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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作者:姚霁珊

  于是,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早上,秦府主院的宽道上出现了两队人,这两队人虽多为妇孺,却有着军队一般整齐的队列,分别沿着东西两道曲廊,朝着一个方向行进。
  秦素见怪不怪地垂下了眼眸。
  这是秦府怪现象之一,每逢初一、十五准时上演。
  直到行至了德晖堂的院门前,两队人才渐渐合拢,人群中亦响起了低低的说话声。
  这是秦家的小辈们在互相问候。
  虽然东、西两院的氛围很古怪,但并不妨碍小辈们相处。
  秦素早便盼着这一日了,第一时间便向秦彦昭问了好,又与另两位堂兄见了礼。
  秦家是将两房子女合在一起序齿的,从血脉上来说,他们也的确是亲兄弟姐妹。
  见礼已毕,秦素便向秦彦昭身后看了一眼,却见一个穿玄衣的小童垂手站着,她并不认识。
  阿承居然还未病愈。
  那一刻,秦素的失望几乎溢于言表。
  她与周妪好些天未见,并不知阿承近况。但她总以为,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阿承无论如何也该病愈了,今日她亦是抱着见阿承的希望而来的,却未想根本就没看见他的人。
  阿承不在,那她又该如何了解二兄的近况?


第53章 独从容
  秦素心中正自踌躇,忽闻一个清脆的声音道:“这便是六妹妹么?”
  她回转心神,往声音的来处看去,便看见了秦彦梨娇俏的脸,秦彦棠的一双明眸亦凝在她的脸上。
  她们两个再加上秦彦贞与秦素,这四姐妹其实同为十二岁,相互之间仅差几个月而已。此刻见两位庶姊主动问候,秦素连忙堆出些笑来,上前与她们寒暄,又拉着秦彦婉她们,姐妹几人好生厮见了一番。
  说起来,秦家虽重视子嗣,嫡庶之间却分得极清,这从名字上便能看出端倪。嫡出子女皆以寓意德行的字为名,如“端、直、昭、婉、贞”,而庶出子女则从“木”旁,如“梨、棠、朴、柏、柔”等等,一目了然。
  不过,秦素却是其中的异类。
  秦世章当年或许是忘了,也或许是觉得赵氏的出身太低,竟给秦素只取了单字名,根本没给她入上族谱。现在他已离世,林氏更是绝不可能主动提起此事的,而太夫人对于庶出子女之事,通常都不大关心。于是,前世时,直至被抬去汉安乡侯府,秦素都一直用着单字名。
  陈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双字名为贵,单字名为贱。
  庶族贱民不可名双字,而在那些大士族中,只有最出身最卑微的子女,才会以单字命名。
  前世的秦素,便是顶着这卑贱的单字名,一直拼命想要在这名字中加一个“彦”字,却始终求之而不得。
  在污浊的尘世里打过一回滚,又在深宫内苑走了一遭,这一世的她再非昨日没见识的小姑娘,对这些表面风光直是嗤之以鼻。
  她前世是卑贱,可她却比秦家的大多数人都长命,也比他们活得更风光,这就够了。
  区区一个名字,她还没放在眼里。
  “吱哑”,一声轻微的门扇开启之声,打断了秦素的思绪。
  她抬眼看去,却见德晖堂高大的院门缓缓向两旁拉开,两个褐衣小鬟提灯执伞,自门内行了出来,静立一旁,随后便有一个穿着褐襦灰裙、头发梳得平平整整的老妪走了出来,却是周妪。
  她并未打伞,肩上落了大片雪花,发丝上亦坠着雪片,却丝毫无损于她的庄重。
  “见过两位老夫人、两位夫人,见过诸位郎君、诸位女郎。太夫人已经起榻,请进院罢。”
  一通冗长而复杂的请安语毕,周妪与那两名小鬟齐齐后退数步,躬身垂首,静候诸人进院。
  吴老夫人与高老夫人已然下了兜子,此时几乎同时举步,双双跨入了院门。
  周妪向她二人躬身行礼,旋即转身引路,那两个打伞的小鬟分别跟上,替下了两位老夫人身边的仆妇,一行人沿着德晖堂的十字甬路,慢慢地往前走去。
  直至她们的背影在飞雪中渐渐模糊,林氏与钟氏方才对视一眼,各自做了个“请”的手势,遂领着麾下子女们分列左右,转上了两侧的游廊,一东一西,仍然保持着齐头并进的队列,目的地自然只有一个——上房明间。
  曲廊之上,木屐声参差响起,若轻重不一的更鼓。
  秦彦婉略为讶然地转过眼眸,看了看步态稳静的秦素,心中颇是称奇。
  秦府每逢初一、十五的请安场面,便是她这个见惯了的,有时亦会觉出一种尴尬。而秦素却平静得出奇,厚密的刘海下,那一双眸子里透着淡漠与疏离。
  察觉到秦彦婉正在看她,秦素微微侧首,向她点了点头,得来了对方一个意味深长的回眸。
  秦素权做未见,一脸淡然。
  天空仍透着些黑,没有风,雪落得静谧无声,偶尔被衣袂带着的风旋起,婉转飘入廊下,又被一双双木屐轻轻踏过。
  德晖堂的院子里燃着许多灯笼,曲廊中亦是每隔几步便有一盏,光晕之中,雪影与人影间错着,飘飘荡荡,如梦似幻。
  正房的门帘早已高高挑起,而那阵乐韵般动人的木屐声,亦收束于门内射出的几束暖光。
  使女与小僮们蹲下了身子,纷纷替主人除屐拭鞋,高高低低的人影晃动了一番,那些仆从便又如幻影一般无声地退去了廊下。
  幸得德晖堂的正房足够大。
  跨进屋门时,秦素陡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这房间若不够大,也装不下这二十来号请安的人。她一面想着,一面神色自若地四下打量,眸中一派安宁。
  德晖堂的正房迎门处置着一架素绢竹屏,屏开八扇,上头绣着松竹梅兰四君子,又以墨色丝线绣了四首古诗,诗一屏、画一屏,交错着展开,素净而又雅致。
  转过竹屏,正前方便是一张绿沉漆透雕莲纹的三扇屏榻,看材质是檀木的,屏风上亦绣着与榻座一样的莲花,绣工十分精美。离着屏榻约五六步远的墙边,设着一方大陶案,案上的青瓷盘里供着好些金桔,那黄灿灿的桔子罗列堆砌,是整个房间唯一鲜亮的颜色。
  沿着屏榻的两侧,各是一列形制各异的坐具。
  先是两张雕着松鹤纹的扶手椅,椅旁各有一张三足灵芝纹凭几,上头放着茶水点心,皆盛在鱼眼纹的陶盏陶碟中,还在丝丝冒着热气。
  接下来便是圆足带壸门的鼓凳两张,旁边的凭几上却是空的;再接下来,便是整整齐齐的两列短榻了,有榻而无几,唯榻上设了厚厚的粗麻布垫。
  很显然,居中的屏榻是太夫人坐的,两旁的坐具依次为:两位老夫人坐扶手椅,两位夫人坐方凳,而小辈们则只能跽坐于榻上了。
  在这两列坐具之间,隔出了约有十余步的距离,更兼屋顶起得极高,便这般看去,只觉正房明间阔朗庄重,却是比大都某些士族家中的正房还要宏阔有气势。
  秦素略略看了几眼,坦然收回了视线。
  人群中便有几道意味不明的眼光,在她的身上扫来晃去。
  她本就是个生面孔,又生得一张格外黑黄的面皮,想不引人注意都难,秦素对此不以为然。
  前世时,连中元帝的御书房她都去过,太夫人的正房又有什么不能看的?好歹她也是差一点便爬上后位的“妖妃”,做小伏低固然可以装出来,然骨子里那份久居高位者的雍容,却是表象遮掩不去的。
  的确,此刻众人侧目于她的因由,亦正是因了她这份出人意料的从容与自在。
  一个才从田庄来的野娘子,在庄严肃穆的主院正房,竟也能如此大大方方地四下环视,众人自是难免好奇。


第54章 释《孝经》
  秦素对周围的视线恍若未觉,沉静地敛首立在秦彦贞的身后,心中却再一次感叹这房间的阔大。
  二十来号人站在里头,竟然不觉逼仄,且那正中的屏榻就这么看过去,也没觉得离着屋门有多远,由此可见这房屋建得巧妙。
  秦素暗自点头,瞥眼便见西次间的门帘分两旁挑起,太夫人扶着周妪的手,慢慢地走了出来。
  众人立刻束手而立,待太夫人坐定了,方才由两位老夫人打头,众人一辈一辈地给太夫人请了安。因秦素是才回的府,于是又被吴老夫人单独拖了出来,向太夫人行了大礼。
  待到秦素的双膝终于挨上软垫时,窗外的天空已有了一线灰白。
  接下来的事情,秦素便没怎么多注意。
  她现在最关心的是秦彦昭。
  阿承不在,她原先的谋划也被打乱,她要尽快想个办法接近他才行。
  秦素低着头,眉心紧紧攒着,绞尽脑汁回忆前事。
  前世时,她对秦彦昭的所谓恶名只有个笼统印象,却知之不详,只知道他在守孝期间行止有亏。而两年后新上任的汉a县九品中正,却是个忠孝自诩、行事专断,且对那些脱略行迹的名士行径非常厌恶之人。秦彦昭很倒霉地两样皆沾,自是得不着半分好处。
  而更糟糕的是,因了秦彦昭一事,这位县中正对秦家亦很是看不上眼,认为秦家有辱士族门风。其后,秦家牵涉何氏谋逆之案,这位县中正便高举“士族清贵,岂容败类”的大旗,泣血上表弹劾何、秦二姓“同利为朋”,讨伐二姓不遗余力,从侧面推动了何家与秦家的消亡。
  秦素一面暗中思忖着,一面不着痕迹地去看秦彦昭,冀图从他身上找出些“行止有亏”的蛛丝马迹。
  秦彦昭有着秦家人特有的好相貌,长眉斜飞入鬓,双眸清亮、神采飞扬。即便身着斩衰,也仍旧遮不住他身上那种年轻人特有的朝气蓬发,就像沐雨露而生的小树,在阳光下恣意伸展着枝叶,期待着长成参天大树的那一天。
  看着这样的秦彦昭,只怕任谁也想不到,这翩翩俊朗的少年郎,会在几年后黯然离世,还背负着一身的恶名。
  秦素盯着他看了许久。
  除了略显张扬之外,她家二兄神态端正、举止有度,坐在那里连根头发丝都没动一下,根本寻不出破绽。
  她有些失望地收回了视线。
  想想也是,若是明面上犯的错,早就被人发现了,如何能压着两年才爆发?秦素推断,这其中或许有着人为推动的因素,而这些错漏本身足够隐蔽,恐怕亦是原因之一。
  秦素蹙眉沉思,蓦地,眼角划过一抹幽幽蓝光。
  她心头一突,连忙凝眸细看,恰好瞧见秦彦昭身后的玄衣小僮慌里慌张地揣着衣袖。从他指缝里漏出来的线结来看,他塞进袖子里的东西,像是个挺精致的香囊。
  秦素暗地里啧了一声
  无趣。还以为发现了什么呢,却原来是小僮思春了。
  她百无聊赖地转首去看那竹屏上的字,看着看着,心底里渐渐生出了一丝疑惑。
  这小僮藏着的香囊,好像精致得有些过分了。
  那样幽光闪烁的料子,几乎都有些晃眼,不是缭绫便是上好的织锦。且不说这料子本就昂贵,只说如今阖府守丧,连太夫人都是一身布衣,这小僮从哪得来的锦缎香囊?又是谁允许他随身带着的?
  莫非是……秦彦昭?
  秦素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无论那香囊是否属于秦彦昭,他的小僮私自带着都是个问题。虽然现在看来问题不大,可是,当年将秦彦昭气得吐血的,不就正是这些看起来无碍的小节么?
  她再转眸去看秦彦昭。
  这十五岁的少年正坐得端正,脸色红润,两颊泛出健康的光泽,与面色微白的秦彦婉、秦彦贞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秦素的双眸微微一眯。
  电光火石间,她终于明白秦彦昭所犯的“小错”,到底错在了何处。
  她立刻举眸向正座那里张了一张。
  没发现问题也就罢了,既是发现了,德晖堂倒是个不错的场合。此时,恰好两位老夫人同时端起了茶盏,座中暂时无人说话。
  正是良机。
  秦素想也不想,转向正座方向拢袖行了一礼,语声亦随之响起:“太祖母,六娘有一事不解,想请太祖母教我。”
  清脆的声音,语气中却带了些柔弱,又有种说不出的从容意味,只听声音便叫人讨厌不起来。
  整个房间有一瞬间的死寂。
  林氏眼中飞快地闪过嫌恶,又掩饰地垂首,抚着衣袖上突起的麻线,看得一脸专注。
  要出丑便尽管出罢,我这个嫡母可也帮不了你。
  从林氏的动作中,秦素读出了这样的情绪。
  不过,大多数人的反应却是好奇的,还有一些则显得很惊讶,尤其那几个庶出的子女,看向秦素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这可是德晖堂啊,当着素来严厉的太夫人,一个微贱的庶女竟也敢高声说话,实在是胆大包天。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预想中的厉声斥责,并未出现。
  太夫人非但未怒,甚至还慈和地笑了笑,看着秦素道:“哦,六娘要问什么?”语气竟也十分和蔼。
  众人皆惊,不由侧目而视。
  秦素却早便笃定,有周妪在侧,她在太夫人跟前说上几句话,应该还是容易的。
  心念至此,秦素已是长身而起,不疾不徐前行几步,向几位长辈躬了躬身,方恭敬地道:“我日前翻看《孝经》,见上头说‘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请问太祖母,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她的话语,成功地令整屋的人又是一静。旋即,大家看向秦素的目光皆变得古怪起来,绝大部分人都含着强忍的笑意。
  《孝经》乃是秦府开蒙读物之一,就连最小的秦彦恭也能说出个一二来,秦素却一本正经地拿着这上头的内容去问太夫人,诸人自是觉得好笑。


第55章 法服说
  太夫人愣了愣,想必亦是被这个问题的简单程度给惊住了。
  秦素便又长施一礼,恭声道:“还请太祖母恕阿素愚钝,我在乡下这几年,一直没怎么读过书,懂得的不多,所以才想聆听太祖母的教诲。”
  落落大方的态度,毫不讳言自己的无知,座中诸人又是一阵变貌变色,这一次,则是好奇的居多了一些。
  这位田庄归来的六娘,面皮是黑黄了些,样貌也并不起眼,然那行止间不经意流露的安然从容,却并不惹人讨厌。
  林氏此时却是心头微凛,不由自主捏紧了手里粗糙的线头,抬头望向秦素,神情停顿在鄙夷与愕然交错的瞬间。
  她的动作委实不小,不少人先去看她,马上便又一脸恍然地将视线再转投于秦素的脸上。
  六娘所言,大有深意啊。
  乡居数年竟没怎么读过书,林氏身为嫡母,在教养子女这件事上,可不算做得好。
  太夫人淡淡地看着秦素,片刻后,眸中便有了一抹沉吟。
  女言母过,本就为不孝。
  所有人皆以为,秦素这是在变相地告林氏的状,然而,若真想告状,以《孝经》中的内容来发问,却显得太笨了。
  太夫人眸中的沉吟,渐渐换成了若有所思,淡然的视线停落在秦素的身上。
  虽然生得不大入眼,但是,一个能够说出“聆听教诲”这种话来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是无知之人?还有那种坦荡洒脱的态度,也着实让人无法拒绝。
  沉吟了好一会,太夫人方举目往下扫了一眼,和声道:“这问题你来问太祖母,倒不如问你二兄。”她向秦彦昭招了招手,语声十分慈祥:“二郎上前来,好生与你六妹妹说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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