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刻的语气颇为肃然,再不复方才轻松谈笑的模样。
阿承便随在秦素身旁,语声压得极低,飞快而轻声地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认识的,就那天才出了上京城,路过壶关,住在李家别院的时候,郎君出了趟门,回来就带着这位杨先生了。”
壶关?
秦素心头一凛。
居然是在壶关出现的,是巧合,还是当真有问题?
她颦眉细思,一时间却是未及说话。
那厢阿承便又以极轻的语声道:“女郎,祖母让我转告您一件事。”
秦素一下子回过神来,便问:“是何事?”
“回女郎,是地动后第三天发生的一件事。”阿承小声地道,放慢了脚步,语声越发地低:“祖母说,那天是离开上京的日子,大家都忙着,不想东院夫人突然叫了祖母过去问话,问给女郎安排了些什么人服侍,为何不挑府里原来的人?祖母便抬了太夫人出来,东院夫人才没继续问下去。”
林氏竟去找周妪问话?
这又是想挑什么眼不成?
秦素不由心底微哂。
事涉林氏,她是从来不放在心上的,此际闻言也只微微点头,并未作声。
可是,阿承的话却还未完,停了一会后,他便又续道:“祖母离开东院后,因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又往回走,不想却正好撞见东院夫人出门,看样子她似是很不高兴似的,祖母便没往她跟前凑,办完了事便回去了。结果,没过上一会,朱绣便悄悄给祖母送了信来,说是打听女郎的事情的人,其实不是东院夫人,而是东院的老夫人。”
秦素脚下蓦地一顿。
吴老夫人?
不知何故,她的脑海中忽然现出了一个诡异的身影,那银色的面具隐去了真实的容颜,只剩下了一张模糊难辨的脸。
打听秦素消息的人,究竟是吴老夫人,还是隐在吴老夫人身边的那个银面女子?
念头转至此处,秦素忽觉好笑。
居然直接说动了吴老夫人打听情况,看起来,银面女子也有些急眼了,这一回,不知她有没有将自己藏好?
秦素弯了弯眼睛。
“谢谢你,阿承,这消息于我极重要。”她轻声说道,又将语声压低,放慢了脚步,凑去阿承的身边,低声吩咐了他几句话。
此时,他们已然行至了二门边,那看门的仆妇正一脸憨厚地守在门房,见了秦素,她便动作笨拙地行了个礼,憨笑着道:“见过女郎,女郎是要出去么?”
秦素“嗯”了一声,那仆妇倒也不多问,很利索地便开了门。
这便是庄户人家的好处,不说别的,只这个实在劲儿,秦素最为喜欢。
出得门来,便是烟霞阁的前院了,比之后院,前院的格局更阔大些,正房三明两暗,建筑颇为精美。
秦素带着阿承转出角门,抬眼便见那正房的曲廊下立着一人,中等身材,穿着浅蓝色的长衫,素锦革带,博袖微垂,乌黑的发髻上别了一支青玉簪,虽只是背影,那一身清淡的气度却很是醒目。
“杨先生。”阿承唤了一声,又转向秦素道:“那位便是杨先生。”语毕又向杨先生道:“杨先生,六娘子来了。”
杨先生闻声转首,便见阿承的身边站着一身斩衰、幂篱飘拂的秦素,他的表情微有些讶然,怔了一会,方躬身见礼:“仆,杨从申,见过六娘子。”很圆润的语声,一口官话带着大都腔调。
“先生多礼了。”秦素侧了身子,让了个半礼,一面亦屈了屈身,清而弱的语声和着山风传来,十分动听,“未曾迎先生入内,是我失礼在先,还请先生恕我不知之罪。”
“岂敢,六娘子客气了。”杨从申躬了躬身,一行一止韶秀卓然,大有士子之风。
秦素直身站好,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
正面看来,杨从申的样貌便普通了些,反不如那一道背影来得惊艳。
他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生得一张容长脸,皮肤有些苍白,眉很黑,眼睛微有些细长,眼尾上挑,鼻梁挺直,嘴部与下巴的线条却颇为柔和,这让他的面容多了几分阴柔,所幸风度颇佳,倒也没显得女气。
若只看样貌气度,这杨从申还真有几分士子风度,不像那些侍卫一个个满身粗豪。
秦素暗自点了点头,此前生出的那些许疑问,至此消去了两成。
都说相由心生,这个杨从申至少在面相上看,还是颇为正气的。
两个人隔着一道曲廊,略说了几句客气话,秦素便作了辞。
那杨从申从头到尾言语简致、行动从容,并无半点异常之处。
挑不出半分错来。
这是秦素的第一个感觉。
可是,此念方生,她的心里便是一阵不适,总觉得像是忘记了什么,或是弄错了什么一般。
行至院门处时,她悄然回首,却见杨从申正自转身,留给秦素的,是一个颇为清隽的侧影,由额至鼻的一段线条,尤为清秀。
秦素眯了眯眼。
明明是风度极好、谈吐上佳的君子,可不知为何,她看着他时,心里会有种发闷的感觉,就好像有谁在拿了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着她的心。
第263章 李高僧
秦素心中生出莫名之感。
若非确定她前世从不认识什么杨先生,她都要怀疑,这杨从申,是她前世痴恋过的什么人。
一念及此,秦素不由苦笑。
除了萧继珣,她前世哪来的什么痴恋?
就算是萧继珣,那也不过是她的妄想罢了,跟“情”字可沾不上半点干系。
摇头甩去这些杂念,秦素便悄悄与阿承低语了几句,确认他已经收到了周妪转交的信物,又叫他多注意着些,若有什么事便告诉周妪。
虽然确定前世并不认识什么杨先生,不过,多警醒些总是无错的。秦素自问不是个记性好的人,那些前世的事,隔得越久,她记得的便越模糊,还是谨慎些为妙。
只要有周妪在,青州那里总不会出大错。
如此想着,秦素终于心中安定了些,便去专心给秦彦婉写回信去了,此事亦就此揭过不提。
时光逝如疾箭,不过一转眼间,五月便已行至末梢,那石榴小径上的红榴白蕊,此际已皆被一片浓绿所取代。
秦素在白云观中的“静修”,也已将满一月。
五月三十这一日,乃是白云观例行做法事的日子。秦素起了个大早,在院子里散了会步,便回房用朝食。
孝中无美馔,每日里不过是蒸饼麦饭,这日子秦素过得十分无味,为了名声却也只得将就着下去,将那蒸饼吃了半个,便没了胃口。
“女郎,这些可要撤下去?”李妪指着凭几上的二色汤饭,和声问道。
秦素懒懒地挥了挥手:“端下去罢。”语毕停了停,想起了一事,便含笑道:“妪且留下,陪我说说话。”
李妪应了个是,招手唤了小鬟撤下碗碟,阿梅上来服侍秦素净面洗了手,很快便退了下去。
秦素便向大案边坐了,随意地指了指一张小榻,和声道:“妪便坐着说话罢。”
“多谢女郎。”李妪恭敬地说道,并未显出受宠若惊的模样来,自向那短榻上跽坐了,坐姿十分端正。
秦素端起了茶盏,凝视着盏中浅碧色的茶汁水,漫不经心地道:“我请妪打听的事,妪可有消息了?”
她指的乃是李玄度的事情。
自那日请李妪打听消息后,已经过去了十余日,故她今日才有此一问。
李妪闻言,面上便有了一丝难色,沉吟了一会,方恭声道:“回女郎的话,这并非是我躲懒,而是我打听来的消息,只有几句,我本想多等等的,不过,女郎既然问了,那我便先将知道的都说了罢。”
秦素对此早有预料,知道李玄度的事情绝不容易打听,闻言便笑了笑,道:“无妨的,打听到了多少便说多少,妪请说来。”
李妪心下松了松,便也笑道:“是,女郎,那我便说了。自那日女郎吩咐下来后,我便请林侍卫帮着去打听消息,直过了近十日后,林侍卫才告诉我说,他只打听到那带发的僧人姓李,据说是个唐国人,因心慕我大陈佛法,故来陈国游学,精研佛法。”
“唐国人?”秦素微觉讶然,刘海下的眼睛倏然睁大。
“可不是?”李妪说道,亦是一脸的不可思议:“我当时听了也吓了一跳。谁能想到,在咱们大陈的道观里,居然有个唐国的带发僧侣,真是奇怪得很。”
确实非常奇怪,没想到李玄度居然是唐国人。
沉吟了一会,秦素复又问:“便只有这些了么?”
李妪忙道:“还有一件事儿,便是这位李高僧来白云观的目的,据说他是来看壁画的,前些时候一直都守在藏经楼里,天天对着那墙上的画儿看。林侍卫说,这李高僧好像是个很会画画儿的人,对佛画、道画什么的尤其精通。”
李高僧?
秦素险些没绷住笑出来,脑海中浮现出李玄度光着脑袋、身被淄衣的模样。
不过,就算剃光了头发,他那样的眉眼气度,想来,亦会是个顶顶绝艳的僧人。
不,应该是妖僧才对。
秦素暗自撇嘴,复又开了口:“那妖……咳咳,那高……高僧,擅画?”她的舌头差点打结。
实在是李玄度那张脸,让她没办法将之与高诵佛号的僧人联系在一起。
“是的,女郎。”李妪并未注意到秦素的异样,应了一声后,复又絮絮地道:“林侍卫还说了,李高僧身边跟着两个人,看着像是武技极高的大手,他多打听了几句,对方便极不客气,看着他的眼神非常不善。林侍卫便说,这李高僧只怕很有些来头,如果没什么大事,还是别去多管的好。”
秦素闻言,并未急着说话,唯眉眼微沉。
她此前的猜测全部得到了证实,唯一没想到的是,李玄度是唐国人。
秦素的心底松了松。
这真是出人意料的好消息了,如此一来,就算他知道她不少事,至少在利益上,他们亦并无太多的关系。
思及此,她的心头忽然一动。
等等,唐国人?
李玄度那一身的气派,又是唐国人,莫非他居然是……
秦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连呼吸也跟着急促了几分。
如果她的猜测不错,那岂不是绝好的机会?她正愁着手上的力量太弱,如果真如她猜想的那般,这位李高僧,看来还就是她命中的福星。
便在这念头浮起的瞬间,秦素又觉出了一丝悔意。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在秘径那里诅咒李玄度,还跟他那样恶声恶气的了。
那一刻,一种叫做“良心不安”的陌生情绪,令秦素略有几分困扰。
见秦素半晌不说话,李妪微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坐在那里眉眼不动,像是想什么想得出了神,李妪觉得,她家女郎有时候还是颇为奇怪的。
好在,没过多久,秦素终于从臆想中抽出身来,看向李妪一笑,道:“妪辛苦了,再没别的了么?”
李妪连忙收回视线,恭声道:“回女郎的话,就只有这些了。李高僧如今已经离开了白云观,说是回白马寺继续研读佛法去了。”
佛法个头!
秦素暗自腹诽,那一瞬她非常地想要撇嘴,好半天才忍住。
第264章 灰衫人
李玄度的具体来历秦素虽然看不明白,但这人是个怎样的人,她还是能略略感知一二的。
他与她,很像。
寂灭、阴暗、冷酷,却又藏着火焰、隐了不甘,似有着倾尽所有去毁灭一切的力量。
所以,他才会有那样野火般焚人的眼神。
一个心如止水之人,绝不会有那样的眸光。
有些莫名地叹了口气,秦素又向李妪笑了笑,温和地道:“我知晓了,妪这消息打探得也算齐全。”她说道,复又自袖中取了一角银,递了过去,玩笑般地眨了眨眼:“妪奔走辛苦、劳动嘴皮,这些银便拿去买茶吃,润润嗓子罢。”
看着秦素手中的银,李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居然是一角银!
她揉了揉眼睛细看,果真,是整整的一角银!
李妪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满脸惊异。
她可是万万没想到,她跟着的这位庶出外室女,出手居然如此大方。
千恩万谢地接了那角银,李妪躬身退了下去。
秦素一手支颐,沉思不语。
她还在想李玄度的事情。
事实上,在听闻李妪说他是唐国人后,她曾一度以为,这位李玄度,便是前世时那个传说中的大都美男,“白桓玄李”中的“玄李”。
不过,此刻她又仔细回忆了前世所知,这个想法便被推翻了。
前世的“玄李”确实是唐国人,不过,这位李郎君有一个极鲜明的特点,秦素直到方才才想起。
他生了一双碧眼。
据称,“玄李”肤色极白,乌发碧眼,直有魅惑众生之态。
乌发、白肤、碧眼,此乃唐国皇族李氏的标准特征。
李唐皇族身具胡人血统,且血统极为纯正,代代君主皆是一双海水般的碧眼,此乃众所周知之事。
前世时,那位“玄李”之所以在陈国名声大盛,便是因为他曾经含糊其辞地表示,他的身上有一点唐国皇族的血脉。不过,据说他的眼睛颜色微深,并不是纯正的海水之蓝。
这种似是而非的东西,最容易引人遐思,再加上他又有着十分的容颜,于是,流落他乡的异国美皇子形象,便此深入人心。
而李玄度的外形和长相,与那位“玄李”可差得太多了,气韵更是南辕北辙。
可是,若非“玄李”,以李玄度的容颜风度,无论如何也不该寂寂无名才是。至少他也该像薛二郎那样,有个美郎君的名号在身,名传大陈,而不是如现在这般,每每秦素回忆前世,这个人便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一般。
真是奇哉怪也。
秦素蹙眉凝思良久,终是摇了摇头。
想也无用,还是以后有机会问一问便是。
秦素自嘲地笑了一声,便从座中起了身,望向了一旁的刻漏。
离着与傅彭约定的时辰还早,阿葵与阿桑二人,此刻还在吴天殿看道士们做法事。
这是秦素吩咐她们去的。
因身在孝中,这些热闹秦素并不好直接参与,便借口叫阿葵她们去瞧个热闹,回来后再转述,实则却是让阿葵去与傅彭相遇的。
只要见了傅彭,阿葵便必定会来禀报,届时,秦素便也有了请傅彭前来一叙的借口。
思及此,秦素的心情便又好了些,想了想,便掀帘走了出来,吩咐候在帘外的阿梅道:“叫人备上幂篱,我想去那小径上走一走。再去跟妪将此事说了,叫她知会侍卫们一声。”
阿梅应诺着退了下去,不一时,便有小鬟捧着幂篱走了过来,李妪亦紧随其后,恭声道:“女郎,已经跟林侍卫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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