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四月下旬,林氏兄弟便打了秦家的名号,陆陆续续地邀请一些上京的中、小士族子弟去田庄行猎,因来的人有早有迟,故这场田猎便从四月下旬一直延续到了昨日地动。
说起来,秦家在上京的那两所田庄,便位于南门外百里处,占地极广,乃是太夫人名下的产业,每年的出息都很好,依山傍水、物产丰富,风景也十分优美,尤其多出野物,实是田猎的好去处。
如今秦家阖府守丧,这些士族之间的交际却不好就此停顿下来,由林氏的两个兄长出面自是合宜的,因此,这田猎便得了太夫人的首肯。
不过,太夫人清楚林家人的嘴脸,虽应下了田猎之事,却也不是毫不设防的,便命董安跟了过去,名义上是跟去服侍,实则却是监视,还特意给他配了五十名侍卫,声势颇大。
“此乃托太夫人洪福。”董凉缓声说道,自袖出取出一柄小巧的竹扇,一面扇着风,一面悠然地道:“阿安是奉命行事,还是太夫人深谋远虑。”
周妪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复又向他身后望了一眼,却见他身后立着几个劲装男子,她的眸中便微露讶色,问:“这些皆是派来的人么?”
董凉不紧不慢地摇扇引风,颔首道:“正是,是太夫人亲自下的令,说要多派些人来,她老人家才会放心,我便加了一倍的人手,太夫人也点了头。”
他答得很周全,并未因周妪的身份而有所轻慢。
周妪虽只管内宅,却是太夫人身边得力的红人,故董凉待她的态度便客气了些,解释的也很清楚。待说完了那些话,他便又向院门处看了看,略略放低了语声问:“六娘子是安歇了么?”
周妪想也未想,立时点头道:“用罢午食便歇下了。昨晚受了大惊吓,整半宿皆不敢回房,一直便坐在院子里,如今安顿了下来,人便乏得很。我见她睡得安稳,便先来门外迎人,就是怕一会侍卫们来了,惊动了六娘子。”
侍卫们皆是青壮外男,秦素并不好直接相见,周妪给出的这个理由无疑很合适,很自然地便将她被秦素赶出来的事情遮掩了过去。
事实上,在想明了一切之后,周妪心中对秦素的态度,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此刻的态度自又与方才截然不同。
董凉闻言倒未做表示,只淡然地道:“既是如此,便不必惊动六娘子了,只我和妪交代罢。”说着他便回身指了指那些侍卫,说道:“太夫人叫选稳妥的人来,这八人皆是我亲自挑的,武技不错,行事更是有度,往后便由他们护着六娘子罢。”
周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细细打量,却见那八名侍卫虽年龄不一,但看面相却是个个稳重沉着,并无轻狂模样。
第243章 奉身契
一个面容微黑、身材高瘦的侍卫,向前踏了一步,对周妪施礼道:“某林四海,见过妪。”语声颇粗豪,态度倒是很有礼。
周妪屈身还了一礼,旁边的董凉便道:“林侍卫乃是故郎主当年亲自请来的,这几人亦皆是在秦家守了多年的老人,太夫人对他们极是信重。”
寥寥数语,却是将林四海等人的来历以及太夫人的态度皆做了说明。
“太夫人待六娘子真真是好。”周妪说道,又向董凉微微躬身:“还请董管事稍候,我进去说一声。”
阿葵原先是在门外的,后见来了这许多年轻男子,便避去了门后,将事情的原委听了个大概后,此时她早便回了后院,将事情禀告了秦素。
经了昨晚之事,阿葵已是视秦素如天,再不敢生出半点违逆,事事打从心底顺从,行事更是比往常沉稳了许多。
听得她的回话,秦素眉尖微蹙。
居然来了八个侍卫,比此前多出了一倍!
这其中,会不会混进了监视她的人?
这念头只转了一瞬,秦素便又丢去了一旁。
只要人不在她的身边,甩开还是容易的,阿葵、阿桑与阿梅,还有那六个长得差不多的小鬟,哪一个都能作她的替身。
再者说,那银面女若真能调动侍卫,只怕当初来白云观的路上就能动手了,何须等到现在?
秦素心中微定,便又捡起一柄团扇,轻轻地扇了起来。
“妪来了。”门外传来了小鬟通传的声音。
秦素神色未动,一旁的阿葵觑着她的面色,扬声道:“叫她进来。”
秦素便在心里点了点头。
周妪的确惹恼了她,阿葵显然是明白了秦素的意思,便没用那个“请”字。
湘竹门帘轻轻挑起,周妪提步走了进来。
秦素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却见她敛着眉眼,态度恭谨,唯那种疏离与淡漠,此刻已然不见。
她毕恭毕敬地向秦素行了个礼,便将侍卫的事情说了,比起之前的冷淡,态度已是大不相同,待交代完了事情,她又缓声道:“……便叫李妪去与林侍卫见面吧,往后女郎若要外出,可遣李妪去安排,有什么事,女郎也尽可吩咐她去做。”
秦素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前倨而后恭,看起来,方才的那番恐吓,还是起了些作用。
“阿葵,去将此事告诉妪。”她轻声吩咐了一声。
李妪其实并不在远处,便守在门帘外头,阿葵出去传了话,那李妪隔着帘子躬身应是,便自去了。
周妪始终恭立在侧,待李妪走远,她便又语声柔和地道:“女郎可要去歇一歇?李妪很能干,女郎不必担心。”说着又向帘外的阶下看了一眼,见还有几个小鬟站着没动,她便又笑着轻声道:“她们也都是老实能干的,全是我亲自挑上来的,女郎尽管使动,这一应人手的身契,我下晌便给女郎送来。”
主动投诚,态度可嘉。
秦素的眉尖动了动,终是漾起了一丝笑意。
周妪看来是想通了,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明晰一切,可见是个本性通透之人。
她抬眼看向周妪,温言道:“辛苦妪了,我在此静候佳音。”
周妪恭声应了个是,退行数步,出了屋门。
待周妪将所有人的身契带回来时,上京城内外已是晴空如洗,大太阳微微偏向西边,山风拂来,扫去了漫山暑热。
周妪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情匆匆而来,在得了秦素的几句交代又收下一件信物后,复又恭敬而去。
陶老之事,周妪还是能帮上忙的,此外,那件信物,她亦需让周妪转予阿承。
傅彭手上的那几个人,如今皆在上京。虽秦素无暇知晓他们的详细情形,但这些人的去处,她却是早就想好了的。
她需要一条消息往还的通道。
虽然人在上京,然青州那里的情形,却是半点也不能放松的。因此,她要在青州与上京之间,布下一条属于她秦素的线。
这条线最重要的作用,便是为她传递两边的消息。
中元十三年已然过半,而从目前的情形来看,想要握有足够的力量,留给秦素的时间还是太少。
她有预感,破局的关键点,仍旧在青州。
青州秦氏老宅中,一定藏着她所不知道的秘密,而这些秘密,亦必定与她秦素的命运,息息相关。
故,她才给周妪留下的信物。待这条线布好,阿承便可以拿着她给的信物,与她布下的人手交接,到了那时,青州的消息便也能传至上京了。
秦素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蓝天,心怀大畅。
相较于她的踌躇满志,周妪的心情却有些复杂。
秦素又说对了一件事。
午时看着还是阴沉有雨的天,如今哪还有一丝雨意?抬头看去,那天上连一丝云彩都没有,直是碧蓝如洗。
离开白云观时,周妪心底里的滋味,实是一言难尽。
周妪离开后,秦素迎来了一段难得的轻松时日。
异己终于全数铲除,一应仆役的身契又到了手,周妪待她亦比往常更加贴心,真真是诸事顺遂,连日来,她的笑容比平素多了好些,直是一派晴朗。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了与傅彭会面之时,方才略为收敛。
彼时已是地动过后的第七日,上京城也恢复了正常。
秦素懒懒地坐在位于西门大街的一间茶馆中,身着民户庶族的褐布衫裤,足踏草履,戴了顶很普通的帷帽,看上去就似个九、十岁的男童。
若非早有约定,傅彭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扔在人堆里便找不见的小僮,居然便是她家女郎。
事实上,自打进了这间“飘香茶馆”后,傅彭面上的讶色便再没落下去过,一双原应沉稳的眸子,此刻张得老大。
“女……小郎。”差一点便脱口而出,所幸傅彭及时截住了话头,语毕便往四下看了看。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午后辰光,茶馆的生意十分冷清。那坐在门口的账房先生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半靠在椅子上,几乎盹着。一旁的伙计也好不了多久,撑着脑袋伏在柜面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磕睡。
第244章 飘香馆
今年夏天,上京不似以往凉爽,到了中午更是烈日当头,没人会选在此时出门,那一应酒肆茶馆的生意,亦往往以此时最为清淡。
不过,这一切,皆非秦素选中这间茶馆的理由。
上京城多如牛毛的茶楼小馆中,秦素单单挑中了于“飘香茶馆”与傅彭会面,自有其深意。
前世在隐堂时,授课的夫子在论及三国之势时,曾提到过一件事,陈、唐两国,其实一直隐有联合抗赵之意,两国亦皆默许了对方的少部分势力,在本国做一些隐蔽的生意。
陈国物产丰富,尤其盛产各类农作物,矿产则以白银与煤碳为主,而唐国则多高山大川、四季分明,盛产骏马,宝石矿与铁矿的储量亦极惊人。
两国权贵心照不宣,闷声发大财,而双方朝廷亦皆是眼开眼闭,并不太多管,两国边境的贸易亦极为活跃,可算是友好睦邻了。
飘香茶馆的名字,秦素便是从那个授课夫子的口中听来的。
据说,这茶馆背后的主人,乃是唐国的某位权贵。
于她而言,这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的帮手。
若是能好生利用前世所知,以赠言的方式与这位不知名的唐国贵人拉近关系,则秦素的手里,便又多了一分助力。
而最妙的是,这份助力与秦家、与大陈的所有士族都没半点干系,就算她想要做些什么惊世骇俗之事,亦可以利益相换,而不虞被人告密,更不怕危及自身。
不过,秦素并没有打算这么早便露出身份。
按照她的谋划,她需要先来这茶馆探一探路,顺便露出点迹象给对方,让对方注意到自己的身上,最后再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与这飘香茶馆真正的主子结识。
前世在隐堂的那两年,让秦素知晓了几件唐国的大事,而其中的一件大事,便发生在在中元十三年末。
秦素有绝对的把握,有了那件大事在前,那个唐国勋贵必定会与她联手的。
傅彭自不知秦素此刻的想法。他举目看罢,见并无人注意到这里,便向秦素歉然一笑,道:“我说错了,小郎勿怪。”
秦素摇了摇头示意无事,复又笑着低语:“东家来啦,快坐。”
傅彭也笑了,撩衣坐了下来,秦素便端起茶壶给他倒茶。
傅彭倒也没敢推辞,双手接了茶,又向四下看了看,见这里就他们这一桌客人,并无旁人,于是他便以一种既敬畏、又关切的语声,低语道:“多谢小郎提前告知。初七那晚,小郎可安好?”
秦素抬手扯下帷帽,拿在手里扇着风,一面便道:“我自是无事。东家一家可好?”
“多得小郎提醒,我们自是无事。”傅彭说道,一脸的心有余悸:“伙计们也无事,街上的店铺多半都是虚惊一场。”
那晚的地动,实是骇人至极,当时他与阿妥险些便要跪地磕头,却不是敬这天地,而是要拜他们家的小主人。
这般通天彻地的神通,莫说是拜了,若不是怕秦素不愿意,他都想给秦素修个生祠,天天三炷香地敬着,保全家平安。
秦素闻言,轻轻地点了点头,低声问:“此番地动,城中情形如何?”
傅彭蹙眉想了一会,便道:“据说有一个姓吕的士族人家,在这次地动中一应房舍都倒了,所幸家中没人住,只死了几个仆役。”他说到这里仍觉有些后怕,看了秦素一眼,再度轻声地道:“多谢小郎。”
秦素笑而不语。
她给薛允衍的第二封信,应该起作用了。
前世时的这场地动,除了吕氏外,上京城中其他的士族尽皆无恙,那地动便像是专为灭掉吕家而发生的一般。
据中元帝说,那吕时行本就心中有鬼,上京吕氏出事后,他便怀疑族众之死乃是人为所致,更疑心中元帝是要亡他吕家,所以后来才会潜逃去了赵国。
说起这些时,中元帝一脸的淡漠,沧桑的眉眼寒凉如水,语声更是冷得像冰:“蠢物天也不容,何需孤来动手?先皇视之如虎,不过病猫尔。可笑!”
只此一语,再无别话。
也正是因了这句话,秦素才能够断定,吕氏族人之死,乃是天灾,而非中元帝暗中下的手。
所以,她才敢于让薛允衍出手救人。
薛家是她要牢牢巴住的大族,如无必要,她是绝不会将之抛向中元帝的对立面的。
秦素微敛着眉,心中念头转动,傅彭此时却似是想起了什么,凑近了一些,低语道:“对了,上一次在壶关,小郎让我盯着的那个人,我看到了他的脸。”
秦素闻言,整个人为之一振。
壶关那晚,她请傅彭帮忙盯着看有没有人从角门出入,那个与银面女子密会的男人,应该被傅彭看了个正着。
“那男子样貌如何?”她立时压低声音问道。
傅彭早便将此人的长相印在了脑海中,此时便道:“那人看着有三十一、二的样子,生得挺健壮,身量么,比我高出多半个头罢,平眉毛,桃花眼,狮子鼻,左脸的这一处,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胎记,也可能是痣。”他伸手在自己的左脸靠近耳朵的位置比了比,又道:“因是晚上,看不大清。”
秦素一面听,一面在脑海中搜寻着壶关窑那几个管事的长相。
上回与太夫人去了趟壶关窑,她便借机将那些管事、账房与大匠的样貌都看了一遍,就是生怕其中有银面女的人。而此刻听了傅彭所言,她才发现,她见到的那些人中,竟无一人符合他的描述。
秦素十分失望,又有些不死心,便问道:“傅叔可识得此人?”
傅彭摇了摇头道:“不认识,从未见过。”
秦素蹙起了眉。
这就奇了。
此人明明一再说及作假账、挖坑、藏银等等事宜,显然便是壶关窑的管事之流,为何秦素与傅彭都没见过他呢?
“那壶关窑的管事与大匠,傅叔全都见过么?可有没见过的?”秦素问道。
傅彭皱眉回忆了一会,迟疑地道:“按理说我是都见过了,不过,因是悄悄打听的,也可能会漏下了哪个。要不……我叫个人去打听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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