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姊妹便围着小姑娘,软语温言地哄着她,秦彦贞还数落了秦素几句,说她不该为长不尊,笑话自家小妹妹。
这几个人聚在了一处,偏偏便将个唯一的男娃娃秦彦朴给落了单。
他倒也无甚表示,眨巴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歪了脑袋看着几个姊姊,旋即便绷着白胖的脸蛋儿摇了摇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不一时,林氏便也收拾好了,秦彦柔也终于被哄转了来,仍是由使女抱着,众人便一同去了东萱阁。
吴老夫人近几日身子不适,众人到得廊下,却是连屋门也未得入,便被蒋妪拦下了。
蒋妪面上含了两分忧色,那一双长长的弯眉聚在眉心,面容上便显出了些许愁苦。
她自房中出来,先向诸人道歉,又与林氏私语了两句,将吴老夫人的病情解释了一番,旋即便又传了吴老夫人的意思,道她精神不济,便不去德晖堂了,令她们自行前往。
众人便在廊下隔着门问了安,方才辞了出来,待赶至德晖堂时,倒恰巧碰上了西院诸人。
借着除屐掸雪的时机,秦素瞥眼看去,却见在高老夫人与钟氏的身旁,立着一个容貌娇媚、面色苍白的女子,却是西院的妾室蔡氏。
一见了她,秦素止不住睁大了眼睛。
今日这样的场合,以蔡氏的身份,是根本不能出席的。
秦府的四位妾室,无一出身士族,皆是寒微之女。也正因如此,她们的用处便只剩下了延续子嗣这一项,平素根本不见人,只呆在自己的院子里。每年唯一的一次出院子,便是在岁暮的晚上,她们会去德晖堂,与众人吃一起顿团圆饭。
因这四房妾室的用度皆是从太夫人的账上走,因此,两院的夫人们平素并不多管她们,由太夫人一总派了管事盯着便是。
太夫人虽管得严,倒也未禁止这些妾室见自己的孩子。只是,他们每年见面的次数却是有定数的,若庶出子女过于频繁地与生母相见,太夫人便会派老妪前来申斥,更有甚者,会罚他们去跪祠堂。
在嫡庶的问题上,太夫人向来十分严厉,纵然平素待重孙与重孙女们十分优容,却唯在此等关乎士族脸面与规矩的事情上,格外地不近人情。
也正因如此,蔡氏今日出现在这里,便显得极是不同寻常。而更叫人吃惊的是,蔡氏虽然来了,蔡氏所出的那一双儿女——秦彦柏与秦彦梨,却根本未曾露面。
此际不只秦素,便连秦彦婉亦扫眼看了过去,林氏自是更不必说了,一双眼睛夸张地睁得老大,那张轮廓饱满的鲜丽面容上,漾着满满的惊讶与不敢置信。
钟氏却似恍若未觉,与林氏点头问好,又含笑接受诸晚辈的问安,其风度之娴雅、应对之从容,比往常更加温婉动人。
第100章 茜罗裙
“林夫人来得正好,我们亦是刚到。”待晚辈们见礼过后,钟氏便和声向林氏说道,一面便拂了拂发鬓,面上带着和婉的笑意。
林氏的眼睛往蔡氏身上转了转,亦是笑道:“可不是。可惜君姑病着,不能来这里与亲戚相会,少瞧了一场热闹。”
这句话几乎是极为露骨的明示了,钟氏却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在意地道:“隔日长兄还要去给东院君姑请安,总有相聚之时的。”语罢将视线向旁一弯,便弯去了蔡氏的身上,语声轻柔:“你也是的,如何到现在还不见过林夫人?还需我提醒你不成?”
她的语声温柔恬和,语罢还以袖掩着唇,眸中微含笑意,看上去与蔡氏十分要好。
蔡氏本就苍白的面色,在这一刻变得更加苍白起来,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她低着头上来给林氏行礼,语声嚅嚅:“妾见过东院夫人。”
“请起请起,莫要多礼。”林氏客套地笑着道,却是未再多言,转身跨进了屋门。
在对待妾室这个问题上,她与钟氏的态度其实是一致的,故也只说了那一句,便此轻轻放过。
两院众人进得正房,向太夫人见礼毕,直待坐定之后,秦素才有余暇去打量钟景仁。
算起来,她上一次见这位钟舅父,还是在前世的十三年前。
隔了太久的时间,她对钟景仁的记忆已极为淡薄,今日一见之下,便将他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钟景仁约莫三十六、七岁年纪,宽额高鼻、浓眉方颌,生了一双四平八稳的象眼,看人时总带着三分和气,容貌十分普通,气韵亦不似钟氏那般优雅。若非他行止沉稳、衣饰得体,说是庶族亦不为过。
秦素不着痕迹地看着他,尤其注意看他的眼睛。
相面之法亦是隐堂所授的课目之一,虽然教授得很粗浅,但用来察颜观色还是足够的。
暗自观察了一会,秦素觉得,钟景仁的眼神中正平和,无论说话还是安静,双眸中始终淡定从容。
那是历经沧桑、久经岁月磨砺之后的人才会有的眼神,一切情绪内敛而不外露,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秦素颦眉凝思,蓦觉一道视线投了过来,眸光竟是极为锋利。
她心中微凛,佯作转头去看一旁的竹屏,眼角的余光瞥见,钟景仁正看着自己这个方向。
她不由暗自咋舌。
真真是好锐利的眼神。她万没想到,她这位舅父还有着如此敏锐的知觉,她方才已经观察得足够隐蔽了,却仍没瞒得过他去。
她一面思忖着,索性便掉转视线,迎上了钟景仁看过来的目光。
二人的眼神在半空里相触,秦素作出一副微愕的样子,复又向他浅浅一笑。
钟景仁亦向她笑了笑,那笑容几乎可以用温厚来形容,让人根本想象不出,刚才那如箭般冷厉的视线,竟是出自他的身上。
此时,太夫人正在与钟氏说着话,却是说到了秦家的瓷窑:“……那黄柏陂虽是丘陵多生,却难得有几处山势平缓,附近又出得上好的黏土,恰是烧制青瓷的上上之地,到得明年开春,却是可以在那里开个瓷窑了……”
黄柏陂。
相隔一世,终于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秦素略略抬高了头,恍惚的视线落在对面的竹屏上,又穿透而去。
眼前的华屋消失了,一点,又一点,雨丝渐大、雨声绵密,迎面是雾蒙蒙的万千雨线,她的双颊满是湿意。
在她的眼前,矗立着秦府残旧的门扉,漆色剥落如阳光滤过树叶留下的斑点,门上的匾额半悬半吊,上头的“秦宅”二字已被蚀得烂了。她穿了一身华艳的宫妆,撑着青布伞,独自站在覆灭的秦氏旧宅门前,茜红的裙衫被细雨浸湿……
秦素恍了恍神,满心的苍凉如水弥散。
“……长兄说要建几座阶梯窑,那黏土烧着正合适……”
耳畔渐渐响起絮语,却是钟氏正在说着话。那温柔的语声像是隔了极远,字字句句迢遥而来,慢慢地,将秦素的心神拉回到了此刻。
她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是啊,黄柏陂烧制青瓷,正是合适,否则,也烧不出那样举世惊艳的藏龙盘了。
那苍凉如水一般漾在心底,晃一晃,便是满怀的凄清。
秦素怔忡地望着眼前竹屏上绣的梅影兰叶,似是在此,又若在彼,如真似幻,叫人不能辨清。那细密的凉意落上脸颊,旧时光里错漏的瓦檐,与眼前精洁的屋宇重叠在了一起,如隔了雾,又似梦幻泡影,须臾消散。
她恍惚地看着这虚幻的景像,仿若立在衰草寒烟中,看细雨在断壁残瓦下连绵成线,那细细的蛛丝悬吊于檐角,她的茜裙上沾了薄薄的灰。
然而,再一个恍惚间,她的眼前已是竹屏清雅、沉香缭绕,举止温雅的小鬟侍立两旁,满屋子似曾相识的亲人。
“嗡——”,悠长的一声清响,秦素的心底忽地一凉。
她循声看去,眼前不见颓垣旧屋,唯有高阔的屋顶下笔直的梁柱,窗纸上映了一抹风铎的残影,方才那一记清响,便是它在檐下被风吹起。
秦素蓦地回了神,坐直身体,转首看向上座。
钟氏仍在细细地解说着黄柏陂的情形,并无人注意到秦素片刻的异样。
秦素收束起了情绪,专注地听着钟氏说话。
看起来,这些年耳濡目染,钟氏对烧窑亦颇为懂行,此刻便在向太夫人仔细介绍各式瓷窑的不同之处,一旁的钟景仁手捋短髯,含笑听着,并不插言,神态仍是平和从容,座中其余人等亦皆敛声静听,俱是一脸的专注。
因今日并非晨定,而是与亲戚相会,故德晖堂正房的氛围亦较往日宽松了许多。秦彦昭听钟氏说了一会,终是忍不住少年心性,接口道:“却不知黄柏陂能烧出何等好瓷来?这回舅父带的白瓷盏便极精妙,那盏心的五瓣梅色润气足,比去年的莲瓣双鲤还要好。”
第101章 晕青瓷
钟景仁对这个外甥向来十分看中,此际闻言,便温笑着向他道:“二郎说得很是,今年窑厂换了一位新匠师,他最擅刻花,杂以篦划纹,烧制出来的瓷件华而不艳、素而不薄。不过那刻花并不易成纹,今年一年也只烧出了九窑,我带回来的是前几窑,原先那匠师却因近几年不大经心,所以……”
他语速适中,娓娓道来,在座诸人皆听得入神,唯有秦素的思绪飞向了别处,低垂的眸中,终是划过了一抹忧色。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秋,秦家黄柏陂阶梯窑的一炉废窑中,竟烧出了一件绝世珍品——水波纹藏龙晕青莲叶盘。
没有人知道这瓷盘是如何烧制出来的,那盘中天然地烧出了水流千波的纹样,比刻意烧制的纹样更显灵动鲜活,青色水波由浅而深,晕染出清波流转的宛然,而更奇特的是,那青色水波中竟现出了一尾蛟龙的图样,龙头藏于盘心,龙尾曲于盘底,浑然天成、巧夺造化。
这藏龙盘甫一烧制出来,便立刻轰动了汉嘉郡,进而举国闻名,秦窑瓷亦就此名声大振,而这只藏龙盘更是被秦家供奉于窑厂,成为镇窑之宝。
可是,这件珍品,最后却成为了秦家谋逆的一件物证。
身为普通士族的秦家,却收藏着代表天下至尊的青龙器皿,用意何在?
前世秦素失身的那个时候,秦府名下的所有瓷窑皆已被查封了。她进入隐堂后不久,萧家与何家便相继出事,直到最后从秦家砖窑搜出了私藏的兵器,定下了谋逆大罪。
这些灾厄接踵而至,几乎皆发生在中元十五至十六年间,而许多事的前因,在此时其实便已埋下了伏笔。
黄柏陂建瓷窑,便是从中元十三年初开始的。
前世之事再现于脑海,秦素极力压抑着心底的焦躁,然而,那种无力之感却越发地强烈起来。
她怔怔地出着神,钟景仁之后说了些什么,她一字都未听进去,脑海中来回往复的,便是那只后来为秦家惹来第一场大祸的藏龙盘。
她留给薛允衡的最后一封信,只写了“黄柏陂”三字。
她并不敢有过多暗示,更不敢直言秦家瓷窑。薛允衡是个很聪明的人,若她点明了秦家,说不得便会被他窥破她真正的意图。
所以,在最后一封信里,她只留了一个地名。
秦家在黄柏陂烧瓷之事,她无力阻止,甚至连提都不能提。这几座窑厂以及那数座砖窑,乃是秦家最大的一笔财富,她一介外室庶女,但凡表现出一点异样,秦素相信,不需太夫人出手,只一个钟氏加高老夫人,她便很难扛得住。
她只能将薛允衡引过去。
若是能将秦家的瓷窑转赠给薛家,或是鼓动薛家阻止秦家建窑,甚至是干脆让薛家仗势关了窑厂……
秦素脑中飞快地转着念头,却无一能令她满意。
前世做了八年暗桩,她太清楚身为女子的难处。困于内宅,许多事根本无从着手,便有再多谋划亦是枉然,就算当时的她背后有隐堂那样的力量相助,有时想要送出消息亦是万般艰难的。
更遑论如今的秦素了。
好在,她还有时间。
秦素用力按下心头浮起的焦虑。
很快江东便要打仗了,接下来便是那场持续了许久的旱灾,导致陈国大片土地欠收,可谓雪上加霜。而她一直小心地不去改变太多事,为的便是在一个月后远赴上京。
只要到了上京,她便有了腾挪的余地,黄柏陂之事,或许便有解决的可能。
心中虽是无比明晰,然此际耳听得黄柏陂的名字一再被人提及,秦素却仍有种手足如缚之感,只恨不能快刀斫去所有纠结,一步便将所有事宜安排妥当。
无数念头纷涌而至,她绞尽脑汁思谋着接下来的对策,全不知身外之事,更不知堂上诸人都说了些什么,直到胳膊被人碰了一下,她才醒觉自己走了神。
“太祖母唤你呢,快些起来。”坐在秦素旁边的秦彦贞快速而轻声地说道,又向上座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秦素连忙拢住心绪,遵礼如仪地自榻上站了起来,起来后才发觉,与她一同站起来的,还有秦彦婉。
“喏,便是这两个在学画的,你可莫要笑话才是。”太夫人语声慈和地对钟景仁说道,又向秦彦婉招了招手,“你钟舅父不是外人,去将你们的画呈过来,让你钟舅父掌掌眼。”
秦世章兼祧两房,故两房中晚辈皆唤钟景仁为舅父,所不同者,西院诸人乃是直唤其为舅父,而东院诸人则于舅父前加了一个“钟”姓。
钟景仁闻言忙笑谦道:“掌眼我并不敢当,不过是偶尔听五郎说起府中尚有两位女郎学画,一时兴起,便想瞧上一瞧。”
秦彦朴向钟景仁请教画技,这还是前几日的事。事情的起因是秦彦昭发现这个五弟于画之一道上颇有天赋,便将此事告知了太夫人。太夫人自是希望族中子弟有出息的,便请钟景仁指点了他一番,如今钟景仁说是要看秦彦婉与秦素的画,亦是因此事而来的。
“长兄勿要太谦。”钟氏轻声笑道,语气柔婉:“当年你的画可是拜了名师学的,替她们瞧瞧总不会错。”
钟景仁乃是钟氏一族的郎主,当年也曾被家族寄予厚望,师从陈国最著名的画师五柳先生的大弟子,苦心学画十余载,虽囿于天赋未成名家,然他的绘画功底却极深,指点初学者自是不在话下。
“这般自夸之语,我更不敢言了,小妹勿要取笑才是。”钟景仁语含笑谑,态度十分温和,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将眼风往秦素身上扫了扫。
不知何故,秦素总觉得,钟舅父突然提出看画,倒像是冲着她来的。
她一时间颇感无奈。
不过是多看了两眼,钟舅父倒真是精明厉害至极,竟提出要观画。
所谓观画,约莫还是想借画察人罢,世上向有字如其人一说,画中想必亦可窥人之品性。
可惜,秦素的画技也是隐堂所授,其用途只有一个——用来描摩地形。因此,秦素自忖她的画是反应不出品性的,钟景仁就算看了,也看不出什么来。
第102章 直须看
采蓝与锦绣二人已经得了太夫人的命令,相携着出了屋门,各自回院取画。
这厢众人便仍是闲坐聊天,窗外北风肆虐,屋中暖意如春,却是难得的惬意与闲适。
不消多时,采蓝与锦绣便双双回转,各自捧着自家女郎的画,呈到了堂上几位长辈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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