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似是起了一丝微澜,他抬起头来,琥珀般的眸子往薛允衡身上一滑,清寥的语声旋即响起:“此话怎讲?”
薛允衡斜飞的长眉蹙了起来,清眸微垂,望着眼前如豆的一星烛火,似是陷入了沉思,良久后方道:“我总在想,若是吕氏族人死于地动,吕将军会怎么做?广陵郡的局面,会不会有变化?”
寂寂语声,似是带着种迟疑,又像是心中早有推断,却犹豫着该不该诉诸于口。
薛允衍淡墨色的长眉,略略向上一挑,凝在薛允衡身上的视线便显得沉实了好些。
“有趣。”他只说了二字,便将身子坐直,似是在静等着对方接下来的话。
“突发奇想而已。”薛允衡语声淡然,蹙起的眉心却始终不曾放松:“方才说到桓、吕二姓,又涉及前后两朝立太子之事,我便总忍不住去想,若是我们没救下吕氏族人,那么,闻听自己老母妻儿俱亡的吕将军,会怎么想这件事?若我们此前的推断无错,他会不会因此……生出别的什么心思来,比如……将这天灾视作……阴谋,更甚者,他会不会有……更为激烈的举动?若果真如此,那么,广陵那里会发生什么?万一广陵守将虚位,接替他的,又会是谁?”
这个问题一直紧紧缠绕在他的心头,此时终是脱口而出,而即便说了出来,他仍旧是一脸沉思,神情十分郑重。
吕时行如果真的在广陵待不下去或者干脆就被降了职,谁会从此事中获利,亦是一件很值得推敲的事。
“如此。”薛允衍清寥的语声如凉风拂过,拂去了这房中有些压抑的氛围,他抬手整了整衣袖,淡声道:“二弟,你多虑了。”好整以暇地端起了手边茶盏,他的神情一派悠闲:“未曾发生之事,思之多余。”
薛允衡一愣,而转念再想,这话却真是说到的点子上。于是,他的面上便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果然,是我想得太多了,不及长兄洒脱。”
他很难得地自承其短,语毕便拂了下衣袖,那雪白的衣袖似月华倾泻,倒将这屋子里也映亮了几分。
薛允衍看了他一眼,淡声道:“看信罢。”
东陵野老的第三封信已经被薛允衡强行取来了,他此刻说的,便是此事。
听了这话,薛允衡倒也没有异议,将袖中的信取了出来,一面便勾了勾唇:“今日才只初八,当真要提前看?”
“既未阻你夺信,便看得。”薛允衍简短地道。
若是真的要按时启信,那个傅彭绝对不会轻易将信交出来的。
第238章 桃花信
薛允衡闻言,那眉毛便又挑了起来,嗤笑了一声道:“总是你的信,你说了算。”
他口中说着话,又向那信瞄了一眼。
那信封上干巴巴的“薛郎君启”四字,一如东陵野老的无数信件一样,字迹枯瘦,毫无风骨可言。
薛允衡盯着那字迹看了一会,方才亲手挑开了封蜡,取出信纸,也不交予薛允衍,而是展开了纸页。
只粗粗地扫了一眼,他的眸色忽然一凛。
薛允衍淡淡地看着他。
薛允衡此刻的脸色,十分古怪。
那信中所写的,仍旧是一首蹩脚的五言:“故人曾记否,访桃在青州;彼女传好信,此君不复忧。霄汉寄远志,落花安水流。早备德高者,一夕解千愁。”
在诗的左下方,画了一枝呆板的桃花。
凝眸看着那板正的字迹与桃花,薛允衡狭长的眸子里,浮起了一丝玩味。
这封信,居然与他此前收到的某几封信,有了种奇异的应和之意。
薛允衍端坐一旁,看着薛允衡忽冷忽惊的神情,浅墨般的眉舒展了开来,似是在看好戏,一脸怡然。
薛允衡看了看他,难得地没跳脚,而是将信递了过来,眸色幽深:“长兄,似是要往青州走一趟了。”
那一笔纸上桃花,可是曾经叫他揪心了许久的,此刻一见这封信,他立刻便想到了去年初冬,他曾在回连云镇的路上遇见的那位儒学大家——陶老。
“何鹰,去叫陈先生,让他将此前的几封信都带来。”薛允衡向外唤了一声,面色十分郑重。
他未曾料到,那一页纸上桃花,曾看得他直若入了死境,却原来是东陵先生早就埋下的伏笔,在去岁初冬,早早写就。
他转眸看向薛允衍,狭长的眸子深处,有细碎的光亮一闪而逝,语声低若微风,喃喃而起:“由我而始,由你而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一面说,一面以手指叩击着桌案,面上的神情时而沉凝、时而欢喜、时而恍然,实是不一而足。
薛允衍此时已然看完了信。
他的反应并不似薛允衡那般强烈,读罢了信,便伸出了一根修长的手指,指向那信中的某一句,淡声道:“此信,藏了汉安县的‘汉安’二字。”
薛允衡早便察觉了这一点,闻言便点了点头,复又自嘲般地一笑:“我愚钝,此信之前,东陵先生已有暗示,我却未曾看清。”
之前的一封信中,曾有“春云上霄汉,稍安待后知”之语,那“汉安”二字早就嵌在了信里,而他却直到现在才明白了过来。
看起来,东陵先生那时便是在告诉他,破解此局之法,尽在江阳郡汉安县。
如此一想,薛允衡不由又多了一些感叹。
紫微斗数之能,他算是真心服了。
薛允衍推开信纸,凝眉思忖了一会,方道:“我去青州,你回大都。复除一案,等我回音。”
那诗中“此衍不复忧”一语,就是指名道姓地要薛允衍前往青州的意思。
薛允衡毫无异议,颔首道:“正合我意。”停了停,复又指向信中“德高者”那一句,问:“此处所谓德高者,或为官否?”
“十之七八。”薛允衍言简意赅地道,一面已是捉笔在手,向早便研了墨汁的砚池沾了沾,另一手便取过了一张信笺,提笔写了起来。
薛允衡怔了怔,旋即夸张地“咦”了一声,扬声问道:“你还真写信?莫非是叫父亲提前准备人选?”
“唔”,薛允衍居然没否认,应了一声过后,那眸光便沉于纸上,笔下不停,口中缓缓语道:“复除一案,若能于汉安县布些人手,即便只在明面,亦有大用。”停了停,又看了薛允衡一眼:“东陵先生,不会平白言及早备之语。”
二人相视片刻,薛允衡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好。”他蓦地起身,合掌击了一下,狭长的眸子里倏然划过了明显的笑意:“你这个御史中丞,在这会便显出用处来了。”
回答他的,是薛允衍淡淡扫来的一缕眼风。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薛允衡似是又有点忍不住,语带调笑地道:“此去青州,吾兄可需小心,这信中可有‘彼女’在侧,吾兄需得持定自身,勿要惹来桃花。”
薛允衍今年已满二十一岁,两年前便与江氏定了亲,对方乃是江仆射膝下嫡三女江宜淑,今年刚满十六岁。
说起来,本朝婚配并不讲究太早,通常以男满十八,女满十五为准。而一些士族大姓则因着子嗣丰沛,婚配的年龄还要再迟些,薛允衍满二十一未婚,并不算出格。
据闻那江家手笔极大,已为江宜淑备下了八名媵妾,皆是出自阆中江氏本家,个个皆是难得的美人。而除此之外,一些小姓或中等士族,亦多有愿以女儿联姻的,只是要谋个妾室之位而已,故薛允衍虽有铁面郎君这个吓人的绰号,却也吓不去那些愿意自荐枕席之人,身边的桃花也确实不少。
闻听薛允衡之语,薛允衍淡静的眉眼无分毫异色,微凉的语声似晨风拂过:“二弟俊过我,桃花必强过我。”
薛允衡的脸色僵了僵,“嗤”了一声,不复再言。
他之所以常往外跑,其中也有一小部分原因,便是为了躲开大都那些豪放的小娘子们。
薛允衍很快便写好了信,亲自融蜡封了口,复又唤了李隼进来,吩咐道:“将此信快马送予郡公,途中不可换手,必须由你亲手呈上。”
“是。”李隼应了一声,利落地退了下去。
交代完了这些事,薛允衡方将袍袖展平了,捧起茶盏,将茶水一饮而尽,那清寥的语声若静湖一般,于微明的曙色中缓缓漾开:“此三信,最重者,还是第二封。”
吕氏、桓氏与中元帝之间乃至于先帝之间的秘密,至为紧要。
毕竟关乎国之大统,陈国的未来会走向何处,端看坐上宝座的那一位的能力,以及他是否可以驾驭得了这个国家。
若是大统有变,陈国必会陷入动荡乃至于内乱,而陈国的混乱,一直虎视眈眈的赵国岂会坐视?
第239章 妃子恨
此语一出,薛允衡的神情便沉肃了起来,蹙眉不语。
东陵野老十余字的紫微赠言,倒让人瞬间看清了朝堂态势。
陈国历来从无太子被废之事,每一朝的太子皆是顺利登基。
或许,便是因了这样的过往,包括薛氏在内的所有士族,从没有人会去过多揣摩当今太子的地位,以及中元帝对这位太子的真实想法。
看起来,那“空谷足音”还是很有几分玄妙的,或许便是因了不在这尘世中,于是观天下、看人心,才会如此切中要害。
薛允衡敛了敛眉,清幽的眸子里光彩顿生,复又归于平淡。
“东陵先生入世甚深,或是悲天悯人,不欲令陈国亡。”他叹声道,语气中含了一丝崇敬。
薛允衍不曾说话,眸光如水,沉沉抛向窗边。
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位东陵野老的一举一动,皆是为陈国着想,亦皆是在帮着他们薛家的。
这个事实,他必须承认。
若是秦素在此,一定会震惊于这两位薛家郎君的绝顶智慧,亦一定不会想到,仅凭她留下的那几句神神叨叨的鬼话,便能被他们想到这许多。
且,几乎无一断错。
之所以说是几乎,却是因为,他们终究断错了一件事,便是秦素此举的目的。
她可管不着什么天下大事、国家兴亡,那些不过是拿来唬人的。
救下吕氏族人,立威于薛氏,取信于薛允衍,这是她的主要目的。至于次要目的,则是冲着何家去的。
前世时,吕氏上京族众之死,令吕时行悲愤之下行止失当,遭御史弹劾,官降三级,此后便一直处于被压制的状态下,郁郁不得志,最终致使他于中元二十二年叛逃赵国。
而吕时行降职则发生在中元十四年初,其后不久,广陵郡便调去了一位虎威将军接替他,这位虎威将军,便是杜光远。
杜光远乃杜骁骑膝下庶三子,颇有几分将才,而其庶母何氏,乃是杜骁骑身边最受宠的妾室之一,何氏与江阳郡都尉何敬严,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弟。
便是因此之故,何家在江阳郡的地位直是水涨船高,其后倾吞秦氏家产时更是气势如虹。彼时的何家自不曾想到,他们得来的尊荣,缘于那位温柔如水的妾室何氏,亦毁于那何氏之手。
不过,秦素没那个时间等着何家倒台。
救下吕氏族众,便是要从源头处阻一阻何家的发迹之路,这是秦素的第二个目的。
自然,仅此一招还阻不住杜光远,故,秦素紧接着还有一局,便是要彻底毁去江阳郡何氏,移开秦家家门口的这头恶狼,不过,此皆后话,暂且不提。
除上述两点外,秦素此举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顺便给中元帝添堵。
对,就是这么个很阴私、很不够上得台面的理由。
她恨透了中元帝。
此人加诸于她的身上,或者说,他加诸于那满宫嫔妃身上的种种酷刑、苦刑,那床榻之间无数怪异又可怕的癖好,令她作呕。
她恶心他,恶心了一辈子。
如今隔了一世,她对这个人的恶心,愈加强烈。
前世时,中元帝曾不止一次地提过,吕时行叛逃敌国,是多么地令他心怀大畅。而他接下来的杀桓氏、废太子之举,又是多么地轻松,几乎没遇到任何阻力,很顺利地便完成了,且还给太子扣上了最为难堪、最令人不齿的“大不孝”罪名。
而其实,无论是这明面上的“大不孝”之罪,还是那私底下的“淫乱后宫”之罪,都不过是太子孤立无援下的必然结果罢了,就算没有过些罪名,太子也仍旧会被废。
原因无他,中元帝对太子不喜,才是最终的根源。
而秦素,就是不想让中元帝痛快。
在心底深处,她其实是希望着,这位心胸狭窄的陈国国君,能够被那位不如他意的太子殿下,活活地气死。
所以,留予薛允衍的第二信,秦素是挟带了些私货的。
只要能给中元帝添不痛快,再多余的事她都会做。
气死他才好!
秦素在写信之时,怀抱着的便是如此阴暗的目的,就算薛氏昆仲联合所有谋士想他个三天三夜,这个理由,他们也一定想不出来。
而他们更想不到的是,那位清高神秘、悲天悯人的化外高士——东陵野老,实则却是心黑手狠、活了两世的一代妖妃。
此刻,这位妖妃娘娘正灰头土脸地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个脏得辨不出颜色的木头匣子,黑黄的面孔上灰一道、土一道,衣裙也割成了破布条,那模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周妪带人上山之时,见到的这位秦府六娘,便是这般景象。
彼时已是天光大亮,铅云密布于半空,透着一股子压抑,慈云岭上下满目狼藉,白云观的情形就更惨了,山门又矮了一截,大大小小的落石沿及山下。
周妪带着人一路走来,所过之处,碎石与木头屑子遍布,空气里还有着一股焦糊味,完全就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她的心中如何不惊?
待见到秦素完好无损地坐在地上,她那一颗提在嗓子眼儿的心,才算落回肚中。
“妪总算来了,叫我好等。”一俟周妪露面,秦素便当先迎上了前去,灰黄发黑的小脸成了花猫,唯眸子清亮,隐着喜意。
自然,她说话的声音是带着哭腔的,一手拢着袖子,一手举着匣子,很是悲伤地道:“我就抢出来了这个匣子,是给太祖母抄的经。”说着话她就将匣盖掀了,露出了里头手抄的经卷。
周妪的额角跳了跳。
这番作态,应该绝不是做给她周妪看的。
她微微敛了眉,从善如流地侧过了身子,令秦素手里的木匣,呈现在了跟在她身后的董凉的眼前。
“女郎真真诚孝。”董凉一眼看过,立时恭声说道,语气十分真挚。
周妪亦道:“女郎的孝心,太夫人定会放在心上的。”一面说着话,她的心底里便生出了一丝怪异。
明明是天灾,还死了人,可从六娘子的身上,她却嗅出了天降福音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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