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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作者:姚霁珊

  太夫人却像是早料到钟氏会这样说,慈声道:“你兄长过府还要好些日子,年下诸事却是眼前便需做的。便听我的,先叫钟财过来帮忙,旁的容后再说。”
  语气温和,然态度却是斩钉截铁。
  林氏满心的不喜,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拿袖子里的手出气,捏捏放放,倒弄得骨头疼。
  太夫人态度如此坚决,钟氏亦是莫可奈何,只得顺从地道:“是,便听太君姑吩咐。”
  太夫人满意地笑了,又对林氏道:“你也辛苦了,钟财的活计我来安排,你只管你手里的事便是。”
  林氏的表情几乎维持不住,若不是吴老夫人暗里推了她一把,她只怕便要当场委屈起来。
  这也太没道理了。
  走了个董凉,那是太夫人的人,太夫人要安排他送礼,她无话可说。可是,钟财却是西院的人,生生地安排了进来,这就已经叫人心里不舒服了,偏偏太夫人还要亲自照管此人,将林氏这个掌家主母放在一旁,她若是没怨气那才奇怪。
  见林氏面上青气隐显,吴老夫人心底微动,便想帮着说几句话,毕竟他们东院是一条心的。
  然她的嘴才张开,忽地便想起董凉此去大都,说到底还是在帮左思旷。太夫人肯点头帮忙,他们东院便欠了个人情,如今拿钟财来抵,倒也不吃亏。
  心中念头转了一圈,原先那责问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吴老夫人张开的口停了片刻,方挤出来一段话:“君姑操持辛苦,有什么能帮的且开口,我等自是不遗余力。”
  客气话总是动听的。
  太夫人面色稍霁,和缓地道:“如此便好,你我终究是一家人,为着秦家也需齐心。”眼风不偏不倚,恰恰扫在林氏身上。
  林氏被那锐利冰寒的视线一触,多少委屈怨恨也皆冻成了冰渣,气势也弱了下来,提了心、软了声,起身嗫嚅道:“谨遵太君姑教诲。”
  钟氏亦起身束手道:“太君姑教训得是。”
  俞氏见状便不好再坐了,也跟着站了起来,垂着头并不多言。
  今日之事她半点不知情,坐在那里亦是只语未出,然太夫人教训两个孙媳妇,她这个前长孙媳却不能干看着,必须有所表示。
  见俞氏站了起来,太夫人连忙道:“罢了,都坐吧,大夫人也坐,你也辛苦了。”
  俞氏依言坐了,轻语道:“太君姑可要歇息?今日忙了半天,想是倦了。”
  太夫人倒确实是有些累了,闻言便点了点头:“坐了半日,骨头都松了。”说着便向吴、高、林、钟四人摆了摆手:“你们自去忙吧,外头雪大,路上慢着些。”
  众人见她神色疲倦,不敢再多耽搁,告退后便两两相携着出了屋。
  外头的雪下得正紧,真真是飞雪连天、琼玉漫舞,放眼望去,竟连对面的人影都瞧不清。
  几个人各怀心思,也没心情看风景,各自点了点头,便举伞的举伞,乘兜的乘兜,不一时,那数点人影便隐没于接天连地的大雪中,须臾没了踪影。
 
  这场大雪直下了一整夜,至次日,雪霁天晴,满世界清光绚烂,刺得人睁不开眼。
  秦素甫一醒来,便被窗上那白亮的雪光晃了一下,眨了会眼睛才适应。
  昨日值宿的乃是锦绣,此刻她正睡在熏笼边的地铺上,两眼闭得严严的,恰是好梦正酣。
  秦素也不唤人,轻手轻脚地掀开布帐,趿了鞋便去了书案处,伸手去推窗户,不料那窗扇却是纹丝不动。
  “女郎怎么这就起了榻?”阿栗从外头走了进来,一张脸冻得红朴朴地,红果儿一般,头发上滴下水珠来。
  她见秦素只披了件麻袄,上前便是一阵埋怨:“天冷得能冻掉手指头,女郎该穿严了再起榻的,快些回榻上去。”说着又拿脚去踢锦绣,骂道:“睡得像头猪,躺平了便是一头死猪。”
  秦素忍不住“噗哧”一笑,连忙拿手握了嘴,被阿栗一路推回榻上,由着她帮忙着衣。
  锦绣挨了那几脚,却仍睡得香,连身也没翻一个。
  阿栗看着她便又笑起来,也不敢大声,便附在秦素耳边道:“女郎看,不就是死猪么?”
  秦素便向她脑门上戳了一记,不令她多言。
  阿栗服侍秦素日久,倒也摸出了些门道,晓得秦素之意,便放过这个话题,转而道:“外头太冷了,窗扇全都冻住了,打不开的,一会我叫人拿热水浇一浇。”
  秦素漫不经心地听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探身入帐,自枕下取出了一沓纸,盯着上头的字出神。
  这是她昨日于西院角门处“程门立雪”,终是从秦彦昭那里求来的他最近写的几篇诗文,打的名目是“想拜读二兄的诗文,顺便照着二兄的字习字”。


第61章 晴窗暖
  秦彦昭的一笔字,当年可是连中元帝也夸过的。
  只是,彼时的秦彦昭早已魂归离恨,他的字还是秦素趁南下游玩之机收集来的,她还借着那次机会,悄悄地重新回了秦家一趟。
  也不知是不是秦家霉气太重,从秦宅回到宫里没两个月,她便落了水,即将到手的后位也没了,陈国也跟着烟消云散。
  秦素自然是恨不得中元帝去死的。与之相较,陈国覆灭带给她的感受,却没有那般强烈了。
  少年去国,在异国他乡忍辱偷生,整整八年间,每一日皆活在恐惧与屈辱中,秦素的心早已冷透。
  若非为了不蹈前世宿命,求一个安身之所,她是连秦家也可抛却的,何况一个虚而又虚的故国?
  在她看来,在陈国生活的那二十年,并不比在赵国活得好,尤其是深宫的那五年,水深火热、如履薄冰,也就隐堂岁月堪可比较了。
  如今三国势均力敌,分不出高下,但明年春的那场冲突,却会逐渐改变这一局势,赵国亦会渐渐强大起来。
  今年是中元十二年,离着陈国被灭,还有十六年。
  不觉间,一丝茫然爬上了秦素的面庞,她的脑海中翻动着沉水侧畔、火光冲天的画面,手里的纸张发出了“唰啦”的声响。
  这声音蓦地惊醒了她。
  她抬眼望去,入目处是一角青瓷供瓶,瓶中空无一物,妆台上置着玄漆匣,书架上卷着几卷字画,立着不少书,熏笼暖暖地烘出热意,明窗上映了雪光,朝阳灿烂,窗户四围镶了一圈薄薄的金边。
  秦素微吐了口气。
  留给她的时间还算长,她还有时间好生筹划,现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秦彦昭。
  阿栗已经帮她着好了衣,此时正挂着帐钩,秦素便从那几页纸中挑出了两张,另外收好,其余的便令阿栗锁进书匣,钥匙则由秦素亲自收着。
  一时锦绣也醒了,几人便收拾了起来,服侍着秦素洗漱完毕,又用了米粥。
  因天气颇为寒冷,吴老夫人与林氏皆忙着打点年下诸事,便索性免了十日定省,秦素便得以在房中用朝食。
  须臾饭毕,趁着换碳盆的功夫,秦素将单独挑出来的那两页纸袖了,看看时辰不早不晚,便唤了阿栗过来,两个人着了踏冰的屐,踩着满院的积雪,来到了东晴山庄。
  秦彦婉向来早起,朝食过后,向例是要案前读书半个时辰的,忽见秦素冒严寒而来,她很是吃惊,连忙叫采蓝接了主仆二人进屋。
  “这般冷的天,如何跑到我这里来了?”姊妹二人分宾主坐定,秦彦婉便问秦素,一双剪水瞳清澈无波。
  秦素未急着回答,而是转首向四下看了看。
  这房间布置得比她还要简单,除了榻、几、椅、案之外,也就一旁书架上的书显眼些,就连布帘也是粗麻的,上头的线头宛若流苏,参差不齐地垂落着。
  “二姊这里好生素净。”秦素似叹似赞地道,又转向阿栗:“回去后将供瓶洗净了收起来,我的房里不可再有一件多余之物,可记下了?”
  阿栗忙应是,抬眼正迎上秦素淡漠的眼神,那刘海下的眸子里像汪了两团冰,看一眼能叫人冻上半日。
  纵然知晓秦素对自己信重,阿栗还是有些心底发抖,头垂得低低地,不敢再看。
  秦素其实也不过是随意地看了看她而已,此时早已探手取出袖着的纸,递给了秦彦婉。
  “这是我从二兄那里求来的字,想请二姊帮忙参详参详,我该学哪一篇的字才合适。”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将两页诗文展开,摊放在了秦彦婉的面前。
  “原来是为着此事。”秦彦婉了然地点了点头,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她递来的在纸上,逐字细看起来。
  这两页纸一文一诗。文是抄录了《易经》里的一段话;诗则为古体五言诗,却是秦彦昭自己写的。
  昨日秦素一定要求了他亲笔写的时兴诗文来看,秦彦昭最近却是因着守孝,学问上便疏懒了些,总共也就写了一首诗,文却是没有的,便拿了前些时候抄录的文字凑数。
  “这上头的字我倒都认得,但意思却不大明白,所以才来请教二姊姊。”秦素细声细气地道,神情微有些局促。
  秦彦婉和气地看着她,柔声道:“请教二字我可不敢当。不过,这一篇,”她纤长的食指点在抄录的那篇《易经》上,摇头道:“于你暂且无用。这字自是极好的,但意思却过于艰深,你如今学还太早了些,依我看还是先放一放罢。”
  学字不是光抄字形,还要懂字意。秦六娘是个连《孝经》都看不明白的人,你叫她去理解《易经》,便如令小儿拉大弓,不仅会伤了小儿筋骨,亦会使之对弓箭产生惧意。
  秦彦婉以为,秦素的一颗好学之心,若是因畏惧而止步,反为不美,还是循序渐进为上。
  秦素闻言便点头道:“嗯,既是二姊说这个太难了,我便抄那篇吧。”她一面说,一面便将那篇名为《冬夜感怀》的诗拿了起来,面上含了一丝欢喜:“我也觉得这个好,虽然不大懂二兄在诗里说了些什么,但读起来很舒服。”
  秦彦婉赞许地道:“六妹妹这样便很好。文章到手,先好生朗读几遍,也许读着读着便能明白了。”
  秦素闻言,满面欣然,遂起身道:“那我便读一遍,二姊听我有没有念错。”
  秦彦婉颔首:“甚好,你且读来。”
  秦素便端端正正地捧了纸,朗声诵读起来:
  “人生知何似,微雨过惊鸥;鸥飞如时去,雨落万古愁。
  乘云看苍海,提剑踏浮舟;顾此更残夜,使我多烦忧。”
  诗不算好,意气满纸,却是少年人的心性,只有最后两句暮气重了些。至于多用陈句,此乃刚学写诗之人的通病,秦彦婉自己都不能免俗,自不会去挑秦彦昭的眼。
  秦素念完诗后,便切切地望着秦彦婉,似是在等她评判。
  秦彦婉作势抚掌道:“读得很好,无一字念错。”
  秦素暗里无奈长叹。
  这诗的问题这么大,秦彦婉这个聪明人都没听出来么?


第62章 残夜忧
  秦素捺下心神,仍是摆出虚心求教的模样,指着诗问道:“还请二姊赐教,这诗写的是什么意思呢?”
  秦彦婉十分耐心,当真便逐句解释了起来:“这诗的头一句是感叹人生短暂,就像飞鸟掠过细雨一样,倏然便过去了;第二句仍是感慨人生,说那飞鸟飞得那样快,便如时光飞逝,而那细雨又是那样的多而密,就像人生在世诸多的忧愁烦恼;第三句则是抒发胸怀,说的是想要摆脱这人间烦恼,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像侠客一样无拘无束;最后一句却是有些伤感了,说的是愿望虽然很美好,可却无法实现,只能守着漫漫长夜,置身于人间诸多烦忧,真是让人……”
  她忽地收住了声音,眉间飞快地掠过一丝愕然。
  “怎么不说了,二姊?”秦素追问道,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秦彦婉却像是没听见,双眸只锁在那诗上,渐渐地,脸色便有些发白。
  她方才一直没注意到,在那诗文左下角随手标着一个日期,便是今年的十月初五。
  十月初五,正逢秦世章大殓之后,棺椁于主院停灵。
  秦彦昭身为孝子,哭灵期间有感而发,写下诗文,这并不逾制。可是,当此感伤悲痛之时,他不悼先君之恩、不念逝者之慈,却怨世事烦扰,恨不能远离此处,放舟于天地。
  这是一个孝子该有的心境么?
  这样的诗,哪里有半点孝道可言?说是抱怨不满倒更合适。
  而更叫人揪心的是,诗的最后一句“顾此更残夜,使我多烦忧”,那“更残夜”不正是“哭灵夜”?这样的夜晚竟令秦彦昭感到“多烦忧”,此间道理,实是不能细想。
  秦彦婉一时间后背尽湿,霍然起身,不想起得急了,身子不由晃了晃。
  “二姊!”秦素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一旁的采绿与采蓝吓了一跳,忙抢上前来,采蓝便急声问:“女郎,可是哪里不舒服?”
  秦彦婉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笑:“无事,坐一坐便好。”
  几个人忙扶坐着她坐下,采蓝跑去一旁倒了一盏水,面上的神情颇为犹豫。
  秦彦婉于这些小节处自律极严,自成服后便一口水没喝过,每日全靠着那点米粥度日,采蓝知道自家女郎的脾性,故端着水盏却不敢上前。
  秦素挪了挪脚,迟疑了一会,终是安坐不动。
  秦彦婉一片孝心,秦素无由置喙。且,她自己尚且遵着礼制,却来劝嫡姊违制,这事若被有心人传出去,林氏又要说她居心不良了。
  “无妨的,恐是今日起得早了些。”歇息了一会,秦彦婉的语声又恢复了平静,面上亦有了一丝血色,唯那双水瞳深处波光隐隐,若暗潮汹涌。
  秦素终于放了心。
  秦彦婉看懂了,这就好。
  嫡女身份,名声良好,又有林氏这柄大伞撑在头上,此事由秦彦婉出面,实在远胜秦素百倍。
  她垂首望着自己的手,眸中一片沉静。
  她仍是不懂,平白无故地,秦彦昭为何写这种诗?
  据她所知,秦彦昭对秦世章是有着孺慕之情的,心地亦很纯正,绝不会真如诗中所暗示的那般,对先君生出什么不好的心思。
  既非对秦世章不满,那么,秦彦昭的“烦忧”,又是从何而来?
  木屐踏上厚厚的雪地,“咯吱”作响,空气中一片冰寒。石桥下的水结了冰,薄薄的冰面下,隐约可见游鱼来去。
  秦素扶着阿栗的手,缓步自石桥边经过,一路都在蹙眉沉思。
  那两页诗文已被秦彦婉留下了,理由是她想拜读,还专门派采蓝跟着秦素回来,务要将剩下的诗文取走,秦素自是欣然同意。
  秦彦婉这样做,便是她聪明谨慎之处。
  连秦素都觉出秦彦昭不对劲,秦彦婉比她更了解对方,肯定也察觉到了。
  秦彦昭行止有亏,绝非一日可就。
  高老夫人与钟氏的溺爱固然是一大原因,也难保没有旁人暗中引诱,甚至陷害。
  所以,秦彦昭的身边很该清理一番,最好是将人、物、事全盘仔细地清查,若是能给阿承清出一个更好的位置,秦素便更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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