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问题与之前的对话,毫无关系!
莫名地,这怯生生的声音,竟让秦素心底发冷,刹时间手脚一片冰凉。
莫非她被发现了?
阿豆被杀一事,是不是已经令幕后那人有所察觉,于是杀人灭口,断了麻脸妪那条路,不给她顺藤摸瓜的机会,再安插人手来试探她,看她的反应?
秦素不敢肯定,却也不敢去赌。
那么,她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才最安全,也最合理?
才从田庄回府的秦六娘,在听到这些话时,又应该是什么反应?
半刹的时间,心念已是百转千变。
秦素翻裙角的手几无一丝停顿,一瞬间便做出了决定。
“阿栗来替我看看,膏药是不是好了?”她懒懒地说道,一面皱着眉观察膏药,对方才锦绣的那些话似是毫不关心
一个死掉的下人,如何比得上自己的膝伤?
这是秦六娘应有的反应,或者说,这是任何一个爱美的女郎皆会有的反应。
阿栗立时闻声而至,来之前又狠狠瞪了锦绣一眼,斥道:“不要总在女郎面前说这些,不吉利的。”
锦绣这才想起,她挑起的这个话题确实很犯忌讳,还好是在东篱,若是在东华居,她这会已经在吃手板了。
她连忙自火炉旁起身,去给阿栗帮忙看膏药,对于方才那个小使女的问话,便没有继续回答了。
秦素此时与阿栗正说着话:“……你看都这样了,是不是好了?”她有些不耐烦,语气含着抱怨:“我都坐了好久了,想起来走走。”
阿栗认真地看了看她膝上膏药的颜色,摇头道:“还不行呢,再过半刻钟罢。女郎再忍一忍。”
秦素哀叹了一声,蹙了眉抬头吩咐锦绣:“把二姊姊给我的匣子拿来。”看样子是要翻看秦彦婉她们帮着抄的经卷。
锦绣才进了屋,又被她一句话遣了出去,心中满是不喜。沉着脸跨出屋门,却见方才问话的那个小使女,此刻依旧站在房中,正满眼羡慕地四处打量着。
“你怎么还在这里?”锦绣厉声道,脸沉得能拧出水来:“谁许你呆在屋中的?这里岂是你能待的地方?还不快去外头擦栏杆?”
那小使女吓得跳了起来,讨好地向锦绣笑了笑,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锦绣发作了一通,心里舒服了些,便摇头讥道:“一个一个的,傻头傻脑。”说着便扭腰去了一旁的房间。
那小使女自是听见了锦绣的这句话,暗里翻了个白眼,自去忙着做活去了。
东篱中关于那落水老妪的话题,就此无人再提。
当晚亥正时分,一张纸条便到了秦府某个人的手中。那皱巴巴的纸条上未著一字,只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
那人就着幽幽烛火看罢纸条,顺手便放在火上烧了,口中轻声哼起了小曲,复又自言自语:“还以为忽然变聪明了呢。”语罢便低笑起来。
夜色浓重如墨,沉沉笼住了秦府的每个角落,这一声低笑亦落进了这浓夜里,须臾消失不见……
十一月初一那一日,秦素起了个绝早。
秦府规矩,每月的初一、十五,乃是去德晖堂请安的日子。
因十月办着丧事,太夫人便免了十五的请安。因此,今天是秦素回府后头一回见太夫人,她自是要着紧些的。
梳洗罢,便有小鬟掀开了门帘。
外面的天空仍是一片漆黑,廊下的灯笼尽皆点起,灯光下,有雪花絮絮地舞着,安静地滑过那一道道昏黄的光晕。
今日无风,比往日稍稍暖和了一些,秦素仍是裹了好几层的棉衣,方带人出了东篱的院门。
第51章 赵姬莹
雪花无声坠落,宛若春时风絮、夏日浮烟,在天地间自在逍遥。
秦素仰首看了看天,复又将视线转向前方。
因天太黑,今日出门她带了不少人,打头走在队列前方的,是几个挑灯笼的小使女,皆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秦素的身旁则是阿栗,她也挑着一盏大大的白纸灯笼,一手扶着秦素的手臂。
秦素淡淡地望着前方挑灯笼的那几个小姑娘,目中一片淡漠。
那其中有个略有些佝背的小姑娘,名叫阿谷的,便是那天怯生生地提问之人。
据秦素暗中观察,阿谷管着东篱的诸多杂事,扫屋擦地、烧水晾衣,有时亦会往正房传话等等。
因手头事多,故她时常会半天不见人影,也时常会借着传话之机跑进秦素的房间。有一次,秦素甚至见她晚上出了院门,借口说是去找什么东西,那看门的仆妇竟然也没多问。
东篱这般情形,无疑是有些乱的,不过秦素却乐见这样的乱。
乱些才好。这样的混乱的东篱,既符合秦素乡居五年、不懂御下的身份,亦给了她暗中观察的机会,否则她也不会那么容易揪出阿谷来。
秦素已经渐渐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秦府六娘,应该是一个竭力想要学做淑女、行止极讲规矩、说话较为憨直、还有些小聪明的人。
这样的小娘子,偶尔有几个聪明的举动,也不会太惹人起疑。
木屐踏过石子路,“哒哒”地响着,在这无风的落雪的黎明,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寥。
麻脸老妪一事,秦素再也没向任何人打听过。
阿谷的试探已经从反面证实了,那落井之人,一定就是麻脸老妪。
试探便表明了惊动。阿豆的失踪必定是惊动了那个人,而那人做出的反应,便是杀人灭口。
之所以如此推断,仍是因了前世那八年的暗桩经历。
隐堂有一条铁律,凡略有暴露迹像的暗桩,皆由“密杀”杀之。
所谓“密杀”,乃是隐堂培养的死士杀手,极为神秘,据说他们的人数极少,大约只有二十余人,却个个是武技高手,凡出手必取人命。
被下了“密杀牒”的暗桩,基本上必死无疑。不过,这规矩也不是死的,若这暗桩足够聪明机警,躲过了追杀并抹去暴露的可能,那么,隐堂会看在这份机警上,免去杀牒,为暗桩重新安排潜伏的地点。
秦素认为,那麻脸老妪就算不死,也必是“死遁”了,再也不能回到秦府。
此时她倒有些庆幸。
幸得隐堂没在陈国,否则她真会怀疑,是隐堂的人盯上了秦家。
这念头方一起,秦素蓦地便觉头皮发紧,再过一息,手心里竟已汗湿。
应该不会的。她微闭双眼,强令自己镇定了下来。
若是隐堂盯上了秦家,秦家哪会有这般平静,早就被拆分干净了。
秦素张开双眸,平息了一下有些紊乱的呼吸。
前世时,她与隐堂的联系,是在一夜之间中断的。
那一年,正是陈国历的中元二十二年。
她记得非常清楚,那年九月,她被人转赠至赵国龙骧将军府,因容颜美艳而极受宠爱,被将军收归房中,得享独宠。她便趁着这个机会收集了不少消息,并提前留下暗记,定好了与自己的上线碰头。
可她没想到,到了碰头的那一晚,她的上线并未出现,亦无口信暗记,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且再也不曾出现过。
从那一天起,关于隐堂的一切,便从秦素的生活中倏地消隐了去。
没有消息,没有联络人,就连她一度以为会突然出现的“密杀”,亦未出现。
她不知道隐堂出了什么事,更不敢去向任何人打听。隐堂暗桩除了自己的上线之外,是严禁相互之间有联系的。
于是,她只得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蜇伏于赵国龙骧将军府,在忍耐与惶恐中,渡过了她在赵国最后的半年光阴。
半年后,赵国遣使去陈国议和,需拣选十二名贵女入充入陈国掖廷。那些赵国贵族如何舍得自家女儿?即便是出身最低、名分最差的庶女,亦有换取利益的价值,远胜于这种毫无回报的赠予。
于是,如秦素这般的艳姬美婢,在每府主母的安排下,便有了更好的用途。
陈国历中元二十三年,秦素以赵国龙骧将军府庶五女、年方二九的赵姬莹之名,重返故国。
复归故土,人事殊异。
去国时,秦素还是盈盈十五的少女;归来后,她却已近花信年华,满心疮痍。那相隔的八年时光,漫长且艰辛,而她更已变得面目全非。
也就是自那时起,秦素才真正确定,她终于离开了隐堂,或者说,是隐堂终于放弃了她。更有甚者,是隐堂已然不复存在了。
她垂下眼眸,看着脚上的木屐。
重生后回望前事,秦素渐渐便有了种隐约的感觉:隐堂虽有宏阔堂庑,培养死士暗桩的手笔亦极大,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一直囿于赵国,对唐国与陈国,始终无力渗透。
这种无力之感,在秦素身居赵国的最后一年,尤为明显。
彼时的秦素曾犯下大错,错到足够隐堂派出密杀取了她的命。自然,以她之能,那时的她还是有机会逃跑的,可她却没有。
暗桩的日子她已经过得够了,对隐堂的惧怕,亦随着那漫长得让人绝望的岁月,而渐渐淡去。
她安然地等待着密杀的出现,含着隐约的期盼,等待解脱时的那一份轻松。
可是,隐堂却根本不曾察觉她的错误,到最后更是消息全无。这神秘的组织便如同它的名字那样,莫名其妙地便隐匿了起来。
从那之后直至秦素身死,她都再没得到过隐堂那边的半点消息。
几粒雪珠忽地落上面颊,带来几许冰凉。
秦素抬袖拢了拢发鬓,亦拢住了那飞雪般四散的思绪。
罢了,前事已沓,专注于眼前才是最重要的,隐堂是存在还是消亡,与这一世的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将心神拉回到了眼前,继续思忖麻脸老妪一事。
说起来,未曾趁势抓住麻脸妪这条线索,她倒并不觉得可惜。
她在明、敌在暗,她本来就吃亏。不过,那幕后之人现在肯定也不好过。
阿豆这条线一扯便是八年,如今线断了,那人想要再重新拉一条线盯着秦素,怕是难了。
即便是隐堂那样的组织,断了一条线后想要再重新布下暗线,亦需经年谋划。
壮士断腕,那也是要流血的。
秦素的心情轻松了一些。
在不损一卒的前提下,她破了对方一个先手局,还顺手布了几颗棋子,这一阵,她算是占了优。
第52章 雪千树
思绪飞转间,一行人已然行至曲廊,东华居的院门敞开着,门前立着几个提灯的小鬟。
秦素举眸看了看天。
天空像一面倒扣的湖水,墨蓝中泛出幽紫,细碎的雪片嵌于天际,如灰色的丝絮,落入灯晕时又化作琥珀般晶莹。
打发走了其余人等,她便扶着阿栗来到了正房廊下,静候林氏起榻。
未几时,东院里的晚辈们便皆到齐了。秦彦柔到底还小,扛不住困,一路走得头点胸口,像小鸡啄米,给几位姊姊行礼的时候眼神都是虚的,秦素看得好笑。秦彦婉便叫使女抱着她,让她再睡一会。
不一时,林氏也起了榻,梳洗完毕便带领子女先去东萱阁接上了吴老夫人,方浩浩荡荡地往院门而去。
吴老夫人有年纪了,坐了兜子行在最后,林氏则携着众人在前,一行人自东萱阁外的小径而出,沿游廊穿过一重院落,前方便现出了高高的青砖墙,高墙之外便是主院了。
因墙下未设曲廊,只有以大石铺就的道路,于是,行至此处之时,人群中便渐渐撑起了一柄柄的油布伞。若有人居高而望,必会觉得这情形就像是一群行走的蘑菇,于细雪中缓慢地移动。
秦素将伞面推开两分,朝着四下打量。
道路两旁植了花树、建了亭台,宛似一所花园,花树间高高矮矮地点着灯笼,映出满院的晶柯玉枝、素影纷飞,宛然静美。
顺着石路转一个弯,迎面便是两扇黑漆大门,早有仆妇候在门边,此时便推开了门扇,众人鱼贯而出,来到了主院的一处大花园。
这所花园占地不大,花木扶疏之外,另有大块灰砖铺就的宽道,可供马车行进。宽道两旁则是碎石小径,分别通往东、西两院的大门。
这两座大门通常是关着的,除每月的初一、十五这两日外,也就只有客人登门时方会开启。平素东、西、主三院之间的往来,皆是从角门出入,那角门以一条细长的夹道相通,却是在后花园那一带,位于德晖堂的正后方。
秦素随众人步出正门,远远便见对面的那两扇门从里打开,走出来几个打伞的使女。透过漫天细雪看去,那使女的月白布衣、石青布裙,便有若雪中碧柳,衣带迎风飘舞,说不出的好看。
秦素看了看她们,又看了看青衣青裙的东院使女们,垂下了眼眸。
秦家仆从的服色各不相同,是有着明确的规矩的。
东院仆役皆着青衣,西院则是上白下黛,至于主院,因太夫人年纪大了,故一应仆役皆着沉香褐、墨灰或茧色衣衫。
仅从仆役的衣着上,便可知这几院间的泾渭分明。
此时,那几个西院使女神情肃然,出门后便有序地分列于两旁,随后便又有一群人走了出来,打头的挑灯使女也是同样的装扮,灯笼上写着大大的“西”字。
再接下来,才是几个斩衰扶杖的男女,步履端雅地行了出来。
秦素扫眼看去,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的钟氏,亦即西院夫人。
钟氏容颜娟秀、气质温婉,秦素记得她应该也有三十出头了,望去却如双十年华的女子一般,比之林氏的端丽,别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风情。
在钟氏的左侧跟着三位翩翩少年郎,俱是眉清目秀的长相,分别是十五岁的二郎秦彦昭、十四岁的三郎秦彦柏与十一岁的四郎秦彦直。钟氏的右侧则是两位小娘子,分别是三娘秦彦梨与四娘秦彦棠,也皆是一副秀丽的容貌。
这群人出门后,仍是默立于门边,不一时,便见四名素衣健妇抬着一只兜子行了出来,兜子上坐着一名老妇,容长脸,淡眉凤眼,鼻梁挺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貌,却是西院的老夫人——高老夫人。
如同吴老夫人一样,她也是行在了队伍的末尾,与吴老夫人几乎同时步出了院门。
两队人马分别立于各自门前,如同两军对峙一般,隔着中间一块阔大的庭院,遥遥相望。
灯笼里射出微黄的光晕,大雪于天地间飞舞,众人的衣袂与发丝搅着雪片,油伞上有轻微的声响。
这短暂而寂静的一刹,玄妙得如同道家一念。
只是,这一念并非道境中的永恒,而是两房正妻无声的较量。
林氏与钟氏似皆在等着,看谁先沉不住气,看谁先开口向对方问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素无聊得都想悄悄打个哈欠,忽听人群中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咳嗽。
“姒妇好早。”钟氏首先打破了沉默,颊边含着似有若无的一缕笑,
“唔,娣妇也好早。”林氏淡淡地回了一句。
两个人远远地站着互视,并无一人往前多行半步。
过得一刻,林氏向钟氏点了点头,脚下一转,竟是原地转了个方向,径直往德晖堂的方向而去。
她一动,秦素他们便也跟着往前走。一面走,秦素一面便以眼角的余光打量,却见钟氏亦是原地转身,与林氏走的是同一个方向,踏上了西门那一侧的回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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