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线,以今日出现在白云观的萧继珣为中心,以某位皇子埋在太子身边的暗线——李树堂,与这位皇子后来的女卫——欧阳嫣然为两端,串起了整条线索。
秦素的心底一片冰冷,复又觉出一种兔死狐悲的哀凉。
怪不得,萧家会第一个覆灭。
白云观是何等敏感之地?
便在这中元帝深忌之处,萧家居然敢与太子詹事丞李树堂私下接触,居心何在?
桓氏“十可杀”一案重审,萧氏承担了所有的罪名,是真的因为有罪,还是因为,他们触及了帝王心底最不能碰的那道底线?
而太子最终被废的起因,很可能便在于此。
桓氏起复,太子殿下乃是最大的得利者。
现在还是中元十三年,太子身边的官员便已偷偷与萧氏接触了。不难想象,这件事经由白云观的暗兵报上中元帝时,他会做何想?而两年后,当太子詹事丞李树堂冒死进谏时,中元帝的心里,又会是怎样的震动?
太子殿下处心积虑与萧家秘会,又如此急切地想要让自己背后的靠山重返朝堂,用意何在?
即便秦素对朝局大事并不熟悉,却也能够按照这条脉络,推断出一个令人悚然的事实。
这一系列的事件,是有人借中元帝之手,推翻太子、颠覆桓氏,以图最终趁乱上位。而这个人,便是欧阳嫣然与李树堂的主公,亦即那位不知名的皇子。
秦素的眸中冷意渐盛。
这人的算盘打得倒好,只可惜,帝王之心,终是难测。
那位不知名的皇子或许想不到,太子被废之后,中元帝对诸皇子越加冷淡,根本便无立太子之心,直到陈国覆灭时,太子之位仍旧空置。
秦素忍不住勾唇冷笑。
人算不如天算。
那位皇子倒是和秦彦柏如出一辄,自以为得计,到最后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秦素慢慢地往前走着,迟钝与麻木了许久的感知,终于渐渐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
心跳如鼓、两耳嗡鸣,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袭来,让她不得不又一次停下了脚步。
她必须静下来好好想一想,那匆匆一瞥的背影,到底是哪位皇子。
若她记得没错,到中元二十三年时,中元帝膝下的皇子共计一十五位,除去废太子圈禁、大皇子封了睿王在封地就藩外,余下的十一位皇子,老八以下最大的不过十五,可以刨除不算,从老二至老七,则皆是年过二十的成年皇子。
不过,在这五人之中,六皇子与七皇子今年皆才满十岁,亦可暂且不去管,那么,剩下的便只有二、三、四这三位皇子了。
秦素蹙眉站了一会,复又重新往前行去。
有两件事情,她始终思之不明。
她被“那个人”监视时,是在九年前。假定设局秦家之人便是这三位皇子中的一个,那么,九年前,这三位皇子的年龄分别是十二岁、十一岁和十岁。
她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会对年仅四岁、远在青州的小士族外室女,产生这样浓厚的兴趣。
由此,秦素只能推断出一种可能。
这三个皇子中的某人,是在母族的帮助或指使下,对秦家赶尽杀绝,并意图染指太子之位的。
可问题偏偏就在于,这三位皇子的母族,皆是小族,其中四皇子的母族还是寒族,以秦素看来,这几族甚至还不如秦家。他们有什么能为去算计远在青州的诸士族?不说旁的,只说那沉香梦醉,那几族人根本就用不起。
这般一想,秦素心中又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说来也怪,做皇子时的中元帝,似是十分热衷于纳小族或寒族女子为妾。不过自登基之后,中元帝便对这些小族失去了兴趣,其所纳妃嫔亦开始转向出身冠族的贵女。故自七皇子而始,接下来的小皇子们,反倒比他们的皇兄血统高贵得多。
秦素反复忖度着其中利害,眉心微微蹙起。
中元帝后来始终不立太子的原因,她猜想,或许亦有这方面的考虑。他可能是想自那些血统高贵的皇子中,选出一人继承大统,而那些皇子的年龄都不算大,因此便也没急着立储,却不料国破当头,倒也省去了他挑选的烦恼了。
此念一起,秦素的眉心便越发蹙得紧了起来。
此前的疑问,仍旧无解。
她想不明白,这些九年前才十岁出头的皇子们,在母族根本无法助力的情况下,真有那个能为与手段,早早布局秦氏?而若不是得到了母族相助,帮着“那位皇子”的人又是谁?
此外,另一件事亦让人费解。
秦家何德何能,如何会牵扯进这凶险的夺位之争?那个隐在皇子背后的人或家族,对秦家这个没落的小士族,有何仇何怨,竟是直欲杀之而后快?
刹时间,无数思绪纷涌而来,让秦素几乎无法呼吸,脑海中一片芜乱。
她微弯了身子,假作观赏着小径旁的一丛玉簪花,轻嗅着那淡淡的香气,一面梳理着思绪。
撇开这些皇子不论,目下最要紧的事情,还是萧继珣与李树堂,此二人才是秦素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根据今日所见,秦素得出的疑问有三:
第一、萧继珣易装隐容,故意扮作庶民,远赴上京与李树堂私会,目的何在?
第二、李树堂出现在白云观,是无意之举,还是有意为之?甚或是在他主子的指示下,专门于此地约见萧氏子弟?
关于这个问题,秦素的答案是偏向后者的。
上京城何其大,内三城加外三城,可供秘会之处不知凡已,“那位皇子”不会这么巧,偏就选中了埋着金御卫的白云观。
世上绝没有这样的巧合。
自重生后,在秦素的眼中,所有的巧合皆是阴谋,除非让她亲眼看到实证。
那么,若以此为依据推断,则第三个问题亦接踵而至。
第三、“那位皇子”是如何知晓白云观的?“靖王之乱”时,这些皇子皆未出生,是什么人将此事告诉了他?
这一点,委实叫人极难想明。
第268章 淡香拂(柳仲严和氏璧加更)
思绪如乱麻一般地缠了上来,直绞得秦素脑门发紧。
她信手折下了一朵素馨,拿在心中无意识地把玩着,心中思忖不息。
她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让傅彭帮着查清赵氏的来历,这个方向,应该无错。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秦素直起身来,缓步前行,尽量维持着悠闲的步态,而她缩在袖中的两只手,却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她其实,并非无惧。
面对地动那等天灾时,因早知结局,故她才会无所顾忌。而现在,她的对手是尊贵的皇子,这几位皇子的情况,秦素所能知道的,止于中元十七年,也就是她在隐堂受训的那两年。
而即便如此,她所知还是极少。
隐堂并非无所不能,而此刻细思,隐堂在某些方面确实怪异,比如它身处赵国,亦只针对赵国,对陈、唐二国的渗透总有种有心无力,或是有所忌讳的态度。
自重生以来,秦素头一次有了种无措之感。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也不知晓对方会怎样做。
连对手的路数都不知晓,破局之说,更是无从谈起。
再也没有比这更叫人颓丧的了。
秦素忍不住无声而叹。
除却这些叫人失望的发现外,还有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亦让她极为头疼。
那个女扮男装的欧阳嫣然,该如何处置?
此事最要命之处,便在于她的女子身份。
重丧在身的秦氏二郎君秦彦昭,在为父守孝之时,竟和一个女子联床夜话、抵足而眠,这话只要一传出去,秦彦昭的名声便彻底完蛋了,等待着他的,必然又是上辈子吐血而亡的老路。
秦素止不住心底发冷,双膝处更是冷得像冰。
真真是好计谋、好算计,不废一兵一卒,戳个女人在你府里,一切就都完了。
若非立场不对,秦素几乎要为这个计策击掌赞叹。
很妙,确实很妙。
她勾了勾唇角,勾起的,却是一抹苦笑。
她的这个傻二兄,真的是……好傻。
所幸他还有两分幸运,一是得了她秦素这样一个绝顶聪明的妹妹,二是,他派了欧阳嫣然来探望她。
秦素情不自禁地动了动手指。
她很想抬手捏捏眉心,却终是忍住了。
相较于那位不知名的皇子,萧继珣与欧阳嫣然这两个人,才是目前的头等大事。
可是,该如何解此危局?她该调动哪颗棋子,才能将此局完全破去?
凉爽的山风拂动花树,发出动听的“沙沙”轻响,一阵幽淡的香气随风而来,令秦素倏然回神。
好在今日与傅彭约见了一面,真是天意。
有此一面,许多事情都好布置下去了。
目前她能做的事不多,只能先尽着手头的做了再说。
在路边出了会神,细细思量着接下来的安排,直待理出了大致的头绪,秦素方才带人回到了烟霞阁。
阿葵与阿桑已经回来了,阿葵倒还好,面色颇为沉静,阿桑却是一脸的欢喜,小脸儿亮堂堂地,眼睛里都蕴着笑意。
秦素一面换衣,一面便笑着打趣她:“瞧你乐的,眼睛都找不着了。那法事是不是很好顽?”
说这话时,她仍旧是往常的语气和态度,即便是最熟悉她的人,亦不会从她的身上感知到半分异样,更不会知晓,便在一刻钟前,她还曾被眼前所见吓得浑身僵冷,几乎连路都走不动。
见秦素心情颇好,阿桑的胆子也大了些,便笑眯眯地道:“女郎莫要笑话我啦,我以前没见过道士做法,当真好玩,那白胡子道士耍剑耍得可是威风,那黄纸符也鲜亮,上头的朱砂真像胭脂似的。”
此语一出,秦素便笑了起来。
阿葵便掩了口笑,道:“你这又胡说些什么?那朱砂可不能当胭脂使,吃下去是要出事的,真是小孩子话。”她一面说着,一面便摇了摇头,手脚却是十分利索,将秦素外出的用物皆收拾齐了,方凑过去轻声道:“女郎,今日我遇见了熟人。”
“哦?是何人?”秦素问道,一面便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静待着阿葵说出她预想中的答案。
果然,却见阿葵神情微紧,左右看了看,方轻声道:“我今日遇见的熟人有两个,一个是垣楼的傅东家,另一个,女郎只怕再也想不到的,却是萧家二郎君。”
秦素端茶盏的手,蓦地一顿。
阿葵居然认识萧二郎?
这又是何时的事?前世时,她对此一无所知。
她微带讶然地看了阿葵一眼,并未说话。
阿葵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垂下了头,轻声道:“这个月的十五那日,女郎遣我去垣楼买茶点,恰巧那位傅东家出来,被我瞧了个正着,我听见那伙计叫他‘东家’来着。至于萧家的二郎君,去年春天的时候,我曾经见他与二郎君他们在花园里游玩,便识得了他。”
“原来如此。”秦素点了点头,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语声带笑地道:“二兄与萧家郎君相熟,自是经常在一处的,你倒也机灵,连这些也知道。”
听了这话,阿葵的面色便有些惴惴,低头道:“我也就是看过一次罢了。不过,萧家二郎君也是奇怪,竟穿着庶民的衣裳,我并没敢多看,更没上前见礼。”
阿葵行事从来都很沉稳,这一点秦素还是放心的。
思及此,她心念微转,便招手唤了阿葵近前,轻语道:“既是你识得萧二郎,我倒有一事要你去做……”说着她便向阿葵耳语了几句,复又道:“……千万藏好身形,别叫人发现了你去。”
阿葵点头应诺,一时间面色已是发白,神情极为不安。
秦素向她打量了几眼,忽又想起一事来,便问:“那萧二郎可识得你?”
“回女郎的话,应该不识的。”阿葵说道,抬起衣袖抹了抹额角,语声微有些发颤:“那一次在苑芳园里,我只是路过,离得很远地看了一眼,并没靠近。”
“甚好。”秦素欣然点头,笑道:“你带着阿桑同去吧,将那傅东家指给她看,让她去请傅东家来烟霞阁说话,你再与李妪说一声,就说可能会有垣楼的人过来,叫她早做准备。你便去办我交代的事。”
“但听女郎吩咐。”阿葵躬身应是,苍白着一张脸,带着阿桑离开了。
第269章 傅东家
约莫一盏茶后,阿桑笑吟吟地回转了来,欢天喜地地立在帘外向秦素禀报:“女郎女郎,那个垣楼的东家便在外头呢,我将他请来啦。”
秦素的房间通常不许人轻易进来,一旦那帘幕放下,所有人不得应允,皆不可入内。
这也是秦素一早立下的规矩,阿桑她们是早就习惯了。
此时闻听阿桑的禀报,秦素立时起身离案,将才晾干的一页纸折进早就备好的信封中,含笑道:“快快请进。”
一面说,她一面便执信在手,走到了门边,那厢便有阿梅挑起翠色竹帘,递上了早就备好的幂篱。
“女郎,戴着这个罢。”她轻声说道,看了看守在二门处的李妪。
秦素笑看了她一眼,点头道:“这倒是周全,你做得好。”
阿梅垂首道了声“不敢”,一面便服侍秦素戴上了幂篱,李妪已命小鬟架起了一道竹屏,便设在正房明间儿里,看起来,她的手脚也和她的心思一样地快。
秦素十分满意,向屏风后坐了,不多时,便见那雪青纱的屏风后头,现出了一个男子的身形,正是傅彭。
“傅东家请坐。”李妪笑着上前打招呼,态度十分客气。
垣楼的东家可是上京城炙手可热的红人,今天也不知吹得什么风,居然被秦素给请来了,李妪自是不敢怠慢。
傅彭向她颔首,低声道了个“多谢”,便依言跽坐于矮榻上,目不旁视。心中却想,女郎身边服侍的人很像是新来的,有个杂役小鬟睁大了眼睛一直盯着他看,一看便知,这是规矩没学全。
见了他的身影,秦素心中终是安定了一些,凝了凝神,便当先笑道:“傅东家可是千金难请的贵客,今日我唐突了,还请东家勿怪。”
傅彭面上便做出个淡然的表情来,不卑不亢地道:“贵客我不敢当,不过是托了东陵先生的福气罢了。却不知女郎找我前来,要问何事?”
秦素心里直如猫抓的一般,恨不能立刻就抓了他过来说话,可面子上却不得不做出一副天真样儿来,问东问西地扯开了话题。
说了约有半盏茶的闲话,秦素方才道:“想必傅东家也知晓,我与东陵先生也算有些因缘。便在四月底,东陵先生的最后一份微之曰,说的便是我。如今我在白云观静修,亦是受了先生的指点。因此,我想请东家转交先生一封信,请你勿要推辞。”
她一语说毕,便将那信封取了出来,吩咐道:“拿个托盘盛了,去交予傅东家。”
阿梅领命下去,不一时便拿着个玄漆素面褪光托盘来了,秦素便将那信搁在了上头,由阿梅转交给李妪,再由李妪放在了傅彭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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