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前救下了陶老父女,接下来还会以东陵野老的名义,赠上药方。
如此一来,陶老沉疴便能早日痊愈,前往青州寻找族兄。
此人本就清高自傲,不愿依附大族,如今秦素如他所愿,将青州秦氏的族学拱手奉上。想来,以秦家的门第,陶老应该更加中意,再由秦素于上京调派,陶老成为秦氏族学的夫子,绝不成问题。
秦素只需再将几颗棋子变动一二,则青州秦氏与廪丘薛氏,便会站在一条线上,这是秦素的最终目的。
而此事的前提是,陶文娟与薛氏的那段因缘,需得重新续上。
好在,薛允衍来上京的日子并不远了,前世时,他是在四月中旬左右抵达的。
陶家父女,彼时想必已然离开了上京。
秦素浅笑盈盈,信步踏下了幽翠阁的石阶。
今日的她起得颇早,到达林氏所住的堆锦楼时,天边的曙色才刚刚泛出一层白光。
说起来,许是近来时气不佳,东院的几个女郎相继病倒,请医问药不断,因此,晨定时也就只有秦素与秦彦朴这两个人。
对于这两个庶出子女,林氏向例是能少见便少见的,因此这几日的晨定也很简单,不过是晚辈行礼问安,略坐一会,便可散了。
可是,今天的情形却有些不对。
秦素尚未进院门,远远地便听见那屋中传来了说话声,微有些尖利的妇人声线,像一根细针扎进了人的耳朵:“……那铺子地势并不好,你长兄辛苦操持一年,也没多少进项……”
是大舅母何氏的声音,像是在诉苦,语气却带了几分居高临下。
秦素垂眸看着脚下的青砖地,面无表情。
这两位所谓的舅母,大舅母何氏牙尖嘴利,二舅母金氏小气贪婪,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这两人今日一早来访,想是前些时候林氏托忙不见,她们等不及了,于是大清早地上门堵人。
秦素看了身旁的秦彦朴一眼。
秦彦朴正在抽条长个儿,肥肥的面颊瘦了一圈,身量也见长,倒是那绷紧的脸蛋与幼时无异。
此时便有小鬟通传:“五郎君与六娘子到了”。
里头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秦素面上带了一丝浅笑,与秦彦朴二人进了正房,果见房中除了林氏,还坐着金氏与何氏。
“五郎退下罢。”还未等两个人行礼,林氏便不耐烦地揉着眉心说道。
秦素一怔,旋即心头微冷。
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前世的今天,便在这堆锦楼中,她领了一通极重的责罚,起因便是金氏与何氏当着秦素的面儿,以言语逼迫林氏去太夫人跟前哭穷要钱,说是要在闹市再开一间铺子。自然,这铺子应该放在林氏名下,再由林氏的两个嫡兄打理。
第190章 病不支
彼时的林氏,既不好明着得罪两个嫂嫂,却也不敢真去太夫人跟前要钱,于是她便当场砸了个杯子,先是吓住了何、金二人,随后便将事情怪在了秦素头上,说她不懂尊重长辈,不只逼着秦素给两位舅母赔罪,还罚她跪了半日的砖地。
有了秦素做由头,开铺子的事便混了过去,而事后林氏更借口被秦素气得病了,倒在榻上十余日没起来。
这件事不知怎么便传得阖府皆知,最后更是传去了外头,秦六娘不孝粗蛮的名声,几乎传遍了上京的士族。
现在想想,那应该是阿豆的手笔。
为了坏她的名声,阿豆可是从来都很积极的。
秦素垂下眼眸,向着砖地投去了一个冷笑。
当年,这件事最后还是太夫人亲手压了下去。
林氏再讨厌秦素,也不该拿秦府所有女郎的名声开玩笑。太夫人将此事圆过去后,很是生气,便罚林氏抄祖训百遍。而林氏气怒之下,转脸便又罚秦素跪了半日的砖地,太夫人也只作不知。
一个外室女,想来她老人家从不曾放在眼里。
秦素抬起眼眸,一脸的淡然。
她也没将太夫人放在眼里。
更遑论林氏了。
以合乎规范的礼仪向着上座的三人见了礼,那厢秦彦朴已经不明所以地退了下去,秦素则跽坐于榻上,低眉敛目,看上去很是老实。
金氏不耐烦地看了秦素一眼,张口便道:“六娘也退……”
“母亲,”秦素蓦地打断了她的话,转首看向林氏,那一脸的孺慕与关心之色,简直是浓得化不开,“阿素听说,母亲这几日衣不解带地照料二姊姊、四姊姊与七妹妹,母亲身子可吃得住?会不会过了病气?阿素看母亲面色不佳,要不要请医来瞧瞧?母亲若是太累了,会引发旧疾晕倒的,母亲可要保重身体才是。”
林氏要装病,那就给她个更合适的理由。过了女儿们的病气、照顾女儿们过于劳累,在在皆是现成的,还能格外体现林氏宽厚温柔、对嫡庶一视同仁的善行。
也只有最愚笨的蠢妇,才会以砸杯子、罚庶女这种不入流的伎俩,去应付另外两个同样愚笨的蠢妇。
真是蠢到一家去了。
秦素心中腹诽不已,面上却挂着又是敬爱、又是关心的表情,切切地望着林氏。
这一刻,她的心中居然有些紧张。
她真怕林氏听不明白。
若林氏这个笨蛋瓜子执意要砸茶盏,那秦素也只好再装一次晕了。
“咳咳,咳咳……”
回答秦素的,是林氏的几声轻咳。
秦素立时心下大定。
她要收回前面骂林氏愚蠢的那些话。
这人还不算蠢到家,脑中总算留了一线清明,真是佛祖保佑。
她一脸关切的表情直是要溢出言表,而望着她的林氏,此时亦在念着佛祖保佑。
她可管不了秦素那些话是有心还是无意,她只知道,这个外室女提醒了她。
她方才正在苦思冥想脱身之法,秦素的这几句话,正好碰在了她的心坎儿上。
真是再没有比这几句话更让她熨帖的了。
又是过了病气,又是过于劳累,又是什么晕倒的旧疾。无论哪个理由皆是现成的,她就算病上一个月也无碍,还能得个好名声。
林氏险些没笑出来。
她一面作势咳嗽,一面便拿了布巾掩去大半张脸,亦将眸中喜色掩了去。
往常只觉得这个外室女讨厌,今日一瞧,也不尽如是。就如此刻,秦素这话说得,几乎是顺着林氏的心意送过来了一架梯子。她就算再笨,此刻若还不能接下这话头,那也枉她在秦府执掌中馈这么些年来。
于是,林氏咳嗽了几声后,紧接着便开始身子乱晃,一副半死不活要晕倒的样子。
“母亲,母亲,您怎么了?是不是头晕?是不是过了病气?是不是太累了?是不是引发了旧疾?”房间里响起了秦素清亮的惊叫声,那语声之响,几乎传遍了整间院子。
秦素一面放声惊叫,一面在心里唾弃着自己。
堂堂一代妖妃,居然沦落到要用如此低俗、如此简单的法子,去应付两个无知蠢妇,她真是无颜见宫中故旧了。
一直侍立在旁的徐嫂子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一面便也知机地叫了起来:“夫人您头晕了么?夫人身上疼不疼?夫人您千万不要昏倒!夫人您千万要坐稳啊!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在她与秦素的双重惊呼声,或者说,是不断地提醒声中,林氏非常适时地两眼朝上一翻,软倒在了椅子上。
顿时,堆锦楼中响起了一片震耳欲聋的惊叫,其中又以秦素与徐嫂子的声音最响,险些没将檐下的那一窝燕子给震掉了。
秦素惊叫过后,便大声地哭了起来,直哭得涕泗滂沱,声震屋宇:“大舅母,二舅母,母亲身子本就虚弱,舅母们方才说了什么话,怎么就引母亲犯了旧疾,还晕倒了?大舅母二舅母,您们不要走,一会儿太祖母派人来问,您们要跟太祖母说清楚。”
事情已经做了一多半,秦素不介意再帮林氏一把,将这两尊佛爷先行请走。
为了自己的膝盖不受委屈,她这也算是竭尽全力、仁至义尽了,林氏这一回若不“病”足一个月,简直就对不起她一代妖妃的戮力表演。
金氏与何氏先是被那一屋子的尖叫震得两耳作响,正待堵住耳朵,忽然便听见了秦素的话。
两个人心头一凛,相视一眼,面上同时浮起了慌乱之色。
她们是来逼林氏去要钱的,可不是来逼她生病的。且不管林氏这病是真是假,那位太夫人她们可不想见。
那可是个老人精,到了她的面前,哪还有她们说话的地步?再者说,若是被太夫人知晓林氏晕倒是在她们逼她要钱之后,往后她们还怎么上门?
秦府的上京别院这么大,又精美又奢华,她们本来还打算着,借了此处的园子请一些夫人们喝茶叙话呢,林氏的两个兄长之前还发了贴子,要借秦府上京城外的田庄行猎,若是两边关系搞得僵了,对他们可没半点好处。
第191章 赏春茗
飞快地想明其中关窍,何氏那双略有些下三白的眼睛,便立刻涌出了两滴眼泪。她拿巾子牢牢地捂了,哽咽道:“六娘你说什么啊?我可是你嫡亲的舅母,是你阿母亲亲的嫂嫂,我和你二舅母是来探望你母亲的,你母亲现在晕了,你不说请医来瞧,找我们做什么?”
她一面泣诉不休,一面便朝旁边的金氏使眼色。
金氏心头雪亮,亦拿巾子掩面道:“六娘太小,一时情急乱说话,二舅母不怪你。”说着便站起身来,语声十分担忧地道:“你现在且莫哭,舅母们这便去外头请医去,你们先将小姑扶去躺着罢,快些,莫要耽搁了。”
两个人口中说着话,一面便两脚生风地往外走,待得出了屋门,更是走得脚不点地,一面走,那金氏一面还没口子地道:“我们这就去请医,你们且等着。”说着已是语声渐远,两道插金戴银的身影直如闪电一般,飞快地消失在了院门处。
秦素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便不是她的事了,她只需做足孝女的样子便成。
金氏与何氏倒也没乱说,还真请了医进府,当然,她们两人却是没出现,只请了个主院的老妪将医带了进来。
林氏本就无病,医只搭了个脉便开了药方,不过是平安药罢了,皆是富贵人家的妇人常吃的。
医走后不久,林氏便“醒”了过来。
此事闹得倒是不小,太夫人也派了周妪过来问。林氏自不敢真将娘家的两个嫂嫂供出来,她还想留些脸面呢,于是便只说是累了,周妪倒也没说什么,安抚了她几句,又留了几样药材,便自去了。
秦素做足了孝女模样,又守在林氏床前坐了一会,方才离开。
彼时已将近午时,暮春的风拂过庭院,堆锦楼里的那一树碧桃,落了好些碎玉似的花瓣儿,在阶上堆积着,细雪一般。
秦素小心地避开花瓣,每一步皆行得轻盈。
“六娘子慢走。”身后传来堆锦楼小鬟恭送的声音,倒是比往常殷勤了好些。
也是,这位外室女今日不知走了什么运,居然从头到尾都没得林氏半句责怪,简直就是从来没有的事。而更叫人惊讶的是,方才离开之前,林氏竟还破天荒地赏下了一罐茶叶。
虽说那茶叶是往年陈茶,不算什么好东西,可是,终究那也是林氏亲口赏下来的。
对于庶出子女,林氏何曾这样大方过?
“女郎笑什么?是不是得了茶叶,心里正开心呢?”锦绣的脸上笑开了花,两只手牢牢捧着那罐破烂陈茶,就像捧着什么珍宝一般,看上去比秦素还要开怀。
秦素笑看了她一眼,并未搭言。
锦绣的眼珠转了转,又道:“女郎,我想起我们院的茶盒还是去年用旧了的,一会我去领个新的来可好?”
这是才看了一场大戏,心中作痒,便想要到各处去讲谈显摆一通了。
秦素忍不住笑了起来,掩唇道:“你啊,这么一会的时间就憋不住了,这又是要满院子里乱飞去,跟个花蝴蝶似的。”
若论秦府传话最强之人,锦绣认第二,无人敢当第一。
锦绣倒底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赤了两腮,搂着茶罐道:“不是的女郎,是真的要领茶盒,是真的有事才去找人的……”她越说语声越低,最后自己也撑不住笑了。
“罢了罢了,我也不说你了。”秦素笑着摇了摇头,神态间很有几分纵容与亲昵:“我哪次管过你了?你想领什么便去领就是,妪又不在,幽翠阁里一应的人和事,你看着办罢,不必事事问我。”
冯妪不在,幽翠阁中便以锦绣为大,秦素乐得让她出头。只要有锦绣在一日,林氏便会有一日的错觉,以为秦素是被她捏得死死的。
若想在秦府过得安稳,林氏的这种错觉便不能打破。
见秦素如此宽待,锦绣直笑得整张脸都在发光,脆声应道:“是,多谢女郎。”说罢便喜孜孜地将茶罐捧到眼前,欢喜地道:“这罐子是要还回去的,夫人向来很讲究这些。一会我去挑个漂亮的茶盒回来,再将罐子还回堆锦楼,女郎放心便是。”
林氏对公中钱物一向大方,而一旦涉及她手里的体己,这些庶出子女们可就半点也落不着了,故此锦绣才这样说。
这个茶罐乃是透青瓷,不算上好的物件,却也精致小巧,林氏肯定不会白白地给了秦素,锦绣对她极为了解,倒也能免了秦素犯错。
“你看着行事便是,母亲那里,多亏你常帮我说话。”秦素送上了一句真心诚意的恭维。
锦绣这下子可是笑开了花,那双灵活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不住口地道:“女郎放心,夫人那里有我在呢,我自是会帮着女郎的。”说着便又盘算起茶盒的花样和款式,喋喋不休说个没完。
秦素乐得她自说自话,也不去打断她,只徐步前行。
曲廊之外绿树繁花,在温暖的阳光下随风轻动。
秦素侧首望去,一双眸子清亮如水。
陶老之事,此时应该解决了,就算陶老推迟行程,只要能够拖住薛允衍,不令他接触到陶老,事情也便成了。
自然,秦素不会一直拖着这位铁面郎君的。
待事情成了,她会再送件大礼予他,将他引去汉安县,引去青州。到了那里,被她强行扯乱的几条线,应该便会回归原位了。
秦素的眼睛又弯了起来。
今日真是诸事顺遂,林氏这一“病”,至少要养上一个月才可能好,不待她“病愈”,秦素只怕也要离开这四四方方的笼子了。
她仰首看着头顶的绿树,那繁茂的枝叶翠绿如碧玉,在风里轻轻摇摆。
她此刻的心情真是好极了。
拖住薛允衍的办法,她只有一个,而这一个办法,却是最能叫这位铁面郎君心动的,也是他一心所求的。
谁叫她碰巧又知道了一件事,而这件事,便是薛允衍此次来上京真正的目的。
前世时,这位薛大郎穷尽心智,却终因棋差半步无功而返,而这一世,浸淫隐堂八年、熟悉陈国诸族的秦素,却会叫这件前世不曾完成之事,在这位薛大郎的手中完成。
她望向那翠叶间露出的碧蓝天空,清亮的眸子里划过了一抹明亮,似初升的星子,于春风中光华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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