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郡真的下了雪,且还是百年不遇的大雪!
那位师尊预言之事,又中了一件。
薛允衡此际的心情,可谓喜忧掺半,难以一言述之。
所谓的喜,自是因他决断无误,令陈先生提前去了建宁郡,做好了一切布署。如今建宁郡突遭雪灾,不止薪碳奇缺,百姓过冬的棉衣、粮食甚至是喝的水,皆是不足。
而他早已提前备下各类物资,此时便已薛氏一族的名义,与建宁郡署共兴赈灾义举,不仅救助无数百姓,更为薛家赢来了名望和声誉。尤其是他薛二郎仗义疏财,大有古之名士风范,这良好的名声很快便要盖过他“爱财”的怪异名声,令他往后行事底气更足。
而他的忧,则是那位擅紫微术的师尊,神龙见首不见尾,遍寻无着。
薛允衡甚至派人去了连云镇,查找那个青衣小僮的音讯,得来的消息却是五花八门,什么乘云而去啦、遁地无踪啦等等,完全不值一提。
众人之所以传得神乎其神,却是因为,那位获得赠言的行商,最后终于弄明白了赠言之意,半信半疑地储存了不少薪碳,运往建宁郡。不想建宁郡果然大雪封城,他狠赚了一笔,回到连云镇便到处吹嘘。
如今,紫微斗术之神妙,已经在连云镇传开了,渐渐有往外扩散的趋势,而薛二郎亦在这传说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至于那个青衣小僮,则被人们描述成了一个仙气飘飘的小仙童,下山送完消息后便飘然而去了。
见薛允衡兀自出着神,何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侍郎,建宁郡之事,已经被大郎君获悉,想必郎主明日亦知。”
说到“大郎君”时,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一些,似是那三个字有什么魔力,让人连说起来都必须噤声。
薛允衡立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额角的青筋微不可察地一跳。
薛府大郎君薛允衍,是一个品格极其端方、为人极其严厉的君子,亦是薛家未来的家主,如今已官至御史中丞,擅周易、精玄谈,与姜仆射合谓“大都双俊”。
第95章 黄柏陂
在薛家,除了少数几位长辈外,其余人等在这位薛中丞的面前,皆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恨不能憋住才好。
薛家家主薛弘文对这个长子寄予了厚望,而薛允衍也果然出色,从小到大皆十分出众。薛允衡自生下来起,便总被拿来与薛允衍比较,而在这个端正有为的大哥面前,他这个弟弟总是被比得一无是处。
比来比去十几年过去,薛弘文蓦然回首,这才惊觉,自己的这个次子竟已长成了一个特立独行、专爱与三玄名士作对、爱财如命的怪胎,再也扭不回正道了。
薛郡公心中的苦闷,多少年来不得排遣,如今薛二郎终于做下了一件大事,何鹰以为,他家郎君应该是欢喜的。
然而,薛允衡此刻却并未显得欢喜,而是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定定地看着手里的信。
“我并无瞒人的打算。”良久后,薛允衡蓦地开了口,语声十分平静,语毕抬眸看向何鹰:“你立刻去寻青蚨、孔方过来,这两个鬼头定是躲在什么地方睡大觉。你给我把他们挖过来,我要核账。”
这几句话说出口,薛允衡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神情也变得怡然起来。
他向着何鹰笑了笑,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动着夺目的光华:“亲兄弟,明算账。赈灾美名归了薛家,钱自也应由公中出,明日我便将账交予父亲,让他还钱。”
掷地有声地扔出了这句话,薛二郎便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
这个动作他不知对镜练习了多少次,此际行来直若水掠云飞、风过修竹,说不出的洒脱,道不尽的风流。
何鹰噎了噎,闷闷地应了声“是”,便沉默地退了下去。
薛允衡亦离了案边,去一旁端起了茶壶,倒了半盏冷茶,浅浅啜了一口。
冰冷的茶汁滤过喉头,在胸腹间浇下一片冷意。
他微阖双目,感受着那一团寒凉慢慢化为丝丝缕缕,心中陡生凄凉。
从古至今,只听说英雄借酒一浇胸中块垒,而他却只能以冷茶熄灭满心抱负。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薛允衡的脸上,渐渐地有了一丝苦涩。
纵使这天下人千千万万,却无一人能知晓他此际的情绪。
方才展现在何鹰与邓通面前的他,只是表象。而在内心深处,他的焦灼与忧虑却无人得知。
陈国如今一片盛世之景,士子整日清谈,以不论国事为冲淡、为高士、为旷达悠远,中元帝更是以明君自居,睥睨赵国之小、唐国之狭,却不知,三国之中最弱、亦是情况最危急的,便是陈国。
先帝颁布的户调试之政,弊端已然隐现,可笑中元帝一直以为事小,根本没放在心上,满朝文武更无一人察觉到国之根本正在动摇,陈国的官田与税赋,正在大量地流入某些士族与贵人的私囊。
也许,朝中文武官吏并非不知,而是视若不见,甚至是推波助澜吧。而那些私吞陈国土地与钱财的蛀虫们,还有那些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私下募集田客、诈冒复除,令得国之徭役无人可服,而私兵数量却与日俱增的老饕,说不得便是这些在朝堂上端方雅量,于朝堂下飘逸超然的所谓名士。
清查田亩佃客的数量,追讨税赋、重整士族课田数量,规划朝廷与地方之间的政务配比,核算复除者户数并增加徭役田户,整顿各地军务,提调强军驻守边境,此乃当务之急。
可叹的是,他薛允衡人微言轻,又多年出离于政事,不会有人听取他的建议。
中元帝密旨派他南下,他满心欢喜,亦查出了不少端倪。可待他回到大都,却是连中元帝的面也未见着。后来他方知晓,圣上新得了一位西域美人,如今日夜恩宠,无暇多问旁事。
薛允衡闭紧了双眸,面色微微泛青。
此时此刻,他真希望能借来一双慧眼,替他看清这天下之乱势,让他想清楚往后该如何做。
不由自主地,他想起了醉仙楼中的那个青衣小僮,那皂纱下隐去的脸,曾无数次现于他的梦中。
他再一次地觉得懊悔。
若是当初不去讲什么所谓的风度,不去理会众人目光,而是直接掀开那小僮的皂纱,看清其面目,那么今日找起人来,定然会容易许多。
薛允衡缓缓张开了眼睛,望着案上的那一豆烛火。
细细的火苗侵蚀着黑暗,像是用尽了一切力量冀图撑出光明,却终是搅不动这笼盖四周的浓黑。
他怔怔地静立半晌,移步来到一旁的书架边,向着架上的某处一按。
“哗啷”一声脆响,书架的左上角翻出了一扇暗格。
薛允衡放下茶盏,探手在暗格中略略翻拣了一会,便将一封信拿了出来。
这是那位紫微师尊留下的最后一封信,信上标注的开启日期,便在前日。
他取出信纸,再一次展信细读,一双眼睛死死凝在上面,似是要从那字句里读出别的什么来。
这封信异常地简短,既非五言诗,亦非长句,而是仅有三字,写的是:黄柏陂。
这三个大字支骨嶙峋,每一个字皆力透纸背,仿若用尽全力写下的一般。
薛允衡久久地凝视着那三个字,像是看得呆住了,深邃的眸光中,难得地流露出了一丝茫然。
如果说,整个汉嘉郡尚有一方净土,那便是黄柏陂了。
此处土地贫瘠、人烟稀少。据他所知,除了一、两家无名士族外,便再无任何有价值之处。他想不明白,师尊留下这三字有何意图?
薛允衡蹙着眉头,怔然出神。
案边的烛苗跳动了一下,复又归于平静。
虽不明这三字赠言之意,他却仍是做了安排,只待过了年便会亲自南下,去探一探黄柏陂的虚实。
他转开视线,望着烛台上那一朵淡而微黄的光晕出神。
这些微的光亮,就像他此刻心中那微弱而又执著的期盼,即便沉夜压顶,黑暗扑面而来,这一星火光亦兀自灼烈地燃烧着,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将最后的光明投射在这个角落……
第96章 香露幽
千里之外的秦府东萱阁,吴老夫人枯坐于东次间的屏榻上,望着大案上的青铜鹤口衔珠灯盏,呆呆地出着神。
蒋妪随侍在一旁,垂首束立,安静地不出一声。
寂静以及沉默,长久地在房间里盘旋着,直到那烛台上的蜡烛“啪”地一声爆了个灯花,吴老夫人的身子才动了动。
“你……”她迟疑地开了口,却也只说了一字,便又收了声。那张往常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瞬间涌动出一种深刻的哀伤,以及,些许惶悚。
“是,夫人,医便是如此说的。”蒋妪却完全听懂了吴老夫人的意思,垂首说道。
她语声极轻,宛若耳语一般,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人。而其实,那一丝微弱的声音,连案上的烛火都不曾晃一下,话语声甫一离唇,便轻烟似地飘过吴老夫人的耳畔,又倏地滑了开去。
吴老夫人的脸,一下子像是老了二十岁。
“竟然……是这样……”她呢喃着说道,那声音低而微,似被唇边那两道深深的纹路扼在了喉中。
说完了这句话,她便像是一下子失去了依靠,软软地从榻上往下滑去。
“夫人!”蒋妪惊呼一声,抢上前去扶住了吴老夫人,一面转头便想唤人。
“不要……不要叫人。”吴老夫人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偎着她的胳膊撑住了身体,颤巍巍地伸手指向某个方向:“去西次间……橱架……第三层……药丸……”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一个字,皆像是在消耗着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说到最后,她的脸上便渐渐浮起了一层青灰色,那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中,带着尖锐刺耳的啸音,似是下一刻便会冲破喉管。
灯台上烛焰摇曳,将这主仆二人的身影映于壁间,亦是摇曳得如风中残枝。
蒋妪面色煞白,冷汗自额角流下,却终是咬紧牙关,不曾再唤人进来。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方架住吴老夫人的身体,将她缓缓放平在榻上,又拿了一只隐囊枕于其脑后,旋即便疾步奔出屋外,不一时又快步折返,掌中托着一枚桃核大小的黑色药丸。
此刻的她虽是气息急促,但面色却较方才镇定了一些。进屋后她便快手快脚倒了一盏水,将药丸化入水中,再喂吴老夫人喝了下去。
半刻钟后,吴老夫人面上的那一层青灰,终于渐渐地淡了下去,连同她那带着尖啸的喘息声,亦慢慢地平定。
蒋妪目中含泪,一面以衣袖轻轻替她扇着风,一面哽咽道:“夫人可好些了不曾?头还晕不晕?”
吴老夫人无力地摇了摇头,两眼微阖,慢慢地,眼角边便凝出了两颗混浊的老泪。
“我的阿芳……可怜的阿芳……我可怜的孩子……”半晌后,她终是低低地泣诉了起来。那沉闷而低哑的语声,仿若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一般,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夫人宽一宽心……且宽一宽心……”蒋妪语声微颤,眸中含着痛惜与关切,紧紧拉住吴老夫人的手摇动着:“虽则姑太太的子嗣……但终究她也立住了脚,如今正得夫主万般宠爱,夫人也应保重才是,姑太太身后有您,也多了一重靠山不是?”
这微带颤音的几句话,让吴老夫人身子一动,紧接着,她的眼皮便颤动了起来。
“夫人,姑太太还需靠着您啊。”蒋妪又道,一脸希冀地盯着吴老夫人的脸。
几息之后,吴老夫人的眼睛终于渐渐地睁开了,涣散的视线亦凝聚了起来,看着蒋妪。
蒋妪忙又凑近了一些,苦苦劝道:“夫人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姑太太多想一想。若是没了秦家、没了夫人,姑太太可就真是……孑然一身了。”她说着已是语声若叹,目中的痛惜之色更为浓郁。
吴老夫人闻言,灰败的面上漾起了一丝凄然,良久后,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说得对啊。”她语声微弱地道,像是被这一声长叹抽去了所有的力气,每一个字都说得万分艰辛:“我……不能倒下去,我得好生……活着,给我的阿芳……做靠山。”
“正当如是,正当如是。”蒋妪急急点头。
吴老夫人闭起了眼睛,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平缓了下来。再过得一刻,她终于扶着蒋妪的手,慢慢挪动着身子坐在了榻边。
蒋妪连忙又跑到一旁,将所有的隐囊皆捧了过来,围着吴老夫人摆了一圈,以使她坐稳身形。
做完了这些,她又跑去了一旁的西次间,将铜吊壶拿了过来,向茶盏中斟了滚汤的暖水,略吹凉一些,喂吴老夫人喝了一盏。
不知是药丸起了作用,还是蒋妪照顾得周到。约莫一刻钟后,吴老夫人的气色终于恢复了一些,身子也能坐得稳了。
“你且再细说说,医是如何说的。”一俟坐定了下来,她便又开了口,声音虽仍有些发颤,神情却已平静了许多。
蒋妪闻言,面色微有些发白,眸中涌出一丝不忍,沉默了一会,方低声道:“医说,那几样面脂与妆粉中,有两样各掺了极少量的丹砂与轻粉,这两种药若是长期用着,会致女子……不孕。此外,我另送去的那几瓶香露也有问题,木樨露里掺了麝香与蟾酥、芙蓉露里掺了冰片与雄黄,亦皆是分量极微。医说,这四样若再加上珍珠粉与犀牛黄,便是六神丹的配方了。那六神丹……若是孕妇食了,会……胎死腹中,或是……产下畸胎。”
她低微的语声像是被这夜色压抑着,在房间里泛起沉闷的回响。
吴老夫人脸色泛青,颊边的肌肉不住颤动。
即便是第二次听蒋妪转述,她仍旧觉得手足发冷,心底里亦在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着寒气。
到底是什么人,会用这般歹毒的法子,残害她的女儿?!
前些时,她趁着西院大搜检之机,令蒋妪将东萱阁也清了一遍。为着搜检方便,便将秦世芳的一应用物皆归置在了西厢之中,锁了门不令人进去翻动。后因忙着打发那几个仆妇,又将到年下,故那西厢的门便一直没开过。
便在前几日,秦世芳递信说要回府,吴老夫人方想起女儿的东西还收着没拿出来,遂命人开了自西厢,预备将一应用物挪至东萱阁后的醉杏园。
第97章 怅春草
那醉杏园乃是东院的一所花园,风物幽淑、景色清雅,又有楼台堆砌、玉栏石桥,比之东篱亦不遑多让,却是最宜女儿居住之地。吴老夫人便想着,将秦世芳挪到这里暂居。谁想那些小鬟做事不慎,搬东西时,竟连接打翻了几只秦世芳的妆匣,里头的胭脂水米分与花露洒了一地。
彼时秦世芳已将到了,蒋妪情急之下,便亲自去外头采买补齐,谁想买来后将东西与摔坏的旧物一比,却让一向心细的她发现了几处异样。
她一时未敢声张,悄悄禀明吴老夫人后,便拿了那摔坏的匣中之物出了府,花重金请了良医细查,这一查之下,却查出了这样可怕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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