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鹰应诺一声,吩咐几个侍卫拿了铁铲去前头挖棺木,又叫人将邹承尉的尸身也抬去了前头。
薛允衡立在一旁看了片刻,视线微转,却见薛允衍原先站着的地方,已然没了人影。
他撇了撇嘴,一扯衣袖,向躲在身后的阿堵瞪了瞪眼:“还不回车上去?等我踹你不成?”
这略有些嚣张的语声,不知何故,竟让阿堵觉得手脚都活泛了一些,身上也有了几分暖意。
还是他家郎君好哇,阿堵默默地跟在薛允衡的身后,抹了一把热泪。
比起薛允衍那等冷得人发僵的郎君,或是段马这种浑身都散发着腐尸味道的人,总爱与小厮吵架的薛允衡,此刻显得格外的亲切和善,让人从心底里愿意亲近。
马车停得并不远,不一会便到了。
阿堵殷勤地几步上前掀开车帘,薛允衡抬脚上车,侧眸看了看端坐车中看书的薛允衍,唇角轻勾:“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不耐烦看人埋尸?”
第197章 邹承尉
薛允衍垂眸看着书,良久后,薄唇微启,对薛允衡吐出了两个字:“何必。”
“确实何必。”薛允衡居然一反常态地表示同意,施施然地向织锦隐囊上靠了,吁了口气,语锋一转:“可是,我乐意。”
他的面上浮起一个极淡的笑意,清幽的眸子先是亮了亮,又倏地归于黯然:“邹承尉一心为国,总不能叫这样的忠臣曝尸荒野。”说到这里,他顿了片刻,眉眼浮起了一丝莫可名状的悲伤,语声寂寂:“我不忍。”
薛允衍蓦地抬头,琥珀般的眸子里,一点一点地流转出碎星似的光华,随后,一缕淡淡的笑容便出现在了他的唇边,如云絮在天空舒展,又像是风吹开的水面。
他凝视薛允衡良久,蓦地启唇道:“真是想不到,我的黑心烂肺抠门弟弟,却原来竟是个温柔慈心之人。”
他的语声中,头一次有了温度,不再是西风清冷,而是春风拂鬓,暖得能化开人的心。
阿堵莫名地被这声音蛊惑了。
他偷偷抬眼看去,顷刻间两眼发直,傻在了原地。
这是薛允衍今日说得最长的一句话,亦是他今日表情最丰富的一次。虽然这话说得刻薄了些,那笑容也不那么真诚,可是,阿堵看着他时却仍旧觉得,这样的大郎君,真是……很好看。
他说不出那是种怎么样的好看,只是觉得,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眉眼,像是秋天的太阳晒上了身,明亮的,干净的,带着令人安心的味道,说不出的舒服。
那一刻,阿堵忽然有点为大郎君叫屈。
大都的那些郎君和小娘子们,实在是太没眼光了,只知薛二郎俊美,却不知薛大郎比薛二郎也不差多少,甚至还更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可众人却只看得到他的冷,竟还以“铁面郎君”来形容这样翩翩出尘的君子,委实过份。
“哈”地一声,薛允衡突然笑了起来。
阿堵一惊,连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去泡茶。
薛允衡却是只笑了这一声,便将脸一肃,语声也瞬间清冷:“我承认,我不及长兄你冷静,亦不及你多智。然我却有一样比你好,便是我活得是我自己,不是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士族郎君。”
说到此处,他蓦地大笑起来,雪白的衣袖铺于膝上,一抬手便将发上小冠除去,信手抛在了一旁。刹时间,披墨般的发丝落下,似墨线染满白裳,他俊美的脸上一派张扬,却又透着股汪洋自在的肆意与洒落,狭长的眼眸中似融了漫天星子,清冷而灼目,竟让人不敢逼视。
“我活得便是我自己,”他朗朗言道,俊颜上的笑容若月华乍现,照亮了整个车厢:“我只做我想做的事,只行我愿行的路,任何人阻不得我、强不过我、改不了我。我便是我,便是没了那个薛姓,我也仍旧是我。”
掷地有声地说完那番话,薛允衡便将衣袖一挥,似是要将这逼仄的空间挥去,挥出一个万里长风自在天,好让他于天地间任意逍遥。
薛允衍有些怔忡地看着他。
然而,这怔忡只得一瞬,很快地,他的眼眸便重又垂落在了书页上,琥珀般的双眸剔透而冰冷,仿若未曾听见薛允衡的话。
薛允衡也根本没在意他的反应,只是洒然一笑,便将两手枕于脑后,一派悠然地靠坐于隐囊上,神情极为轻松。
薛允衍的视线,仍旧安静地在书页上滑动着。
一缕发丝不知何时散落了下来,漆黑的发线落在他灰色的衣襟处,灰与黑之间,流动着一种奇异的美,衬着他挺直的鼻梁与薄薄的唇,没来由地,让人觉出岁月静好。
“二郎不孤矣。”良久后,他终于如是说道,温凉的语气复如往常,语罢,抬眉扫了扫薛允衡,唇边绽出了一弯涟漪:“如此,我无情,你多情,倒也不愧是兄弟。”
说这话时,他清寥如远山般的眉眼之间,像是起了些微妙的变化,那琥珀般的眸子里,头一次盛放了几许笑意。
那笑意极薄,眨眼间便飞逝而过,快得让人几乎无从发现。
便在此时,马车蓦地晃了一下,随后便驶动了起来,车轮转动的声响传来,打破了车中的寂静。
“笃,笃”有人轻扣车门。
阿堵猛地回过神来,知道这是他这个小厮出马的时候了,总不至于叫两位郎君应门吧。
于是他快手快脚地放下茶壶,凑到车窗处掀了帘,虎着一张微胖的脸,沉声问:“何事?”
何鹰正骑马跟在车旁,此时便向车厢里看了一眼,见两位郎君并无说话之意,便向阿堵道:“烦请转告侍郎,诸事已毕,马上回府。”
阿堵点了点头,将车帘放了下来,向薛允衡禀报道:“侍郎,何鹰说……”
“我听到了。”薛允衡打断了他,意态悠然地向旁边的茶壶示意了一下,吩咐道:“泡茶。”
阿堵的牛眼立刻向上一翻,翻出个不带半点杂质的大白眼。
就会欺负自己的小厮,有本事你去跟大郎君犯横啊!方才说得那么大声,大郎君还不是根本不理你,现在倒来跟小厮耍威风了,算什么英雄好汉!
可笑他方才还感激涕零地想着,他家郎君是好人。
好人个屁!
阿堵翻着牛眼恨恨地想着,跑去一旁捞起茶壶,将头泡茶水倾去了车窗外。
他就是个命苦的,就算被欺负成了这样,还记得两位郎君从不喝初道茶。他这个小厮简直是太好了,他自己都要为自己感动了。
车厢里传来他泡茶的声音,小风炉上的水壶冒出热气,茶壶与茶盏轻轻磕碰,发出令人愉悦的声响。
“难得你说了几句有道理的话,我便不与你计较了。”薛允衡突兀地开了口,语气却有些懒洋洋地,随后便屈起了长腿,盘膝坐在了锦垫上。
阿堵看了他一眼,想着,这话应该不是对自己说的。
他没敢去看薛允衍,只是专心地泡好了茶,向两位郎君的茶盏中倒了,复又缩在了角落里。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能变成死物,也免得被这两位郎君冷热夹击,不死也要得病。
第198章 冒复除
阿堵抱着膝盖,眼角搭了薛允衍一角袍袖,又看了看薛允衡。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才两个人的那番对话,竟让车厢里的气氛软了一些,那种剑拔驽张的感觉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难得的安静祥和。
薛允衍正在看着书的最后一页,面容沉凝,让人想起宁静且阔大的湖水,在无风的时候,兀自圆润宁谧。
车厢里是一阵翻动书页的声音,越发衬出了一种安静。
薛允衍终于看完了书的最后一页,将书合上了。
“说说邹承尉吧。”他将书搁在一旁,端起茶盏看着薛允衡,浅墨色的长眉舒展着,眸色清远,语气亦很平静:“我只知他乃符节县承尉,余者概不知晓,还望二弟不吝赐教。”
从方才的不动如山,到此刻的平心静语,薛允衍做来如行云流水,两种态度转换得十分自如。
薛允衡正了神色,蹙眉沉吟了一会,方沉声道:“去年九月底,我带人潜入符节县时,便是得了邹益寿相助。”他的语气也很平静,神情中带了几分回忆:“邹益寿乃中元七年秀才,中元八年过成固县议、汉中郡议,中元九年春赴大都,任门下中书省通事,因得罪了周平仲,一年后被贬至汉嘉郡符节县,做了承尉。”
“周平仲?”薛允衍缓声语道,浅墨般的长眉微微一动:“周平仲为尚书右丞,为何要为难一个小小通事?二人是旧识?”
薛允衡毫不意外地看着他,点头道:“虽未中,亦不远。他二人本身并不认识,只不过周右丞当年落魄时,曾受过邹承尉母家恩惠。”
薛允衍“唔”了一声,略一沉吟,眸中便划过了然之色:“当年落魄无人知也就罢了,如今惊闻故人至此,生怕失了颜面,不报恩反成仇,便将故人子孙给挤走了?”
“正是。”薛允衡的唇角勾起一抹讥笑,语声如冰:“沔阳周氏家风便是如此,恩将仇报,没取人性命,已算手下留情。”
沔阳周氏当年便是靠着恩将仇报的手段,在桓氏十可杀一案中,背叛了一直提携周家的桓氏,求来了阖族荣耀,跻身大族行列,中元帝待之十分亲厚,周家如今的家主周次道官至仆射,乃是陈国炙手可热的人物。
薛允衡所说到的周仲平,乃是周次道最小的庶子,当年他因母受过,被撵到了乡下农庄过活,险些冻饿而死,幸得有好心人相救,将剩饭剩衣给了他,他才活过了一条命。
后来他因学识甚好,被周次道接回本族养着,又在周家的安排下做了尚书右丞,不想却见到了当年给他剩饭吃的故人之子邹益寿,他不思报恩,却转手将邹益寿挤出了大都,安置去了偏远的汉嘉郡符节县。
不过,以周家的权势,这样的安排,也未必没有别的意思。
静默了一会,薛允衍问薛允衡道:“只是私怨?”
周家毕竟不是等闲之辈,薛允衡所查之事牵涉面又极广,两相联系起来,不由得人不去多想。
“我查到的,便只是私怨。”薛允衡说道,神情中也含了一分不确定,语声沉凝:“若非私怨,江阳与汉嘉二郡之事,便更复杂了。”
薛允衍沉吟了一会,淡声道:“此事先放下,你再接着说。”
薛允衡看了看他,便又续道:“邹益寿在符节任承尉不久,便察觉县中诸族佃户与田亩数目出入极大,他向主簿说过此事,却被以对方记数不准搪塞了过去。他又向县长进言,亦被挡了回去,还派了两个吏目整日跟着他,又给他安排了别的事物,不令他接触田册与户籍册。”
说到此处他便停了下来,端起茶盏啜了口茶。
薛允衍安静地看了他一会,缓声道:“接下来的事情,且容我猜一猜。我猜,他定然是表面顺从,暗地里却跑去私自查验佃户与田亩,说不定还去了邻县调查,是么?”
“是。”薛允衡很干脆地点了点头,搁下茶盏,面容越发沉凝:“他不只去了邻县,而是花了两年时间,将汉嘉郡与江阳郡都查了个遍,最后得出结论,两郡士族之中,有人将府田挪为私田,并私募佃客假冒复除,此事涉及两郡乃至于上京及大都士族,内中不乏冠族大姓。如今两郡府田所剩无几,而有些士族所募佃客,已逾万数。”
薛允衍眸光一凝,身上的气息一下子便冷了。
“万数?”他淡静的眉眼毫无情绪,语声亦无起伏,“佃客乎?私兵乎?”
薛允衡冷凝的视线停落在烛火上,勾唇道:“外人来查,便是佃客;若有需用,便是私兵。端看事情如何罢了。”语罢,冷冷一笑。
薛允衍未曾说话,端起素青瓷盏,将茶水一饮而尽。
“那‘虎字无头’之事,你应知晓了吧?”薛允衡此时便问道。
薛允衍搁下茶盏点了点头,复又将茶盏缓缓推到了阿堵面前。
阿堵忙不迭地端了茶壶倒茶,那冒着热气的茶水注入盏中,薛允衡的声音亦随之响起:“夏成虎与邹益寿,当年曾一同求学,二人有些交情。去年九月我带人潜入符节,夏先生主动提出要与故人相见,原是想从邹益寿那里问些情况,后来方知此人不声不响地查了两年,却是手握十足的证据。夏先生便临时改了主意,想将邹益寿带出来的,不想却惊动了对方的人,到最后却是夏先生……”
他长叹了一声,眼前似又浮现出那具无头的尸体,心下有些黯然。
夏成虎拼着一死才牵上的线,如今却是断了。手上握有大量证据的邹益寿已死,符节之事越发扑朔迷离,那些人得此警示,行事已是越发收敛,有些人甚至已经在悄悄地收拾首尾,而中元帝如今又耽于美色,根本就不召见薛允衡,似是将此事完全忘记了一般。
眼看着符节之事就要无限期地搁置下去了,每思及此,薛允衡便总觉胸中郁气缠绕,块垒难消。
第199章 大谋士
“继续说邹益寿罢。”薛允衍清寥的声线响起,扫去了车厢中的那几许阴郁,他一面说话,一面便伸手将茶盏端了起来,却并没去饮,而是目注薛允衡,烛火下的眸色越发清浅,似是茶水倒倾在了他的眼中。
薛允衡垂下视线,拂了拂雪白的衣袖,平平语道:“夏先生死后,邹益寿也失踪了,我们推测他应是藏了起来。为防打草惊蛇,我便提前离开了,只在符节留了几个人手,以备他出现时将他抢出来……”
他简短地将邹益寿逃离符节之事说了,复又自嘲地笑了笑:“说到底,此皆我之过。我不应只留侍卫,还应再留个谋士才对。吴鹏一介武人,脑子不会转弯,自是轻易便叫邹益寿骗了去。”
薛允衍闻言,举眸看了看他,静谧的眉宇间浮起了一丝极淡的不赞同的神色,正色道:“二弟,你未免将邹益寿瞧得太简单了。”
薛允衡抬起头来看着他。
薛允衡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方慢慢地续道:“邹益寿其人,心智非常。耗时两年,以一己之力彻查两郡,可见其坚忍;事败后安然逃脱,可见其机警;骗过吴鹏,夺取路引,一路北上,可见其狡猾。此人堪比大谋士,若予时日,必成大事。二弟此时自怨自艾,实属不必。”
许是论及正事,他倒非往常那般惜字如金,此刻侃侃而谈,说出来的话虽不是很中听,但其中隐晦的劝慰之意,连一旁的阿堵都听出来了。
听了这话,薛允衡倒也不显得多么吃惊。
薛允衍是个怎样的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
符节之事,薛允衍一开始是反对的。他这个长兄在有些事情上,比一向自诩特立独行的他还要大逆不道。
依薛允衍之见,陈国乱便乱了,越乱,便越能让薛家走上更高的位置,直到有一天,薛家人说出的话能够左右陈国的根基,到了那时,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也都好解决。兵家向有养贼自重一说,而薛允衍认为,士族,也大可养患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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