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秦素抬手打断了他,眉眼盈盈,蕴满笑意:“我的能耐,傅叔自当知晓,我说无事便无事。更何况,那白云观里的人,如今皆在我掌控之中。”
有武技绝好的金御卫护着,这世上还鲜少有人能碰得了她。
秦素弯唇而笑,眉梢挑起,笑得神采飞扬。
傅彭见状,便也未再多言。
此时秦素倒又想起一事来,神色微凝,凑过去轻语道:“我差些忘了,还有一事极要紧的事请傅叔帮忙。回去后,你想办法打听打听林家与钟家在上京的住处,再找几个乞儿,仔细盯牢这两家,务必要把一切都摸熟了,再叫阿妥写下来,月底时一并交予我。这其中最要紧的还是林家,我那两个舅父平素跟什么人往来、爱去哪些地方等等,傅叔务必要打听清楚。”
傅彭毫无异议地点头道:“是,小郎。我明日便去办此事。”
秦素“嗯”了一声,神情颇为郑重。
林家与钟氏,乃是解壶关之局的关键。
此局的难点不在于如何解,而在于要解得不惹人怀疑,最好是借着别人的手来解。
最重要的是,破局之时,绝不可有东陵野老的影子。
所谓可一不可再,若东陵野老总是出现在与秦家有关的事情上,“那个人”不会不警惕。
正因此事烦难,故直到几日前,秦素才勉强想到了一个办法,但此法变数极多,故她预备先看动静,再做打算。
与傅彭又略略商议了几句,定下了白云观交信的办法,傅彭给了秦素一只小包裹,里头装着好些银角子,秦素便与他分头离开了茶馆。
在出门之前,秦素不经意地扫了那打盹的掌柜一眼,又看了看那个懒洋洋送客的伙计。
而待他们离开后,那掌柜的忽然便张开了眼睛,与店伙对视的一眼,两个人皆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夏时好风吹碧树,亦拂得那蓝天如洗,白云舒卷。
坐在出城的牛车上,秦素却有些心不在焉,对这沿途风物恍若未见。
她还在想秦世宏的事。
这位伯父的死,总令她有些悚然。
此前种种皆已表明,“那个人”或是“那伙人”,与他们秦家有仇,且还是大仇,直是恨不能秦家阖族俱灭。
在此前提下,秦世宏的死,便很值得商榷了。
她隐约记得,秦世宏死得非常突然,据说从发病到断气,总共用不了半个时辰。
此际回想,这件事实在很成问题。一个正当壮年、养尊处优的士族子弟,就算得了急病,以秦家的手笔,什么样的良医请不到,为何秦世宏死得会那样快?
到底是暴病而亡,还是……被人下了毒?
以秦素这个下毒的行家来看,后者的可能性相当大。
而推此及彼,秦素便不能不怀疑,秦世章之死,会不会也是被人设局?
她半低着头,眸色阴冷,如凝着十二月的寒冰。
“那个人”,当真歹毒至极!
分明是要杀人灭族,却不肯痛快出手,只以慢刀细割,不叫你一下子死透了,偶尔还拉你一把,予你些许希望,以种种表面的兴盛麻痹你,再一点一点地削弱你,直至你全无还手之力,任人宰割。
此等手段,简直是比她这个女人还要女人。
秦素一瞬间万分不齿,复又觉得胆寒。
此等手段,必得苦心谋划、细细布局,且还需心智坚忍、心存大恨,只要想起这些,便叫她格外心惊。
前世时,秦素曾在宫中见过类似的手段。虽然那手段针对的是人,而非一个家族,却与秦家今日之境十分相似。
第248章 林中庙
在陈国内宫中,有一个专门负责惩治犯错或犯罪的嫔妃的地方,叫做“监理司”。
这监理司从上到下,皆是受过特殊训练的宦官,而他们惩治嫔妃的手段,便是种种酷刑。
据说,那些人在行刑时,手段千奇百怪,直令人发指,越是曾经风光过的嫔妃,受到的非人折磨便越厉害。而进了监理司还能活着出来的人,已经不能叫做人了,只能说是勉强生成了人形的怪物。
莫名地,洛嫔那张破碎的脸、还有她扭曲着身子走路的模样,陡然撞进了秦素的脑海。
秦素忍不住后心发毛,额角沁出了微汗。
此刻的她已经有些相信,那个深恨秦家之人,很可能便出自陈国的后宫。这般细刀子割肉的手段,除了那些心智变异的宫人,旁人也做不出来。
看来,回去之后,她得好生将中元帝现在的嫔妃们回想一遍,看能不能从中再找出些线索来。
秦素偎在窗前,望着不住掠过车窗的一行行碧树,兀自出神。
蝉鸣声一递一换,响彻了一路。官道两旁植了整齐的柏树与杨树,碧绿的叶影映着蓝天,葱翠动人。
日头已经微有些偏西,金色的阳光落在官道上,灿亮得耀人眼目。所幸北地的夏日一旦过了午后,便会变得凉爽一些,那官道上往来的车辆便多了,倒不似秦素进城时那样荒凉。
在离着小枣庄尚有里许地之时,秦素便下了车。
她下车之处与秘径的出口南辕北辙,隔了好几里地,因不想叫人窥破了行踪,故她情愿劳动双腿,多绕些路。
天气还是有些热的,秦素擦着汗离开了官道,走上了乡民们踩出的泥径,步履不紧也不慢。
帷帽已经被她扯下来了,当作扇子扇着风,偶尔用来遮阳,这条路人迹罕至,如果她到了这里还戴着帷帽,反倒引人注目。
风有些大了起来,土路上的灰尘扬得老高,没走上一会,秦素便沾了满头满脸的灰。
她举着衣袖扑打着灰尘,一面四下环顾,仔细感应着周遭的动静,待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她方才一个闪身,拐进了一片白杨林中。
那座土地庙便在这树林的深处,因年久失修,早便断了香火,小枣庄的庄民们是从不往那里去的,故秦素这一路走来十分顺利,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土地庙已经败落得不成样子了,门楣上的大字风吹日晒,早已模糊不清,倒是那庙里土地公公的塑像还在,那塑像的台座下,便是秘径的出口。
秦素在庙前四顾了一番,便绕去了塑像的背面,微微屈身,按着那台座的黄泥壁板使巧劲一提,那黄壁板便被整块提了起来,露出了下头的另一道灰墙,墙上有一个不甚明显的钥匙孔。
她自袖中取出一柄手掌大小的钥匙,插入钥匙孔转动两圈,那灰墙中便发出了“卡嗒”的响声,待推开灰壁,便可见其后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洞口下的石阶隐约可见。
秦素小心地捧起之前被挪开的黄泥板,嵌在了灰墙的上头,用力按牢。这两面壁板一虚一实,那黄泥壁的作用,便是用来遮住有钥匙孔的灰壁的。
待将黄泥板严丝合缝地嵌好之后,秦素方倒退着进了秘径,踏下两级石阶后,便探手拉着灰壁内侧的铁环,将入口的门掩上,复又将门上的铁栓销牢。
这秘径最精巧之处,便在出口与入口处的两个机关锁。入口的机关锁乃是拉环,内外各一个,出入时一拉即开,合上即严。
而出口的机关锁则更巧妙,外面的锁孔需以钥匙开合,而从内却是以插栓合上的,其精密奇巧,实为秦素平生仅见。便是她后来进了陈国内宫,那宫里最高明的匠人,也造不出这样巧妙的机关锁来。
据说,此两处机关锁,皆是墨家后人所制,也不知是真是假。
秦素顺着石阶缓步而下,四下打量着这条秘径。
秘径极窄,仅可容两人并肩而行,左右墙壁上嵌着夜光石,视线倒是颇能极远,此外,每隔上百余步,那墙壁上便会出现一个尺许见方的圆孔。
据中元帝说,这些圆洞乃是风孔,有了这些风孔在,在秘径中行走便不会气闷了。
秦素仰首望着那黑黢黢的气孔,心下有些感慨。
凿开山腹,硬生生挖出一条秘道,还设计得如此精巧,看起来,为了修这条救命路,当年的靖王应该没少花钱。
只可惜,这秘径他自己还没来得及用上,便被先帝逼得自戗,最后却便宜了秦素这个后来者。
秦素弯了眼睛,在石阶下停下了脚步。
石阶至此已到尽头,由此处再往前,便是一段向上的斜坡,她藏着的东西,便在这处石阶下。
她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很快便寻到了一只包袱,包袱里是一身很不起眼的杂役小鬟的衣饰,青布衣裙、玄色布带,烟霞阁里的小鬟,全都是这样的装束。
这身衣裳是秦素和人换来的,至于那套庶族男童的衣裳,则是阿葵帮着准备的。今日秦素从断垣处偷入秘径时,便是冒充了秦家的杂役小鬟,离开了烟霞阁。
她一面心中思忖着,一面便快手快脚地换好了衣裳,又将那身男装放在包袱中裹好,藏在石阶的下头,这才快步往前走去。
幽径之中,夜光石发出绿萤萤的光,照得那墙壁也是一片阴沉的绿。
往前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便可见前方的一处转角。由此处转角往前再行上大约两刻钟的样子,便可抵达出口了。
不过,这段路的光线却不似方才的好,那墙上的夜光石有一些已经不再发光了,秦素的速度也慢了许多。
好在此路她也走过几回了,颇为熟悉,此时便干脆闭上了眼睛,扶着墙壁往前走。
这倒并非她托大,实在是那惨凄凄的绿光,委实有些骇人,饶是秦素胆子不小,看得久了亦觉得瘆得慌。
总归这秘径极窄,地面又平整,倒不虞碰着什么。
第249章 绿影沉
闭上眼睛,沉寂的黑暗似是当头罩下的夜色,令秦素的心底莫名安宁。
比起那阴冷的幽绿甬路,她还是更习惯纯粹的黑暗。
似乎,这样的黑暗也更适合她。
两手抚过两侧的墙壁,那阴冷、坚硬而又潮湿的触感,不知何故,竟让秦素觉得亲切。
她的唇角情不自禁地弯了起来,一双眼睛虽是阖着的,却也是长睫如月,弯成了两道欢喜的曲线。
往前走了一会,秦素便觉手下一空,她知道,这是到了那个拐角了,再往前便是一段上行的路,一路皆修着整齐的石阶,犹如爬山一般,走起来也不算费力。
一面在心底里描画着拐角处的情景,秦素一面便转过了弯,蓦地,指尖触到了一方温热。
秦素脚步微顿,未及睁眼,手指已经本能地用力按下。
谁想,却按住了一团略带着湿意的毛发。
这是……活物!
秦素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瞬间想起了某种喜爱穿行于潮湿之地,擅长打洞的动物。
地鼠?!
地鼠居然会爬墙!
秦素骇然退了一步,那手亦像是被烫了一般缩了回去,一声尖叫刹那间已然逼近了喉头,与此同时她飞快地张开了眼睛……
时间,陡然停住了。
那一声本该响起的尖叫,生生卡在了秦素的喉咙深处。
活物!
真的有活物!
那高高大大、端端正正站在她眼前的,的确就是一只活物。
虽然秦素非常地希望着,这活物不过是一只身体长大些、块头魁伟些的地鼠。
但很可惜,不是。
那是个大活人!
淄衣芒履、披发如墨,黑沉的眼眸如吸尽了世间一切的光亮,修朗的身形宛若翠柏挺立。
秦素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睛瞪着、两手缩着,如同被瞬间冻住了一般,暂时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说起来,活人,约莫也能算得上是活物的罢。
她有些模糊地想着,呆呆地半仰着脑袋,看着眼前之人。
此刻,那个大活人正笔挺地站在她的侧前方,二人之间,隔着那一角拐弯的绿墙。
淄衣男子。
居然又是他!
这已经是秦素第三回见到他了。
这个于草径初逢、月夜再会,满以为永远不会有交集的人,又一次鬼魅般地出现在了秦素的面前,此刻离着她不过一尺之距。
秦素有点不会思考了。
他是怎么来的?
不对,他为什么会来?
也不对,他怎么可能进得来?
秦素可以肯定,在进秘径之前,周遭绝对无人。她可是连那丹井室以及那棵孤松的后头也查过了,而入口左近的一切痕迹,她也是全都掩住的。
这人是怎么发现机关的?
那面断垣,真有那般醒目?
这条前世时仅有中元帝才知道的秘径,为何在这一世,变成了菜市坊?
这又是在闹的什么幺蛾子?
那一刻,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情绪左冲右突、冷热交替,直冲上秦素的头顶,瞬间便将她淹没。
她呆呆地盯着淄衣男子。
她怎么就这么背?
每逢她要做点什么事的时候,这人必出现。
他们到底何仇何怨?
懊恼、愤懑、烦躁以及……杀而不得的无奈,这种种情绪塞满胸臆,令秦素两世里头一回觉得,她要背过气去了。
那一刻,她终于有点理解林氏的感受了。
想来,林氏每每看见她时,便如她每每见着这淄衣男子时一样,那种又憋闷又无可奈何之感,直欲令人吐血。
秦素直直地望着那淄衣男子。
淄衣男子亦在看她。
不是月夜下的那半缕眼风,亦非清风拂来时的偶一回顾,而是眸光微垂,正色而视。
那幽冷如夜火般的视线,带着焚烧后的灰烬与死寂,尽皆拢在她的身上。
秦素瞬间悚然。
此人,生了杀意。
她蓦地后退,做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
她用力地捶了自己的胸口几下。
她真的憋不住了。
那种气闷得叫人无处发泄的感觉,让她险些发疯。
这个动作几乎是下意识做出的,做完之后,秦素便愣住了。
淄衣男子也怔住了。
于是,在这幽邃的秘径中,在这惨绿色的夜光石下,先是传来了几声沉闷而古怪“通、通”捶胸之声,随后,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
秦素与淄衣男子相向而立,两个人的脸都有些发绿。那是墙上的夜光石照的,也可能,秦素是真的绿了脸。
任是再绝色的美男,再清华眩目的容颜,都及不上自己的命来得重要。
她几乎是有些恨恨地看着他。
他怎么就不去死?
白云观都毁了,这人倒还活着,简直是没了天理。
一时间,秦素直是连生啖了此人的心都有了。
她早有预感,她之前那半句似露不露的赠言,起不到什么作用。
事实上,她没敢直接让这人去藏经楼等死,便是因为知晓,地动之时,就算这人身在藏经楼,他绝对也死不了。
这种祸害,通常都是很长命的。
这念头一经浮起,秦素蓦地心中微动。
“你还活着?”她突然便开了口。
抛开了一切算计与心机,她此刻的态度十分坦荡,眉眼间一派清肃淡然,便如得道多年的高僧,浑身皆是大落。
“郎君需知,是我救了你。郎君现在可是欠我一命。”她接着说道,随后拂了拂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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