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语声清晰地传进了车中,薛允衍面色平静地放下了书,薛允衡亦将算筹丢在了一旁。那一刻,他们两个人的面色同时变得冷肃起来。
阿堵推开了车门,跳下马车去放踏凳,一旁的何鹰却是利索地一跃下马,疾步行至车前禀报:“侍郎,周鲲来报,已经找到了。”
薛允衡狭长的眸子里划过了一道光:“拉过来,举火。”他语声沉冷,撩起洁白的袍摆,款步下了车。
周遭响起一片离蹬下马的声音,紧接着便有火把次第亮起,很快便将四下照得雪亮。
薛允衍不知何时也走下了马车,负手立在薛允衡的身侧,举目四顾。
此地位于上京城西门外,十分荒僻,目力所及之处并无房舍,更遑论人烟了,倒是有不少突立的圆形土堆,密密麻麻地遍及四周。
夜色渐沉,天幕上亮起稀疏的星子,夜风拂过这片诡异的旷野,没了夏时应有的暖意,却带着一股森森冷气,让人不寒而栗。
阿堵朝周围看了看,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
风一阵紧似一阵,在这片满是土包的荒地上来回穿梭。他抱起两臂搓了搓,抖抖索索地问薛允衡:“郎君,这……这是是哪里?”
薛允衡侧眸看他,蓦地一笑:“乱葬岗。”
他从牙缝里吐出这几个字,又向着阿堵笑了笑,雪白的牙齿映着火把,很有两分瘆人。
“我的妈啊!”阿堵叫了一声,一把就抱住了旁边的何鹰,浑身抖若筛糠,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怎么……怎么跑到……跑到这里来了?”
何鹰瞥了他一眼,陡然一振双臂。
阿堵只觉一股大力袭来,两手一松,“登登”几步退到了一旁。
何鹰面无表情地掸了掸了劲装的下摆,面上是一丝嫌弃,却并不说话,而转向薛允衍躬了躬身:“见过中丞。”
薛允衍不语,闲闲举步,款行向前,一身灰色大袖布衫在夜风下飘飞若举,明亮的火把照着他琥珀色的眸子,眸光淡且温静,似并非走在阴森的乱坟,而是行于阔宇高梁的大殿。
薛允衡落后几步,眯眼打量着前头高挑的灰色背影,淡声问:“便在此处?”
“是。”何鹰肃声应道,面上飞快地划过一丝古怪之色,复又上前低声禀报:“中丞说,不能拉去官署,只能在这里便宜行事。”
薛允衡淡然颔首,应了一字道“好”,语罢亦跟在薛允衍的身后,往前走去。
阿堵被抛在了后头,直是怕得要死,又不敢再去抱何鹰的胳膊,只好紧走几步随在薛允衡身后,好歹两旁有火把照着,总比他一个人留在最后的好。
众人举着火把往前走了约半盏茶的时间,便停了下来。
此处正是一方不小的空地,地面平整,并无荒坟,唯萋萋春草在夜风中摇摆,那草碧油油地绿着,生得极茂,反衬着周遭的芜乱荒寂,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此时便见前方又有数人疾行而来,这几人抬着一只长榻,榻上隆起了一个形体,上头盖着一大块白布。
阿堵远远瞧见,只吓得冷汗透了全身,哧溜一声便躲在了薛允衡身后,只敢探出半个脑袋往外看。
就算再笨他此刻也猜出来了,那白布下头盖着的,八成是死人。
果然,只见那几个侍卫将长榻抬到火把围成的空地中央,放在了地上,随后这几人便退了下去。
薛允衡神色淡然地扫了那白布一眼,看向何鹰:“都安排好了?”
“是,侍郎。”何鹰肃声说道,站得笔直:“方圆一里都是我们的人,各处要道也安排了人手,有进无出,侍郎放心。”
薛允衡微微颔首,何鹰便向着侍卫挥了一下手,便有一人走到了空地中央,将榻上的白布掀了起来。
白布之下,果然是一具尸体。
第195章 段令史
薛允衡往前走了一步,凝目细看。
那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脸上尤其烂得厉害,腐肉之下露出惨白的骨头,根本瞧不出五官,几只蛆虫自眼耳处的洞里爬了出来,缓慢地蠕动着。
薛允衡皱了皱眉。
脸烂得看不出来,这也就罢了,这尸身上的衣物也烂得只剩下了几根破布条儿,布条儿下的肌肤呈现出一种青黑色,有些地方鼓着红色的癜斑,蜈蚣一样盘曲在各处,尸体的两条腿更肿得青黑发亮,皮肤开裂,爆出了里头粘稠发黄的脓液。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股腐肉和尸臭混和的味道,便是在这旷野里,也是令人闻之作呕。
阿堵的脸白得像纸,整个人摇摇欲坠,一只手不自觉地紧紧拽住了薛允衡的半幅衣袖,借以支撑自己不倒下去。
他已经快要吐出来了。
不只是他,那些侍卫们也没几个脸色好看的,就连何鹰亦是死死地抿着嘴,面色微有些泛青。
“验罢。”一道温凉的声线响了起来,如秋水长天,清廓辽远,泠然划过众人的耳畔。
薛允衍立在火把与夜色交接的光影下,灰色的袍袖纹丝不动,一如他淡静清寥的眉眼,远山般苍茫,没来由地,便叫人的心里安静了下来,似是这腐烂的尸体所带来的心底喧嚣,亦在这声音里淡了许多。
阿堵揉了揉眼睛。
在那一刻,他分明感觉到,薛允衍身上那种淡静的气势,像是有了真实的形质,一层层地向外扩散,不消几时,众人皆觉心底一沉,那压抑中带着肃杀的感觉,自毛孔里渗入皮肤。
四下里一片死寂,所有人似皆被冻结,连风声都小了许多。
一个玄衣男子,悄无声息地自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生得瘦高的身材,形如竹竿,似是风吹就会倒,整张脸更是瘦得都干了,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那黑珠子便在黑洞里沤着,时而冒出一点幽光,跟骷髅没两样。
他的脚步非常轻,每一步的间距如同尺子量过一般,而他走路的速度却很快,似是只一个眨眼,他便已经走到了腐尸旁边。
“属下段马,见过中丞,见过侍郎。”骷髅般的玄衣男子单膝点地,语声微带嘶哑地说道。
在火把的照耀下,他的脸呈显出了一种不自然的苍白,白中又带着青,两颊的皮肤很光滑,然而眼角与唇边的皱纹却又极深。
阿堵此时已经忘了害怕,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
这个段马看上去应该不年轻了,可要说他老,却又不像。
阿堵歪着脑袋端详着他,猜测他的年龄应该介于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
“你就是段马?”听见了段马的话,薛允衡狭长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宛若天上星晨,俊美的脸上一派兴致盎然。
“是,侍郎。”段马面无表情地道,眼眶里的两个黑洞往下垂着,那张形如枯骨的脸上一派死寂,根本叫人无从观察他的情绪。
薛允衡目注于他,良久后,眸中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唇角微微一勾:“久仰大名。”
“不敢。”段马简短而低声地道,旋即便站了起来,转向薛允衍,嘶哑的声音像是扯破了的布帛:“现在开始么?”
“唔。”薛允衍应了一字。
段马躬了躬身,便在尸体旁蹲了下来,伸出两只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搬起腐尸的头部,凑到近前仔细观察了一会,复又将头部放回原处,转而掰开尸体的嘴看了一会,还凑过去闻了闻。
尸体的头部烂朽得最为严重,一些蛆虫与腐肉粘在了段马的手上,可他根本不以为意,很快地便又去看尸体的咽喉处,还将那外层的腐肉扒开,去看里面的骨头。
那些侍卫饶是杀过人、见过血的,此刻亦生出一种极浓的不适感,许多人都转开了视线,还有人掩住了口鼻。
唯薛允衍与薛允衡,一个灰袍随风,一个白衣胜雪,皆是夷然不动。
段马凹陷的眼睛里,此刻正在发光,那张枯骨般的脸上,竟浮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而他原本苍白的双颊,此时更是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
他以一种迹近于虔诚的态度,一寸一寸地在那具腐尸上翻检着,那双白得透明的手,在腐尸各处流连辗转,那动作几乎可称得上轻柔,似是他手底下的并非令人作呕的死尸,而是美丽妖娆的女子,正等待着情人手指的抚慰。
薛允衡神色淡然地看着他,片刻后,侧眸去看薛允衍。
夜风之中,火把晃动,火光亦摇曳不定。薛允衍的脸忽明忽暗,明亮的火光在他挺直的鼻梁边打下浓重的侧影,那双琥珀般的眸子半隐于暗处,半现于光明,光明的那一半剔透干净,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就像那眼珠是由真正的琥珀做成的一般,而阴暗的那一半却是幽冷深邃,似是隐藏着无数秘密。
薛允衡探究的视线并未加掩饰,薛允衍很快便察觉到了,他微微侧首,琥珀般的眸子滑动了一个来回,复又凝结于翻弄腐尸的段马,再不旁顾。
阿堵缩在薛允衡的身后,根本不敢往场中看上一眼,满心叫苦。
早知道他就在车里赖着不下来了,拼着事后给薛允衡多算几次账、多烧几次水甚至多洗几双袜子,他也不要来看这个什么段马验尸。
刚才听段马报出姓名的时候,阿堵就觉得有些耳熟,现在他终于想了起来这段马是到底是谁。
整个大都,不,应该说是整个陈国,只要是能够接触到刑律之事的人,便没有不知道这位段马大名的。他乃是陈国最古怪、最可怕也最高明的“段令史”,经他手验过的尸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据说此人通尸语,能与死人交谈无碍;又有人说他天生体带尸毒,与尸体接触时不惧毒害,甚至能将尸身上的毒气吸为己用;不过,最为普遍的说法是,此人乃是验尸的绝顶高手,百验而无一错,不只能识骨辨毒,更可根据伤口的形状判别死因,其所述就似是亲眼见到死者死时的情况。
第196章 草色芜
阿堵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亲眼看见这个传被得神乎其神之人,而只要一想到这位传说中的段令史,此刻正在几步远的地方翻看着腐尸,他就觉得心慌气短,一阵阵地犯着恶心,却又不敢真的吐出来,只能强自忍着。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掠过这片火把闪动却又寂然无声的荒野,黄土陇上的芜草在风里东倒西歪,间或发出“刷刷”的声响,似是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正在这一小圈人群的周围隐藏着、观察着,缓慢地接近着。
阿堵裹紧了身上衣物,又冷又怕,浑身发抖。
约莫一炷香之后,段马终于从那具腐尸上抬起头来,苍白的面颊上现出几分倦怠之色,向着薛允衍点了点头,嘶声道:“好了。”
薛允衍眉目安宁,抬了抬衣袖。
段马像是得到了指令,直身而起,抓起旁边的白布,将尸身从头到脚盖了起来,一旁又有侍卫拿来了一个大水囊。
“洗一洗罢。”薛允衡淡笑着道,视线扫过段马,向那个拿水的侍卫点了点头。
那侍卫便将水囊倾斜了过来,清水“哗啦啦”淌下,在半空中形成了一股透明的水注。
段马倒也无甚表示,十分顺当地便凑了过去,就着清水仔细洗净了双手,旋即便从身上拿出些药粉来,在手上揉搓了一遍,复又以水冲净,最后再拿干净的布巾拭干,方上前两步,站在了薛氏兄弟的面前。
“此人是怎么死的?”薛允衡当先问道。
段马躬了躬身,哑声道:“是被人绞杀的。喉骨多处断裂,咽喉处有淤血,颈项外部有一线交叉的癜斑,应是有人持绳索将之勒毙。”
他答得极为仔细,不止说出了死因,亦将尸体的情形描述得十分清楚。
“身份?”薛允衍淡静的声音响了起来,微微上挑的尾音,仍如西风清寂。
看起来,他惜字如金已经成了习惯,便在此时亦是能简则简,只说了这两个字,他的薄唇便又抿了起来。
“此人应该便是邹益寿邹丞尉。”段马语速不快,语气却很笃定:“据我所知,邹丞尉少年时曾自房顶落下,左小腿处接过一次骨,左上臂处亦留下一道极深的疤痕,此尸身上两处皆中,应该无错。”
他的语声极低,然而,这低沉的话语却像是投石入水,薛氏兄弟同时面色微沉。
过了一会,薛允衡方压了压眉峰,沉声道:“果然是他。”语声若叹,又像是含了几分郁结。
薛允衍浅墨色的长眉往中心聚了聚,沉吟了一会,问段马道:“可有受刑痕迹?”
段马道:“有,后背有鞭伤,伤痕尚新,十指指骨俱断,指甲也被人拔去了,看断骨与伤痕,应是近四、五日的事。此外,尸身胸腹处的皮肤整块都不见了,上头还残留着些许药泥,应是被人割了去,那切割之人手法生疏,切面极不平整。”
他的语气像是有些遗憾似的,一面说着,一面那手指便不自觉地动了几下。
薛允衡狭长的眸中冷光乍现,语声冰寒:“莫非是逼供?”
段马枯瘦的脸往下垂了垂,两道一字眉在眉心拧成了疙瘩,像是有些不能确定,过得一刻,方嘶声道:“这个……很难定论。只是……”他说到这里顿住了,骷髅般的眼窝里闪过两点光亮。
“说。”薛允衍温静的语声传来,依旧是惜字如金,却又莫名地带着种断然之意。
“是,中丞。”段马应了一声,继续说道:“只是,既有鞭伤、断指、拔甲,又何必还要割皮?就算要割肉,也要一小块一小块地割,让人零碎地疼着,才能逼问出口供来。而邹承尉胸腹处的皮肤却是完整地割下来的,伤疤起始处与收尾处着力点一致,无断痕出现。逼供时像这样一整块皮都割下来,有些奇怪。”
他语声平平,说起这些便如说起今天吃了什么一样,表情十分淡定,而阿堵却被这话吓得脸又白了,抓着薛允衡衣袖的手止不住地抖着,深深地觉得,如此比较起来,还是他们家郎君好,就算人小气了点,至少不会动不动就把人吓个半死。
“哦?”薛允衡淡声道,一面却不耐烦地扯了扯衣袖,似是被阿堵抓得有些不舒服,口中却仍是继续问道:“那依你之见,这割皮之举,所为何来?”
段马躬了躬身,嘶哑的声音里难得地带了一分迟疑:“侍郎恕罪,仆并不知。”
段马接触过无数尸体,若是连他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则其他人就更说不上来了。
一时间,场中再无人说话,四野寂静,唯风声掠过,那碧绿的野草整齐地向一个方向倒伏,复又齐齐立起。
何鹰上前一步,低声问:“侍郎,要不要先将人入土?”
这邹承尉乃是独个儿埋进土里的,身外连个草席都没裹,故这尸身才会损毁得如此严重,若是再晚来些时日,只怕这邹承尉的骨头都要被野狗叨去了。
“棺木备好了?”薛允衡问道。
何鹰应道:“是,备好了,遵侍郎命,几日前便悄悄埋了空棺障眼。”
薛允衡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埋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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