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鬼依言去屏风后换了一身玄色长衫,复又按秦素的安排,与阿菊一同调配桌椅、挪动屏风等物。如此一来,以屏风为界,房间便成了内外两间。
他们这厢方收拾停当,便听那楼下传来了伙计招呼客人的声音,随后,便是一个模糊而低沉的男子声音,和着夏时的微风,迢递而来:“我约了人在二楼雅间,我姓杜。”
来了。
秦素等的人,或者说,她今天要做的第二件事,已在眼前。
此时,便闻楼下那伙计殷勤地道:“客官请上二楼,便在乙字号房。”
秦素闻言,抬手向阿菊示意了一下,便带同阿鬼转去了屏风的背后,阿菊则跑去门边守着。
未几时,便闻楼梯声响,阿菊引颈而顾,便见那楼梯处行来一人,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君,便是方才楼下自称姓杜的那一位。
这位杜郎君的样貌,比起方才离开的萧二郎,只能勉强称得上周正而已,整个人看上去也是普普通通的,通身上下就没一点出众的地方。
阿菊盯着他看了一会,对方似是感知到了她的视线,蓦地抬眸,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分明是毫不出奇的一双眼睛,眼神也不怎么锐利,可不知何故,二人的视线方一相触,阿菊便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去。
她心中十分骇异,却也再不敢多看,直待眼前现出了一双干净的玄漆木屐,她方才屈身行了一礼,恭声道:“郎君有礼,这边请。”说着便让开了门边的位置。
这些动作几乎是下意识完成的,待做完之后,阿菊方才察觉,她对这位郎君,竟有几分莫名的畏惧。
看着她极为怪异的行礼姿势,杜光武眸色微敛,神情却是无甚变化。
他是接到了垣楼辗转送来的赠言,这才前来赴约的。
直到现在他都有点想不明白,他名下的那间铺子,东陵先生是怎么算出来的?
就算是杜家本家的那些人精,也从来无人想到,他这个出身微贱,打三棍子都不会哼一声的庶四子,这个几乎沦落为商人的窝囊废,在替族中打理铺子之余,手里却悄悄积下了一笔钱,在东来福大街最东头的角落,开了一间小小的汤水铺。
冬卖热汤、夏卖凉饮,极小的一间门脸,一点都不引人注目。
那封邀约之信,便是由那个大名鼎鼎的阿贵,借着买凉饮的机会,偷偷塞给了铺面掌柜,再由掌柜转至杜光武的手上的。
微微垂了眼眸,杜光武自嘲地挑了挑眉。
东陵先生的大名,上京城无人不知,接到这封邀约后,他也确实有些惊喜。
可是,在最初的那阵惊喜过后,他不由又觉得奇怪。
这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术数大手,为何会单独约他见面?身为已经被杜家放弃的庶子,他自问,没什么值得被人关注的。
杜光武眸中的自嘲,渐渐冷寂了下去。而他平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亦停在了雅间的门口。
几乎与此同时,那架竹编织锦的屏风后,便传来了一把温润的少年声线:“郎君何不入内?”
宁和温静的语声,如江南三月的微雨,似绿影摇风的水波,直沁心脾。听着这样的声音,似亦能想见那说话之人的模样,必亦是温润如水的琢玉俊郎。
杜光武微怔了怔。
他一直以为,东陵野老会是个年高的老者,却不想,这声音听起来却是个翩翩少年。
不过,他很快便又释然了。
这世上多的是天才,不说别处,他们杜家便有个现成的天才,从小到大一直光芒耀眼,连那几个嫡出子都不得不让他半筹。
既有此前例,则这位东陵先生乃是天纵奇才的少年,亦不足为奇。
杜光武躬了躬身,笑道:“惭愧,倒叫先生取笑。”
随着他的话音,沉稳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很快便停在了屏风外。
“郎君请坐。”阿菊指了指屏风前的一张扶手椅,旋即奉上茶盏,退了出去。
房门关了起来,隔绝了楼下的些许人声,唯一阵阵夏时微热的风,自那开启的窗扇里拂了进来,吹得那窗纸“簌簌”有声。
杜光武捧着茶盏,一派坦然。
权当是一段奇遇罢。他想。毕竟,能够与东陵先生对坐,即便是隔了一道屏风,亦是极难得的际遇了。
端起茶盏,杜光武啜了一口那并不算太好的茶水,复又将茶盏置于案上,神情越发平淡。
第280章 杜四郎
“吾,乃东陵先生座下之大弟子,郎君唤我无名便是。”屏风后,温润的语声传了起来,拉回了杜光武的思绪。
他循声看去,却见那屏风后映出两个身影,一坐一立。立着的那个似是个小僮,坐着的那个,身形……颇伟岸。
他微有些讶然,然神情却仍旧半分未动,含笑点头:“是,无名先生。”语声恭谨,态度亦磊落,“不知先生约我至此,有何事?”
不遮不掩,直入主题。
秦素忍不住想要叹气。
萧继珣若有杜光武一半沉稳,她也不会转手其父萧公望了。
她心下喟叹着,遂端起一旁的茶盏,奉至满头大汗的阿鬼手边,在他耳边快速而轻声地说了几句话。
从屏风外看去,这动作就像是小僮给主人殷勤捧茶、絮语问安一般,并无异样。
事实上,杜光武根本就没往他们这个方向看。
这便是士族子弟的教养了。
主人既设了屏风,便是不欲直接面见。身为客人,自当尊从主人的意愿,就算多露出一分的好奇,亦是失礼。
身为陈国七大郡望之一的杜氏,虽行事狠戾,然对族中子弟的教养,却是绝不敢有丝毫懈怠的。
此时秦素已经说完了话,便直起了身,仍旧束手立于一边,阿鬼清了清嗓子,慢慢地道:“今日约郎君前来,是师尊之意。师尊有一问,郎君……可愿冲天一飞?”
温润的语声,似被夏风拂得更加柔和,在房间里轻轻而来,又沓然而去。
杜光武面无异色,端着茶盏的手稳稳地,连头发丝都没动上一动。
若是萧继珣在此,此刻想必已然要变脸了。
然,杜光武便是杜光武,不是萧二郎那等徒有其表的草包,而是数年后靠着自己的军功,一拳一脚打出了天下,生生逼得杜骁骑也不敢妄动的杜氏四郎。
即便在最危险的逆境中,在四面哀歌之下,这位杜四郎亦能强着一口气,硬是告病不奉入京之诏,最后更是凭借手中的一支精兵,令得中元帝手足无措。
杜氏多出狠戾之辈,此言不虚。
这位杜四郎的狠戾,全都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一个对自己都敢狠得下手的人,其心智之坚,又岂是萧继珣这等风流子可比?
然而,秦素如今的希望却是,这位杜四郎的那一身狠劲,能够分出一些,用在别人的身上。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杜光武搁下茶盏,中规中矩的脸上一派淡然:“男儿之志,不外鸿鹄或鲲鹏,吾,亦不能免俗。”
很标准的回答,且,亦很谨慎。
想必,他是做好了被人设局的准备,连个话缝都不会漏出去半分的。
“好。”屏风后传来了一声简短的回应,旋即,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似是笔墨之声。
杜光武垂下了眼睛,神情几乎是刻板的。
简直无懈可击。
秦素越是观察,便越有这种感觉。
她的眼睛弯了起来。
春风得意的杜家庶三子,那前世时接替吕时行顶下广陵守将一职的杜光远,他一定想不到,他的对手,不是他的那两个虎视眈眈的嫡兄,而是眼前这最不起眼、与他同为庶出的四郎——杜光武吧?
有了杜光武在前,杜光远想要如前世一般,顺利接任广陵守将,为他的庶母何氏以及其母族江阳郡何家带来荣光,这个愿望,恐怕难以实现了。
毕竟,那个何氏得以上位,可是很用了些下三滥的手段的。
事实上,只要她姓何,只要她是何都尉的亲姊,秦素就无论如何也要将杜光远拉下马来。
自然,有杜光武这个精明坚忍的郎君在前,秦素所做的,不过是提供一、两个消息而已。
至于接下来的事情,她只需等着便好。
她侧眸看了看伏案假作写字的阿鬼,眸中笑意更甚。
为了安排好今日之事,她可是颇费了些心思的,东陵先生座下大弟子无名,便是她为自己安排的新身份,至于阿鬼,则是用来混淆旁人视线的。
时间缓缓流逝,杜光武不焦不躁地候在屏风外。
没过多久,便见那屏风后走出来个褐布衫裤的小僮,手里捧着一个毫无特色的信封,低头奉上。
“此乃师尊令我记下并转交的赠言,请郎君收好。”温润的语声在屏风后响了起来。
杜光武离座而起,双手接过信封。
那送信的小僮极为恭谨,头垂得低低地,送完了信便原路退了下去,从头到尾,杜光武只能看见对方乌黑的发顶。
不过,他的注意力也并不在这小僮身上。
捧着信封,看着那上头颇为熟悉的字迹,杜光武的呼吸,略有一些急促。
东陵先生的赠言,又是关乎他的未来的,就算他在杜家是最不起眼的庶子,被那整个家族的人打压、欺辱乃至于迫害,此刻的他,亦不免心潮起伏。
“师尊最后还有一言,赠予郎君。”屏风后的语声再度响起,温润清和,直若春时好风。
杜光武躬身,语声仍是淡且平:“请先生赐教。”
看着屏风外那个恭敬的身影,阿鬼的全身都在冒着热汗。
这一身长衫已经很让人别扭了,更何况,他还要一句一句地去背秦素教的话,此刻能够强忍着不去抓头发、抹额角、扭身子,已经是极好的表现了。
他咽了口唾沫,说出了秦素交代的最后一句话:“师尊言道,郎君此生,唯一句可勉:‘当借力时且借力’。请郎君勿忘。”
几乎是咬着舌头说完了这句话,阿鬼无声地呼了口气。
这般文绉绉的话语,就算秦素现教他现背,也是拗口得不行,他说起来十分费力。
“谨尊先生教导。”杜光武向着屏风后那个端坐着的身影躬身一揖。
阿鬼已经完全坐不住了。
就算再是无知,他也知道,外头的那位,定是哪户大族的郎君,而他不过是一介庶民罢了,却被那郎君一而再、再而三地行礼致谢,若不是秦素就在他身旁站着,他这会早一蹦八丈高地跳起来,能逃多远逃多远了。
第281章 江八娘
秦素瞥了阿鬼一眼,微微弯腰,口中唤了一句“先生”,假作提醒他,实则是凑在他旁边,又说了一句话。
阿鬼咳嗽了一声,开口道:“罢了,郎君好走,恕不远送。”
“是,晚辈告辞。”杜光武的礼数一丝不差,再施了一礼,方才将信珍重纳入怀中,转身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阿菊一直守在门边看着,直到见他终于下了楼,这才走进房间,轻声道:“他走啦。”
阿鬼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先将衣领扯了扯,旋即便痛痛快快地抹了把脸,抹了一整手的油汗。
方才这么几句话,实在比让他跑一天的路还累。
“有劳你了,你做得极好。”秦素向他笑了笑,自袖中摸出一串钱,递给了他,“喏,这是给你压惊的,拿着罢。”
阿鬼一见了那串钱,立刻笑得眼睛都快没了,欢天喜地地接了钱,站起身来秦素向躬身道:“多谢郎君。”
秦素笑着向他摆了摆手,转出屏风,又同样予了阿菊一串钱,方笑道:“快些将屏风抬回去罢,房间里也趁早收拾干净。我一会自后门走,阿菊,接下来的事情就靠你了。”
阿菊自得了那一串钱,那脸上就真笑成了一朵菊花也似,此时没口子地道:“女郎放心,前头那两位郎君我不敢说,那江家的老妪我还是能应付的,便交予我罢,我一定能把信送过去。”
阿鬼亦道:“女郎不用担心,有我帮着阿菊呢,不会有事的。那老妪每隔几天便要出门一趟的,我们已经都认识她了,我还跟她说过两句话呢。”
秦素含笑点了点头。
那个江氏八娘,秦素打算帮她一把,先将她的隐疾给治了,留着这个人情以后再算。而阿鬼与阿葵,便是去给江八娘身边的奶姆送信的。
前世的中元十五年初,江八娘因隐疾暴露,在众人面前出了大丑,最终被江氏族长送回老宅,闭守于一所偏院。秦素后来回到大陈后,曾偶尔听宫妃们说过,这位江八娘没活过十八岁便死了。在她死时,她身边唯一跟着的仆役,便只有她的奶姆。
秦素叫阿鬼他们给这个奶姆送信,便是看在她是个忠仆的分上。
自然,秦素并没那个治病的本事,不过,她凑巧知道上京城有一位不大出名的街医,姓仇。此人极擅治毒,而江八娘的隐疾,其实是中了一种慢性的毒药。
身为庶女,又美貌聪颖,这已是天然的罪孽,而江氏族中的小娘子又特别多,故那算计与内斗亦多不胜数,而江氏女的聪明机灵,亦是各族中出了名的。
秦素叫阿菊他们送去的信,便是将那位仇街医的出没之地指了出来。她相信,以江八娘的心机,应该不难解决这个难题。
这般想着,秦素便有些感慨。
说起来,她能够知道这一切,还要感谢那位丽妃。
丽妃前世临死之前,已经处在了颠狂的状态。许是在宫中压抑了太久,又自知必死,她那时实在是毫无顾忌,一股脑地便将许多当年的阴私事都说了出来,卢商雪之事、江八娘之事,秦素皆是在那时知晓的。
此际,秦素只恨自己当年没多生几只耳朵,再多记几件这些士族隐秘,如今想要翻回头巴着丽妃的嘴去听,却也没这个机会了。
此念方一起,秦素忽又想起一件事来,不由抬手抚了抚额。
最近事情太多,她已经有点晕头转向了。
她心中苦笑,一面已是探手在袖中寻摸了起来,没一会便寻出一只玄色布囊来,拿在手里对阿鬼笑道:“我险些忘了,还有一物要交予你,你且收下这布囊。”
阿鬼忙上前双手接了过去,仔细打量了两眼,却见那布囊是以细布所制,通体无华,入手亦没什么分量,唯一股淡淡的药气渗透出来。
秦素便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着那布囊轻语道:“此物你一定要好生收着,何时有一位林家二郎君寻你买药,何时你便卖予他。”言至此,她略停了停,复又盈盈浅笑:“你可以多卖他些金,反正他挺有钱。”
林氏的兄嫂手上,可是有秦家两间很不错的铺子的,日子过得相当地好,手头也颇宽裕。
秦素弯了弯眉。
手头宽裕才是大好,正合她意。
“是,郎君。”阿鬼肃容应了一声,便小心地将布囊收了起来。
秦素向他一笑,心思却又转去了别处。
她此前写予傅彭的信里,已经将事情安排了下去,算算时间,如今她的那位二舅父,应该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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