处旁观着她一般。
如果说有例外,那便是这一次,他出现在了秘径中。
他对这条秘径应该是有些好奇的。
只是,在见到秦素后,这些微的好奇便也消失了。
似乎因了秦素是他曾见过的人,于是连带着这人出现的场所,便也变得不再新鲜有趣了。
秦素锁着眉心,几乎是一脸沉思地回到了烟霞阁。
阿葵立在西次间的三屏雕花榻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也不知围着榻转了多少圈,脚底下像着了火一般。
今日一俟用罢了午食,秦素便拉着阿葵与一个小鬟进了屋,赏那小鬟食了几粒糖,于是,那小鬟便睡了过去。秦素便与那小鬟互换了衣裳,又将小鬟放在帐中睡下,由阿葵亲自守着,秦素自己则偷偷地跑了出去。
阿葵本以为,秦素去个一时半刻也就回来了,可她没想到,秦素这一去,几乎便去了大半个下晌,直到那西边的窗扇上染满了绯色的霞光,方才回转。
甫一回屋,阿葵立时便拉过了秦素,一面替她抹着脸上的汗与灰,一面便压着声音急急地道:“女郎可算回来了。快些换了衣,很快便要用晚食了,妪方才在帘外问了几次,我都说女郎在歇息,搪塞了过去。”
秦素便向她一笑:“甚好,有你在,我做什么都不担心。”
阿葵勾着头,手心阵阵发冷。
分明只是简单的一句笑语,可不知为何,这样笑得清浅的六娘子,很让人害怕。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似又浮现出了那令人胆寒的一夜,那向着飞坠而来的断檐展开衣袖、毫无畏惧的身影,已然深印于她的脑海,再也无法抹去。
蓦地,榻上传来了一声响动。
阿葵一惊,连忙掀开了布帐,却见那小鬟眼皮微颤,似是快要醒了。
她惊出一身的冷汗,立时便抛下了所有心思,迅速地帮着秦素换回了衣裳,又将那小鬟扶去案边伏着,秦素则躺回到了榻上。
两个人才一忙完,湘竹帘外便又响起了李妪的声音:“女郎可醒了?”
“妪请稍候,我这便起。”秦素带着睡意的语声响起,随后便掀开了帐子,吩咐阿葵:“挂起来罢,服侍我起身。”
阿葵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上前服侍秦素起榻,那厢小鬟也揉着眼睛醒了过来,一见自己竟在秦素的屋里睡了半晌,直吓得脸都白了。
秦素便笑着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让她不要说话,复又向她招了招手。
那小鬟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秦素便轻声对她道:“无事的,人若问起,你只说替我捶腿便是。你睡着的事我不会告诉妪,你自己可也别说,妪知道了定是要罚的,到时候我可救不了你。”
那小鬟才从田庄上来没多久,规矩虽也学了,到底不似阿葵她们懂得多,闻言只吓得两腿发软,不住地点头应是,又颤声道:“我不说,我听女郎的。”
秦素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叫阿葵赏了她一把糖条,便令她出去了。
此时阿葵也终于将秦素收拾妥当了,又重新梳头净面,方唤了李妪进屋。
李妪进来后,便立在帘边行了一礼,恭声道:“女郎是现下用晚食,还是再等一会?”
第253章 青锦囊
秦素在镜子里瞧着李妪,心头微微一动,遂笑道:“我方起来,歇会再用晚食罢,倒是有件事,想请妪帮个忙。”
“不敢当,女郎请吩咐。”李妪恭谨地说道。
秦素便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前几日我路过丹井室旧址,见着了一个穿淄衣的带发僧侣,倒是挺奇怪的。妪若有暇,便去外头问问那些侍卫们是怎么回事。他们素常爱在观中走动,消息灵通,想必知道些什么。”
李玄度其人,秦素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此前她没打算多管,如今他却是知晓了秦素最大秘密的人,她总也要多了解一些,才算公平。
“带发的僧侣么?”李妪说道,眉眼一派平静,甚至还含了些许笑意。
陈国的风气十分开放,小娘子打听郎君的消息亦属正常,不过,秦素尚在孝中,若此事是周妪或冯妪听了,她们定要拦一拦。
而李妪,显然比她们好说话得多。
秦素的手里捏着她们的身契,对于这位真正的主人,李妪是不敢有丝毫懈怠的。
“我这就去问一问。说起来,前两日我去山下采买,似是也见着了这么个人,不过,我只瞧见了背影,也不知是不是便是女郎说的那位郎君。”李妪温声细语地说道,又笑了起来,体贴地道:“女郎且请放心,此事我会悄悄行事,也不会挂出女郎的名头来,必不会叫人知晓。”
难得她这番话说得眉端眼正,一副做正事的模样,秦素见了,倒也暗暗称奇。
李妪的圆滑晓事,却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不过,她喜欢这样的聪明人,尤其是听话的聪明人,她就更喜欢了。
见秦素再无别的吩咐,李妪便躬身告退了,阿葵亦为秦素挽好了发,正在插钗的时候,秦素忽然在镜中一笑,对她道:“有件事要你跑一趟。”
阿葵拿钗的手一抖,木钗险些落地。
见她的反应居然如此之大,秦素倒有些失笑,她将手掩了口,清凌凌的眼波似漾着涟漪,弯弯如月牙:“莫怕,小事尔,你好生做事,我自不会亏待了你去。”
阿葵面色微白,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秦素不甚在意地打量着镜中的她,漫声语道:“十五那日,你去一趟东来福大街,寻一家书铺替我买几块青田石,尺寸我一会写予你。过后你再去一趟垣楼,买些垣楼的茶点回来。”
“垣楼?”阿葵下意识地说道,眸中闪过一丝疑惑,小心翼翼地看向秦素:“女郎说的,是东陵先生开的……那个垣楼么?”
秦素颔首,抬手接过她手里的木钗,一面对镜插戴着,一面便道:“便是那里,你问李妪要个下山的路牌,带上两个侍卫。那山下的小枣庄有雇车的地方,你便坐牛车去罢。”
语罢秦素便起了身,行至榻边翻开暗格,自其中拣出一枚青锦缠金线的香囊来,递给了阿葵:“喏,这个赏你,你戴在身上罢。”
阿葵怔了怔,好一会方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接了,一脸受宠若惊地道:“多谢女郎,女郎待我真好。”
秦素笑道:“赏你的你便收着,你做得好了,往后还会有赏。”语罢又向她的衣摆一指,“挂上吧。”
阿葵诚惶诚恐地将香囊系在了衣带上,秦素便向她左右打量了几眼,笑吟吟地道:“我在孝中,不可用这些东西,看你戴着也是一样的,很好看。”
被她这几句话一赞,阿葵苍白的脸上便浮了两朵红云,羞怯地道:“女郎这般夸赞,我不敢当。”
“哪里不敢当,我看你当得起呢。”秦素笑着打趣她:“我三兄若见你这样,必也欢喜。”
阿葵面上的红晕更浓了,秦素见她很是羞赧,便也不再说什么,挥手便叫她下去了。
周遭总算是清静了下来,没有了窥视的眼神,秦素那一直绷紧的心弦,亦在此时放松了许多。
她行至东次间,向那书案前坐了,托着腮,望着院中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翠竹,心事重重。
她在想前世陈国皇宫里的那些人。
她进宫是在中元二十三年,亦即是说,那些早她十年进宫的妃嫔,如今她要逐个想来,以便查出有无什么人或什么事,与秦家或江阳郡的那几姓有关联。
这无疑极耗心神。
秦素倚窗坐了,凝了凝神,便随意摊开了一页经卷,假作读经,一面便陷入了回忆之中……
五月方才行至下旬,大都城的黄昏,便有了初秋的凉爽与飒然,风过时似能听见远处的雁鸣,苍苍莽莽,犹若秋时。
只是,这般怡人的气息,有些地方却是始终感知不到的。
“崩”,某座府邸中,一间灯火幽微的房间里,发出了一声琴弦断裂的轻响,似是惊破了这一室的寂静。
朱琴如血,冰弦如雪,这红与白绞缠的画面,为这间幽暗的房间,增添了一抹诡异而夺目的艳丽。
莫不离一身白袍,端坐于短榻上,凝视着眼前的断弦。那细而韧的一缕冰弦,从中间断成了两戴,无力地垂落在如浸血色的琴身边缘。
他咧开了嘴,似是在笑,然那清透如水的眸子里,却是坚冰般不可融化的冷意。
一身玄衣的阿烈面无表情,肃立于他的身侧。
房间里暗了下来。
暮色如深蓝色的水波,一层层覆满房间。盛夏时的夜,不似冬日浓厚,微凉的风送来爽意,携着些许花草的淡香,将及不及地,在这阴暗的房间里辗转片刻,又仓皇离开。
星光清浅、月色撩人,只是,这星辉与月华再是朗洁,亦终不能令这房间明亮起来。
幽暗的烛火下,莫不离眸色冰冷,斜拖入鬓的长眉在眉心处微带不耐地凝聚着,越发有了种格格不入的阴沉。
“上京地动?人手俱无?”冰冷油滑的语声响起,尾音处轻轻一挑,似半空里抛出了一根冰线,直探进人的骨头缝里,说不出地冷。
莫不离盯着断弦的眼睛里,蓦地便凝起了一线尖锐,旋即他便“呵呵”笑了起来,似是说起了什么好笑的事,而他的眸光却是极冷,阴鸷如蛇眼,压抑着危险的气息。
第254章 剔烛泪
阿烈直直地站立着,黑布之上的眉眼动也未动,语声平板地道:“是。白云观受损严重,蓬莱阁在地动中死了五人,余者人人带伤,全都被带下了山。那死去的五人中,有二人是我们的人布下的人手。”
“哦?”莫不离长身而起,身下的短榻被他的动作带得略略偏移。他探手捞起那半截断弦,漫不经心地把玩了一会,问:“所以呢?我们的人就全都用不上了?”
阿烈微微躬身,淡声道:“并不尽然。秦三郎有一亲信似还活着,仍留在那人身边服侍。不过,因事发突然,不及备下人手,秦家的人反应又快得出奇,我们终是失了先机。待我们的人想要再管时,那边已经都安排好了,故,留下的那人亦等于废子,不好用,亦不能用。”
“先机么……”莫不离喟叹了一句,抛下断弦,负手而立,那双清透的眸子凝向夜色愈浓的房间,神情似有些怅然:“或许,是天机罢。”
阿烈不曾说话,只安静上前几步,递去了一张字条。
莫不离伸手接了,行至案边,就着微弱的烛火向字条上看了一眼,那坚冰般的眼珠忽然便凝实了一些,如若冰丸。
“这个东陵野老,像是有些来头。”阿烈淡然的语声响起,仍旧平板无波,“数次微之曰,无一次断错,尤其是最后这一次,不仅扰乱了我们的计划,还……扯上了白云观。”
回答他的是,是死一般的岑寂。
莫不离保持着背向着阿烈姿势,良久后,方轻抬手臂,将字条凑向了烛火。
纸条很快燃烧起来,火苗渐旺,为这清寂而阴沉的房间,带来了些许亮色。
莫不离擎着纸条,看着指尖那一小簇明亮的火焰,冰润的语声中,似亦带了一丝灼然与尖锐:“是啊,白云观。”他凝视着火苗的眸子奇异地亮着:“那可是好地方,真是个好地方!”
他微叹着说道,手指一张,带着火苗的纸条落地,火焰跳跃闪动,渐渐寂灭,一如他渐渐冷寂的语声:“普天之下,我能去的地方少之又少,处处……”
他忽然停顿了下来,那张矛盾冲突的脸,像是再也不耐这满室压抑的沉暗,一瞬间扭曲得不成形。
然而,这神情很快便也消失了,他的眸中重又是一片清透,甚至,还有了一丝笑意,那笑意如流星般摄人心魄,却又如流星一般,转瞬即逝。
“处处……皆是囚笼。”他结语似地道,语声寂寥空远,神情中含了些许惘然,缓缓地坐在了案边的扶手椅上。
沉默笼罩了房间。
良久后,莫不离叹了一口气,自案边拣起了一根铜柄细匙,向那烛身上剜下了一粒烛泪,神情十分专注地开了口:“你继续说罢。”
“是。”阿烈躬了躬身,语气一如往常,就像方才莫不离短暂的情绪失控,从不曾发生过一般,继续道:“此事的起因是微之曰,其后的一系列事件,阿烹人在府外,府中的人措手不及,待匀出人手时,那人已在白云观中,不便动手,只能诱其下山后再行计划。不想地动突至,此前的安排尽数作废。至传信时,秦家已在回青州的路上了。阿烹问,白云观与青州,何处为重?”
莫不离未曾说话,只挑起了那烛身上的第二粒烛泪,小心地移至旁边的一只小铜盅里。那铜盅上锈迹斑驳,显得极为陈旧,那暗淡的色泽,一如他微有些暗淡的语声:“上京那里,便交予阿蒸罢,他也该历练历练了。”
他将铜盅拿了起来,看了看里头集下的烛泪,被烛火映亮的眉眼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叫阿烹回青州吧,帮阿焉看着肥羊,莫要让羊跑出了圈。”
阿烈怔了怔,旋即抬了起头:“阿焉?”他像是颇为吃惊,那双从不变色的眸子里,划过了一丝讶然:“阿焉有消息了?”
“唔”,莫不离应了一声,放下铜盅回身看了看他,复又转回,剥下了一粒新的烛泪:“阿蒸昨日从上京回来,带来了阿焉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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