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薛允衡拂了拂衣袖,起身大步行至窗边,仰首望着远处高阔的蓝天。
终于有消息了。
他寻觅多时的师尊,原来早就藏身于闹市,可笑他还在连云那一块没头苍蝇似地乱窜。
“叫周鲲回来罢。”他望着前方的天空说道。
周鲲一直留在连云镇查找师尊的消息,如今自是不必再留在那里了。薛允衡有一种感觉,那上京垣楼的东陵野老,一定便是他苦寻多日的师尊。
何鹰应了声是,顿了顿,又沉声问道:“那个高翎,可需继续派人盯着?”
“继续盯着。”薛允衡想也不想地说道,语声中含了一丝冷意:“此人行事飘忽,其身后所牵动的那个人定不简单,必须盯紧。”
何鹰闻言,有些迟疑地道:“侍郎,高翎最近走动频繁,几乎每天都要见什么人,而他每见一人,我便必须分出人手去查探析辨,久而久之,我们倒有近一半人手都铺在这条线上了,这人手……”
他未尽之意,薛允衡已经听懂了。他微微蹙了眉,沉吟了一会,复又将衣袖一拂,断然地道:“你找长兄去借。”
何鹰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他没听错吧?
他们家郎君居然要去找大郎君借侍卫?
那位薛大郎薛允衍,可是全大都的君子避之唯恐不及的铁面郎君,大都上至皇帝下至乞丐,谁不知薛大郎那两袖清风里,是时常能刮下刀片来的,若是不小心被这刀片刮上那么一下两下,估计你这身上也就没一块好皮了。
铁面无私、冷血无情,出手必刮骨。自就任以来,倒在这位御史中丞笔下、口下的官员,两只手数不过来,其中还不乏高官与冠族子弟。
薛允衡居然要找他借人?
何鹰的脑子几乎都不会转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结结巴巴地问:“侍郎是说,让我去找……中丞……大郎君……借人?”
“对,就是你。”薛允衡斩钉截铁地说道,语气十分之理所当然:“此事与薛家有关,没道理就我一人出力。长兄这只铁公鸡,让他出钱他肯定拿不出,那就让这只穷酸狐狸出点人手帮忙,不能只累我一个。”停了一会,他转首看向何鹰,一脸的理直气壮:“黄柏陂这趟我吃了那么大的亏,总要赚些回来,道理都在这我里,你直管去就是。”
你有理你自己干嘛不去?!
叫底下的人去试刀,你亏不亏心?!
何鹰尽量控制着脸上的肌肉,以免露出扭曲的神情。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的脸有没有苦下来,他只知道,他的嘴里是苦的。
比吞了一把黄莲还要苦。
难怪有人说薛二郎是个黑心烂肺的,难怪他底下的小厮天天跟他吵架。
何鹰也很想拍桌子跟他吵一架。
可是,他毕竟不是小厮,他是侍卫统领,是管着底下几百号人的一队之首。
薛二郎可以不要脸,他还要脸呢。
早知道就不选这时候回话了。
他就知道,薛允衡核账之后准没好事儿。
失魂落魄地出了书房,何鹰立在廊下仰天长叹,满腔悲愤,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去找薛允衍借人。
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薛允衡的脸上划过了一丝笑意。
薛允衍肯定会借人的。
此人之精明狡猾、不见兔子不撒鹰,只要看看他薛二郎那充满血泪的童年与少年光阴,便可知端倪。
可笑何鹰武技超群,却根本不明白薛允衍是个怎样的人。
薛允衡摇了摇头,负手立在窗前,望着眼前澄碧的蓝天。
那一刻,他的心像是已经飞了起来,飞离了这座繁华而腐朽的城市,飞向了他心之所系的地方……
此刻的秦素,亦有一种想要飞出去的冲动。
她压着眉峰、垂下眼眸,尽量不去看车子前方那挨挨挤挤的一堆马车,也尽量不让车中的俞氏发现她的焦躁与不安。
“六妹妹看什么呢,这般出神?”秦彦雅凑了过来,往车窗外睇了睇,又连忙缩了回去。
除了前头挤成一团的车子,秦府车队的左右皆是侍卫,隔开了那些徒步逃难的庶族人家。
陈国在海陵已经守不住了,这消息传得飞快,太夫人久经离散,最怕这样的天灾人祸,因此很快便决定阖府北上,去上京躲一躲。
不只秦家,整个青州凡是能走的人家,都有避难的打算,因此,这几日的青州城北门外,便总是人流与车马混杂,拥挤不堪。
“小雅,且坐过来一些。”大夫人俞氏语声轻柔地道,又向秦素笑了笑:“六娘也坐回来吧,勿要看了。”
第161章 檀香暖
秦素早已放下了车窗上的布帘,听了俞氏的话,便又依言往里坐了一点。
这辆马车乃是特制的,十分宽大,里头坐了俞氏母女、秦素与秦彦柔,以及俞氏的贴身使女喜鹊,另还有一个太夫人的使女阿蒲,共有六人,倒也腾挪得开。
此次前往上京,秦家老幼尽皆出行,马车与牛车加起来,超过十辆。
秦彦端最近身体不好,便单独占了一辆车。太夫人又是单独一辆车。因西院郎君普遍年纪较长,人数也众,故西院便分得了三辆马车,再加上钟景仁派来的一辆车,共计四车,坐着倒是不挤;而东院就可怜了,只分得了两辆车,其中一辆还要带上俞氏母女。林氏自来便讨厌那几个庶出的,因此,除了将秦彦朴带在身边外,她将庶女全都放在了俞氏这辆车上。
除主人们乘的马车,秦府车队另有数辆带蓬牛车随行,车内坐着的则是有些脸面的秦府管事,至于再下一等的仆役便只能坐敞顶车了,领着他们的乃是董安,
秦世章的几个妾室,此次却是无缘跟去上京的,皆被留在青州看家,这也是太夫人的意思,许是怕人太多车坐不下吧。
秦素低头抚弄了一会衣角,将心中的烦闷往下压了压,尽量不去想那些烦恼之事。
她此次带了阿葵与锦绣二人贴身服侍,杂役小鬟另还有四人,阿谷亦在其列,冯妪却是没跟着,林氏留了她看院子,估计也有监视阿栗之意。
身边少了一双眼睛盯着,秦素自是乐见。
除此之外,管事冯德也被留下来看着本宅,还有上回去连云田庄接秦素的四个仆妇,也都留在了宅中。
留下冯德乃是林氏的主意,想来是为了把持中馈,不令大权旁落。而那四个仆妇,前世今生,他们都是因为同一个理由被留下的:秦素于桃木涧路遇山贼,这四人却是弃主而逃,此等仆从,太夫人头一个就不会要他们跟着。
于秦素而言,这皆是好消息。
冯德与那四个仆役都曾见过阿妥夫妻,他们不去上京,秦素行事便又方便了许多。
比较麻烦的阿胜与周妪祖孙。
好在此去上京也不过是换个宅子继续守孝,女眷根本不能出门,只要福叔与阿妥小心些,应该是能避开这几个熟人的。
这般想着,那烦躁的情绪终于散去,秦素微微垂着头,兀自盘算着接下来的行动。
此时,俞氏温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句句皆是安慰:“六娘勿需害怕,此时人虽多,等真正出了城,这些庶人便不会跟着了。牛车与马车走得快,半日便能拉下他们来。”
她的声音微有些低哑,一如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道,有一种令人心神安宁的感觉。
秦素的视线扫过她手里的檀香木串珠,轻轻“嗯”了一声。
许是因母亲便在身边,秦彦雅此时倒不似平常那样安静了,坐了一会,便向一旁的阿蒲笑道:“总坐着也无聊得紧,阿蒲,你与喜鹊翻花绳给我看罢。”
秦素闻言抬起头来,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那个叫阿蒲的德晖堂使女。
她是认得这个阿蒲的。
每逢初一、十五,阿蒲会随在周妪的身后开启德晖堂的大门。据秦素所知,这阿蒲原也就是个守门的小鬟,偶尔也会传个话,十分地机灵乖巧,生得也白净,一双眼睛尤其好看,黑亮若点漆一般,别有一种灵动之气。
也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秦彦雅将自己的贴身使女遣去外头坐车辕,却将太夫人那里的小鬟带在了身边。
“大娘子每回都是自己不翻,只看着我们翻。”喜鹊笑说了一句,一面便自袖中取出了一副青色的花绳。
秦彦雅便柔声道:“孝期自不可玩乐。不过,你们玩却是行的,只别太大声即可。”
喜鹊似是颇为得脸,此际闻言便掩嘴笑道:“话是这么说,大娘子以前却也不玩,总说自己手拙。”
这话引得俞氏笑了起来,拉着秦彦雅的拍了拍,笑着道:“小雅是真的手拙,小时候翻花绳还委屈得哭过,眼泪汪汪地说翻不过我,真是个傻小娘。”
众人不意她竟说出秦彦雅小时候的事情来,且说得还这般有趣,连秦素都止不住地弯了唇角,一旁的秦彦柔与阿蒲也握着嘴笑,秦彦柔还发出“咕咕”的笑声,像是才断食儿的小雀儿一般,秦素见了,越发笑不可抑。
秦彦雅的脸便红了,娇嗔地道:“母亲又提这些事作什么?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我不依!”说着便滚倒在俞氏怀里撒起娇来。
看起来,在母亲的面前,这位秦家大娘终是脱去了端肃的外衣,显出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态。
俞氏便搂着她笑,又去逗弄秦彦柔:“七娘笑什么呢?为何总捂了嘴,何不将手拿下来?”
众人听了这话,俱又笑了起来。
秦彦柔的门牙还未长好,说话总要漏风,她又是个爱美的小姑娘,每回笑起来,便总要拿手捂着嘴。
被俞氏笑了这两句,秦彦柔立时小脸儿微红,捂在嘴上的手死也不肯放,两只眼睛却是亮晶晶地,满是孺慕地望着俞氏。
似这般与长辈说笑逗趣的场面,在她还是极少有的。林氏见了她们这些庶女从无好脸色,而她的生母徐氏,更是每年都见不上几面,十分生疏。如此一来,俞氏的温柔和善,便越发地让人如沐春风。
有了俞氏这般说笑打岔,车中的大小女孩子们也活泼开了,喜鹊与阿蒲翻着花绳,秦彦雅便揽了秦彦柔坐在一旁观看,秦素不想表现得太特别,便也上前去瞧个热闹。
不觉间,小半个时辰便过去了,马车也终于驶动起来,包括俞氏在内,所有人皆露出了欣喜之色。
被堵在半路上的滋味并不好受,又不能开窗,实是气闷得紧。因此,待车行了一会后,俞氏便命喜鹊将窗子开了条缝,微温的春风自窗缝里涌入,携来了几许乡间野地的清润气息,令人精神一爽。
第162章 小鬟娇
“总算是走动起来了。”喜鹊笑道,手里的青绳翻了个花样,套在了阿蒲手上。
阿蒲抿着嘴笑了笑,也不说话,又细又白的手指不知怎么一翻,那青绳便又换出个新花样来,复又交予了喜鹊。
秦素注意到,阿蒲似是不大喜欢说话,自进了马车至今,除了一开始的请安之语,她一字都未说过。
许是秦素打量她的眼神过于专注了些,俞氏不知怎么便发现了,便笑着解释地道:“阿蒲自小不爱说话,其实是个很聪敏的孩子。”一面说着,一面便向阿蒲慈爱地笑了笑,又顺手替秦彦柔理顺了发髻,动作极为轻柔。
无论俞氏还是阿蒲,秦素前世对她们几乎没什么印象,因此,听了俞氏的话,她便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阿蒲长得很好看。”
孩子式的评价,带了几分天真。
阿蒲听了,双颊上便飞起了两朵红云,羞赧地垂下了头,语声细细地道:“谢谢六娘子夸赞。”
脆生生的语声,似黄莺出谷、乳燕轻啼,十分的好听。
秦素便又笑道:“阿蒲说话真好听,像鸟儿叫一样。”
阿蒲被夸得越发腼腆起来,手里的花绳也忘了翻,只顾着脸红低头。
俞氏禁不住笑了起来,抬手向秦素的丫髻间抚了抚,笑道:“真是孩子话。”又转向阿蒲道:“你也别害羞,继续顽罢。”
无论对喜鹊还是对秦彦雅,俞氏的态度都极为温和,几乎叫人分不出主仆来,可她的举止却又带着一种典雅庄重,那温和便也有了种特别的暖意,极易让人心生亲近。
见阿蒲神态可人,秦素便又问俞氏道:“大伯母,阿蒲的蒲,和蒲草的蒲是同一个字么?”
俞氏闻言微怔了一下,方点头道:“正是此字。”
秦素便点了点头,细声道:“我如今正向二姊学字,这个蒲字是才识得的。二姊说,蒲草柔软却又不失坚韧,时常被用来形容女子。”
俞氏听了这话,便温柔地笑了笑,颔首道:“二娘这话说得极是。”
一旁的秦彦雅也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便笑着插言道:“阿蒲的这个蒲字,其实却非蒲草之意,而是指的蒲团呢。”
“咦?蒲团?”秦彦柔语声糯糯地插了嘴,复又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秦彦雅:“长姊,蒲团是不是就是母亲敬佛时垫在膝下的那种草垫呀?”
秦彦雅便摸了摸她细柔的头发,笑道:“我的七妹妹真聪明,说的一点无错,这蒲团正是敬佛时所垫之物。”
居然以蒲团的蒲字给一个小鬟命名。
秦素微觉讶然。
佛道皆含大机缘,一般来说,士族子弟多有以佛道之语取乳名的,倒鲜少听闻还有人拿它还给仆役取名字。
“原来阿蒲是个圆圆的蒲团呢。”秦彦柔拍手说道,又捂着嘴笑个不停。
阿蒲的脸一直就红着,似是极不习惯被人谈论,此时连耳根都红透了。
俞氏见了,面上便露出一抹怜爱的神情来。
她端起手边的茶盏浅啜了一口茶,方柔声说道:“阿蒲这孩子,却是与佛有缘的。当年我带着小雅去白马寺静修,便是在佛堂的蒲团上拣到了她。那时候她也才满周岁,生得白净又秀气,不哭不闹地躺在蒲团上,睁着眼睛看人,极可人疼。说来也巧,那时小雅正生了病,谁想我一拣着阿蒲,小雅的病便好了。寺里的住持便说她与小雅有缘,我瞧着她也觉可心,便将她取名叫做阿蒲。后来我回了府,便将她予了太君姑。这孩子也自聪敏恭顺,自去了太君姑身边后,太君姑也一直安安乐乐的,说不得便是她身上的佛缘带来的好运道呢。”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秦素点了点头,又好奇地打量着阿蒲,并未去掩饰自己的情绪。
这般奇闻,任谁听了都会好奇起来的,便如一旁的秦彦柔,已经惊得张开了小嘴巴,连漏风的门牙也忘了去遮。
秦素前世从没听过这段掌故。
不过,这也并不奇怪。前世时,她拼死拼活地挤上了林氏那辆车,一路上都在讨好嫡母,哪里顾得上什么阿蒲阿草的。此际听闻此事,她确实非常惊讶。
阿蒲红着脸,局促地垂下了头,羞得都忘了去接喜鹊手里的花绳。
“罢了,母亲可别再说了,再说下去,我也看不成花绳了。”秦彦雅适时地笑道,又向阿蒲指了指:“您看,阿蒲的脸都快红到脚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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