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妪亦是满面含笑,躬身道:“我在这里先祝郎主长命百岁。”
萧公望亲手上前虚扶了她一把,复又叮嘱道:“你且回去禀报母亲,就说儿先去了,请母亲慢些过来。”
苗妪连声应是,萧公望便撑着伞,满脸笑容地跨出了院门。
自从太子被刺、李树堂身亡的消息传来后,萧老夫人的身体便一下子垮掉了,以往还能坐在蒲团上诵上半日的经,如今却是每每精神不济,能坐上一个时辰便是难得的了。
今日是萧公望寿辰,他很希望萧老夫人能出来与各家夫人们见个面、散散心,也算是借着这么一件喜事,将连日来笼罩在府里的那种不安的氛围消去几分。
如今听闻萧老夫人会出席寿宴,萧公望的心便完全地放了下去。
他撑着伞,缓步行出院门,身上的竹青长衫与外头的玄色薄氅重叠起伏,博袖宽襟被微风拂动,袍摆上印了几痕雨渍,越显得青衫落拓,衬着这洇满天地的烟雨,仿若五柳先生笔下的那副《烟雨图》到了眼前。
虽然年纪大了两岁,但不得不说,萧继的那身好皮相,泰半来自于乃父,而萧公望以四十有三之年,仍旧风采出众,也难怪总有美人投怀送抱了。
由后院行至前院大花厅,一路上人迹渐多,人声亦渐渐喧嚣起来。那花厅占地虽大,却也容不下这许多的贺客,且今年来的人又特别地多,故在花厅的前头,又搭设了一间硕大的彩棚,彩棚的四角置了精致的瑞兽铜熏炉,里头分别点着四款篆字“瑞寿禧年”玉华香,其芳香蕴藉、一炉承春,最宜于醉筵醒客。
只从这香方便可知,如今的萧家,虽与百年士族相去甚远,却也开始有了几分大族的样子。至少萧家的人已经能够分得清筵上用香、清谈用香、静室用香的各种不同,仅此一点,便可知这几十年来养尊处优的日子,让萧氏离着名门郡望这个目标,越加接近了起来。
萧公望面上的笑意又扩大了一圈,眸中带了几许满意之色。
他看见了人群中的萧继。
萧继穿着一身鸦青大袖长衫,腰上是一条深青织锦绣金线博带,发上则是一顶并不张扬的缁布冠,正笑着与周遭的各家郎君寒暄。
他本就身量修长、容颜俊美,又穿了这样一身素净而又不失华贵的衣裳,立在一群朱衣蓝衫的郎君中,越发显得出挑得亮眼,一眼看去,便能立时望见人群中的这位俊郎。
青布伞下,萧公望的眉眼一派舒和。
萧继很快就要过郡议了。到了那时,他们萧家便是一门三在仕,在郡中的位置也会越发稳固,往后的日子自是越加顺畅,至于那些陈年旧事……
萧公望的脸上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一个月前,在收到了那句神秘的口信之后,他已经完全地放下心来了,甚至就连李树堂的死讯所带来的紧迫感,也因着这句口信而尽皆消失。
只是,这件事委实太过于神秘以及古怪,而那个全身都裹在披风里的人,也委实有些吓人,直到现在想起来,都让人有种浑身汗毛倒竖的感觉。
“此事,君知吾知,天知地知,仅此而止。”一个多月前,在遁入黑暗之前时,那个裹着披风的神秘男子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萧公望执伞的手握紧了些,指节微有些泛白。
即便是月余之后的此刻,在这南方微雨的温暖时节,每每想起那个男子阴恻恻的语声,他的后心都会发凉。
“父亲,您来了。”一道动听的声线传来,拉回了萧公望的心绪。
他举眸看去,便看见了萧继那张肖似自己的俊颜。
“是啊,为父来得迟了,方才去看你祖母去了。”萧公望笑着和声说道。
寿星公驾临,自是立时成为了众人瞩目的中心,待见萧公望以郡相之尊,却独自撑着把伞踏雨而来,也不需人服侍,就这样款步前行,又听闻他是先去给老母请安的,诸人不由地便都觉得,这位萧氏郎主,实在很有一股子诚朴坦荡、舒展平和的气韵。
场中先是安静了片刻,旋即便有恭维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萧公堪称名士啊,行迹疏拓高蹈,实叫人敬仰。”这是恭维他的风度的。
“事母至孝,待客至诚,郡相可为我等典范哪。”这是恭维他的行止的。
“明公之姿如映吾身,又有雏凤蹈清影,萧公大慰矣。”这是恭维他生了几个好儿子的。
总之,这一刻的萧公望身边,不只围满了贺寿的宾客,更是听了满耳谀词。偏那些恭维还都披着层风雅的外衣,一群人比着词藻、比着语句,变着法儿地说着好听的话。
第484章 箱盖启
纵然知道那些恭维话根本做不得准,萧公望此时也被捧得满脸含笑,态度越发温和,与每个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打着招呼。
好话谁都爱听,无人能够免俗。
随着萧公望这个寿星公的到来,花厅与彩棚中的喧嚣声越发地响亮起来,场中的气氛也越发热烈。
便在此时,一个穿着月白窄袖衫、皂色褶的精干男子,自院外走了进来,在人群外向萧公望禀告道:“禀郎主,贺礼已经齐备了,都放在了前头卷棚里。”
众人俱皆回首看去,有那些与萧家熟识的人便认出,说话的乃是萧府大管事萧义。因他执事恭谨,从上一代老郎主萧以渐开始便在萧家效力,于是便被赐了萧姓。
萧义此时又上前一步,双手捧着一卷厚厚的簿子,恭声道:“郎主,这是礼单,请您过目。”
萧公望微微颔首,早有小厮上前接过礼单,交到了他手上。
人群中有眼尖的一眼便瞧见,那礼单最上头的一份上,赫然印着益州刺史的钤印。
萧公望做寿,益州刺史虽不曾亲来,却叫人送来了贺礼,仅此一事,便可知刺史对萧家很是重视。看这份礼单的规格与厚度,再听萧义说竟还单收拾出一座卷棚里来收着贺礼,由此便可知,这一回萧家的寿宴有多么的隆重。
人们看向萧公望的眼神都变得热切起来。
此时,萧家的几个郎君已是越众而出,过来给萧公望见礼。众人展眼看去,但见几个年轻的郎君簇拥着一个风仪洒落的中年郎君,其中更不乏有萧继这样的美男子,众人一时间只觉得眼睛都有点不够用了。
虽然萧家几位郎君并非个个俊秀,但架不住人数多,又一个个都是正当年的少年儿郎,衣着亦是精洁秀雅,往那里一站,自是惹来众人瞩目。
“那便去前头瞧瞧吧。”萧公望的态度既显得随性,又不乏端然,语罢便将礼单交给一旁的萧继捧着,他自己则当先提步,往卷棚的方向而去。
说起来,这也是本朝才有的风俗,寿礼是要摆在众人可见之处展示的,一如婚嫁时男女双方往来的几番聘礼,也是要摆出来供众人瞧看,其实也是图个喜庆,给人沾沾喜气的意思。
寿星公这厢起了个头,旁人自也不好落后,于是花厅里倒有一多半贺客也都跟了过去,众星捧月一般将个萧公望围在中间,一齐去卷棚处看贺礼。
那卷棚也就在院子里,不过是几步路的事,一行人走过去的时候,恰好有四名健仆合力搭着一个很大的朱漆木箱,“嘿哟嘿哟”地吆喝着进了卷棚。
萧公望停下脚步,略有些诧异地看了过去。
那箱子委实巨大,看上去也相当沉实,四名健仆抬着走都显得很吃力,箱子本身则是名贵的楠木所制,四角包铜,箱盖的锁头处还雕镂着精致的水芝纹,看着就不同凡响。
“这又是那一家送的礼?”萧继此时便问道,看了看随侍在侧的萧义。
萧义的面上便有了一丝疑惑,躬身道:“回二郎君的话,这是刚送来的,我还没来得及看礼单。”说着他便又转向那几个仆役,问:“礼单在何处?”
那几个仆役一个个都在拼了死力抬箱子,脖子上的青筋都挣出来了,哪里还有余力回萧义的话?只红头涨脸地摇头表示不知道。
所幸卷棚在望,几个人好容易把箱子放下了,其中一人方才喘着粗气向萧义回道:“回大管事的话,礼单在外头门房里收着,我马上去取。”
萧义点了点头,一旁的萧继便也没再多问。
事实上,自何氏因谋逆大罪被灭门后,萧家在江阳郡的名望便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如今,除了汉安乡侯范氏之外,便连百年郡望程氏,也要被萧家给压下去了半个头。至于外来的秦氏,如今也不过是才有了些起色罢了,又如何比得上萧家的如日中天?
此等情形下,那些上赶着借送寿礼巴结的人,自又是比往常多了好些,也正因如此,这突如其来的一大箱子贺礼,也没人当它是回事。
那个说要回去拿礼单的仆役很快便走了,这厢便有专门守在卷棚一个白脸管事上得前来,去推那木箱的箱盖。
毕竟这种大贺礼,总要摆放出来了给众人欣赏,才能显出主家的体面。
众人便也都围聚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等着箱盖开启,人群中甚至还有了些议论声。
“这么大的箱子,莫非是整座的大玉雕?”有人说道。
另有人便猜测:“看这箱子的规制,里头也许装着整根的珊瑚也说不定。”
又有人道:“我觉得有可能是山石子。没见那几个仆役抬得有多费力么?必然是石块才会那样沉。”
另一人便嗤笑道:“我瞧你们都傻了,这些硬东西搁在箱子里,碰都碰碎了。”
便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那白脸管事已是用力去推箱盖,谁想,这一推之下,那盖子竟是没打得开。
便有人笑道:“哟,这还打不开呢,里头到底装了什么?倒是引人好奇。”
这话倒说出了一多半人的心声。
送了这么大个精致的箱子,锁头那里也没挂着锁,只有销扣扣上了,按理应该一推即开,却不想竟是掀不开它,众人自是越发被激起了好奇心,有几个少年郎君还挤到了箱子跟前去瞧热闹。
那白脸管事也是极为意外,轻轻“咦”了一声,复又仔细端详了那箱子两眼,确定并没锁上后,他便再一次两手齐用,使足力气猛地往上一掀。
“哐当”一声巨响,箱盖应声而启,随后便是“嘭”地一声闷响,箱子里竟有东西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那白脸管事大吃了一惊,连忙倒退两步细看,谁想这一看之下,他立时腿脚发软,“哎哟”了一声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张本就白的脸上,此际已是再无半点血色。
那箱子里,竟直挺挺地坐着两个人!
不,那也不能称之为人,而应当称之为死尸。
箱子端坐着的,竟是两具一看便是死去多时的尸体!
第485章 疯魔语
卷棚内外瞬间片死寂。
这骇人的情景,让所有人都呆住了。
那两具尸体男女,皆穿着雪白的里衣,堪堪遮住身体,露出的手臂的肌肤灰白泛紫,极为可怖!
而最为可怖的是,这两具尸身,居然没有头!
竟是两具无头死尸!
这恐怖的画面,即便是胆子再大的人见了也要胆寒。
“啊——”声女子尖锐而高亢的叫声,就像是勺热油浇进了冷水中,整个庭院下子就炸了窝。
“死人!有死人!”
“鬼魂索命!有鬼!有鬼啊!”
“我的天哪,这是什么!”
“杀人啦!杀人啦!”
尖叫声在人群中暴响,卷棚内外刹时便乱作了团,众贺客或面色如土、或脸泛青白,更有弯腰作呕,甚至还有吓得当场溺出来的,直是丑态百出。而更多人却是没命地往外奔,只恨阿母阿爷没多生两条腿,几十个人在院门处挤作了团,将院门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再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了!
好好的寿宴贺礼,居然跳出来两具无头死尸,这种事情搁谁不是吓得要死?
那刻,再没人去管什么士女风度、郎君仪态,所有人挤着挨着、跑着摔着,甚至还有爬着的,全都不要命似地要跑出这间可怕的院子。
萧公望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片空白。
那两具无头死尸,正正地对着他的脸,他甚至还能闻见尸体上散出的那股石灰与尸臭混和的气息,几令人作呕。
饶是萧公望为官多年,也从不曾亲眼见过如此可怖的景象。
那个瞬间,他只觉得浑身冷,两条腿像是灌了铅,重得根本提不起来,头更是晕得厉害,眼前阵阵地黑,身边的切都在打着转。
那两具无头死尸就这样直直地坐在箱中,那脖腔子上的两个血窟窿,就像是两个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直到这刻他才惊觉,这两具死尸的白衣上竟还写着大字,那腥红的字迹如同个个的血印子,直直扎进人的眼底:
“萧氏自作孽,阖族不可活!”
萧公望的手痉挛似地抖动着,雨伞“叭”地声掉在了地上,他却犹自不觉。
此刻的他唯能够感觉到的,便是耳畔“嗡嗡”作响的群蜂轰鸣声,那声音响得几乎叫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来人,快来人!把将箱子关上!”
不知何时,摇摇欲坠的身子被只有力的手扶住了,耳畔也传来了阵渐渐清晰的说话声。
萧公望撑起最后的点力气转看去,却见身边只剩下了个人——萧大郎。
萧家的郎君们全都跑得没了影儿,包括萧公望最看中的二郎萧继珣,也早就跑去了外院,此刻留在他身边的,唯有这个最老实、也最无用的萧大郎。
此刻,萧大郎也是面色铁青,扶着萧公望的手抖个不停,然而他还能维持住最基本的镇定,正在勉力大声吩咐着萧义:“萧义,快叫人来把箱子抬走!快!”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几乎便是在大声吼叫。
然而,这声音混在众尖叫声、嚎哭声与咒骂声中,根本就没人听得见,包括萧义在内的萧家仆役早就被众逃命的裹挟住了,根本就没办法去执行萧大郎的命令。
便在此时,萧公望父子身后的花厅处,忽地又爆出了阵震天响的哀嚎:“快来人哪,老郎主昏倒了!”
萧公望的身子晃了晃,若非有萧大郎扶着,他几乎根本站不住。
下死力扶着萧大郎的手,萧公望颤巍巍地回身看去,却见在花厅前的石板地上,他的父亲萧以渐已是合身倒卧,显然是才从花厅里赶过来,便看见了箱子里的这两具死尸。
萧公望的脸色越加惨白,正想上前探看,却不妨旁边冷不丁地跑来了个小厮,他跌跌撞撞头撞在了萧公望的身上,随后慌张地禀报道:“快……郎主……不好了……老夫人她听说了卷棚里的事……已经厥过去了……”
满世界的惊呼与惊叫,满世界的混乱与仓惶。萧公望只觉得脚下的大地在不停在晃动,头顶的天空也摇晃得像是下刻就要倾覆,而迎面飞来的细密雨雾则变成了冰冷的钢针,篷篷地扎在他的脸上、他的身上。
萧氏自作孽,阖族不可活!
他的脑海中像是藏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那声音不住地、反复地大声嘶吼出这十个字,刺得人耳鼓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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