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澜为了万无一失, 除了两名谙熟海事的旧仆外, 之前在占城雇佣了一名当地的向导好手。白天里,水澜在向导的指点下观日辨位;日落后,将航线细细的抄录, 绘成一幅幅精致的卷轴, 尽数收藏入匣。
当下近黄昏时刻,烟锁横波,落霞西斜, 一片晕红浪起鳞。港口的灯塔昼夜不息,荧光闪闪,指引着往来的船舶,辨明前行的方向。
水澜正坐在甲板上手绘制图, 不远处的冷艳女子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走上前,一言不发在他的身畔坐下。
清风徐来,吹散了沉默带来的窒闷,拂动起的衣袂翩翩。水澜对周遭置若罔闻,待描完了最后一笔,才问道:“有话要说?”
在外独当一面的果敢女子,只有在水澜的跟前,似乎还是那个双垂鬟髻的少女。冬裳不晓得怎么开口,咬了一咬艳红的嘴唇,嗫嚅道:“属下做错了事,请王爷责罚。”
看水澜听了也没言语,冬裳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属下先前对王妃不敬,虽是内心腹诽,但也是大不敬之罪。”
合上卷轴,水澜淡瞟了她一眼,声音十分平缓:“我曾教过你一句汉语: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能来告诉我,我已很欣慰,何怪之有?”
“初遇王妃时,因见其身体面貌弱不胜衣,口角锋锐,私心认为并非王爷良配。”冬裳忽而以额触地,满脸愧色,雪一样的颊上荡起一抹激红,“属下冒犯王妃,辜负王爷知遇之恩,万死莫辞!”
话犹未完,却见水澜眼波微横,冬裳忙识趣的噤声,淡漠的笑容里有种怵人的威厉:“那么以你之见,本王该娶怎样的女子为妻?”
冬裳的脑海有遏不住的联想,以她之所见,天下恐怕无一女子配得上王爷,但随即还是甩了甩头,踟躇的说:“属下大胆,曾以为应是一位举止端庄,博学多才,世故通明的女子。”
这一次静了很久,久到冬裳的衣背汗涔涔的一片,转而听得他发出一声轻浅的叹息:“旁人或厌玉儿不够圆滑世故,唯有懂得的人方能爱之,重之,敬之,怜之。我要寻的是一位妻子,并不是一个教书先生,一个妇德典范……所以,你们都不明白她的好。”
最后,叹息化作了唇边的浅笑,几不可闻的低喃:“不过我懂,所以捡到了宝贝。”
冬裳本怔怔的听着,片刻后才恍惚记起旧事。许久以前,水澜曾亲自教授,念给她听的诗书: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接连的顺风天气使行程格外顺利,当进入一座石垒巨城视野的时候,代表他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真真国境。
所有人都在船上远眺,见城外绿树白溪,芳花婆娑,不禁喜上眉梢,心臆清爽,连声赞美道:“真真国不愧素有西海明珠的美誉,果然比占城繁华得多。”
及弃舟上岸,众人更换上提前购置的番衣,黛玉也易容成一个黝黑颧高的寻常少年,正是水澜喜欢的貌不惊人,方才浩浩荡荡的驮货进城。
为首的冬裳操一口流利的番语,但即使有通关文书在,免不了还是要塞些贿赂给守城官儿换得顺利的通行,否则只会徒增波折。
城官原先看冬裳美貌,意图不轨的暗中轻薄,谁知水澜眉头一拧,上前叽叽咕咕说了两句,又与他握了一回的手,那人顿时面色灰败,连忙的挥手催赶他们入城。黛玉在傍见了,深为奇异。
一行人信步而走,好奇的四处观察。城郭当中伫立金塔一座,傍有石塔星罗密布,外有阡陌交错,石屋百余间,俱用草盖,外饰雕画。城中左侧卧一尊铜佛,脐中有清泉流出;右侧横跨一大桥,桥头立石像数十枚,石面狞而巨目,望之悚然。
真真人皆束椎髻,上着宽松短衫,以布围腰。所打之布亦有讲究,惟达官贵人可打花布,花样精致华丽,百姓只能打纯色布条,以示尊卑贫富。
他们的落脚点是冬裳一早租下的石屋,屋主本也是中原来的商户,恰好最近回乡探亲就空了出来。
五间房内石壁泥柱,顶上茅草覆盖,俱是一桌一塌,陈设全无,显得十分简陋。幸好厨房里的家常炊具等一应俱全,粮罐蔬果丰沃有余,让众人稍可放心。
黛玉发现从船上下来以后,冬裳变得更加寡言,与她眼光一触即刻别开,心下有些生疑,又不好盘问,暂不理论。
水澜则无暇顾及这些,他近段时间每日早出迟归,化名为安公子,在冬裳的牵线搭桥下,时常出入形形□□的酒会欢宴,献出大批的金银珠宝,贿赂了大小各级的官员,竭力扮演着一名乐善好施、幽默风趣的世家子弟。
金币的效果十分显著,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俗语,着实通用中外。不仅如此,其人尔雅的仪态,健朗的谈吐,风流的文采,均赢得了贵族不少的好感。
但真正令他一举成名的,则是不久之前在瓦宫寺进行的一场辩禅机锋。
真真国尚佛,所造佛寺精舍者颇多,国内有僧侣达两千余之众,佛塔佛像随处可见,连王宫内苑都有供奉的金塑佛龛。其中瓦宫寺为当地著名的古刹,香火鼎盛,主持弘仁上师博学多闻,声名远播。
那日,四面帘卷,门扉大敞,弘仁上师依常坐禅习定,为慕名而来的僧人讲读经文。当说到“普度众生往西方极乐世界,方可成佛”之际,一个清冷又不失悦耳的声音在最后响起,问道:“以上师之见,只有到达西方才能成佛?”
四周蓦的一静,偌大的立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皆投过来,有些带着诧异,有些则是轻鄙。
弘仁法师同样诧异,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牵起一点慈蔼的笑:“大唐玄奘法师为求取真经,不远万里前往西方那烂陀,可见佛之真谛原在西方。”
俊美的男子从人群中步出,举动之间清贵盈然:“成佛在于心的觉醒,身处东西方无别,所以佛言:随所住处常安乐。敢问上师,不知何解?”
弘仁上师倒也不恼,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反而诘责道:“汝为东方人,又是支那,既有造罪之恶缘,怎么能成佛?”
孰料,这青年微微一笑,不疾不缓的点破:“人即有东西,佛性无东西。凡愚不了自性,不识身东西方。上师既勘破不得,什么东西?”
说罢,青年笑而远去,众僧侣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反观弘仁法师,经突如其来的一问,已愕然当场,一时竟难以应对。
水澜才踏进门,黛玉即迎上来,拿丝绢拭去额上的一层薄汗,问道:“一切还顺利?那弘仁上师可有反驳?”
顾不得汗腻,水澜把身往前一倾,展臂将人箍个满怀,轻嗅她肌肤上散发的甜香:“此地果受三藏法师往天竺取经的影响极深,因而笃信西方成佛之论,夫人以此破题,实在彻悟。”
一壁说,那双桃花眼儿一壁望过来,禁不住拿她打趣说:“依我说,要是夫人去参禅,只怕明儿就有个香芋法师了呢!”
黛玉听了,翻身挣脱出来,拧着水澜的胳膊,狠命啐了一小口:“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给撕了!人家替你想典故,你还编派我,明儿个想要可没有了!”
水澜假意的一面躲,一面连连告央,嘻嘻的笑起来:“夫人最疼人了,怎能没了呢?我还指望着夫人给我生一堆牙尖嘴利、参禅悟道的小香芋头啦。”
这消息不胫而走,安公子更成为本地热议的名字,连宰相摩因罗亦有所耳闻,都城内出现了一名能言善辩的豪族雅士,是近期贵族筵席上争相延请的人物。
摩因罗贵为一国宰相,自有耳目回报。只是传来的消息零散而无趣:有人说他是游历诸国的名士,有人讲是中原遭贬谪的贵胄,到底什么底细谁也说不清。其行踪也无关痛痒,不过吟诗作画,论道悄唱。
密探顺道将他闲作的几首诗奉上,摩因罗百无聊赖的翻看了一下,眼珠子猛地打了个转,不由计上心头,嘴上抿出一线阴险的弧度。
作者有话要说: 妹妹的悟性不用多说,香芋法师在红楼中大名鼎鼎(*^__^*) 嘻嘻……
第36章 第三十五回
惠风和煦, 绵雨依依, 池墉骤起潋滟。
廊下支起一方棋坪,两侧对弈的人神情迥异。
水澜时而观雨品茗,时而轻敲手中的棋子, 姿态闲逸。
黛玉素手支颐, 眼睛一瞬不动的盯着棋局, 俏颜十分认真。
看了半天, 黛玉终是长吁出一口气, 不甘心的嘟囔:“到底怎么回事,又是和局了, 这都第几盘了?”
水澜但笑不语。每一局棋都要和得恰到好处,难分难解, 还不能让夫人发觉, 这比下棋本身要难得多……不过,谁让他贪看夫人凝神思考,微微发急, 樱口半张, 浅咬纤指的模样呢?
收拾棋局的空隙,冬裳从回廊的另一端走来,低眉浅目的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禀报:“如王爷所料, 下个月就是五年一度的明伦大会,本期的题主正是当朝国师。”
真真国每五岁一设明伦会,期间不论高低贵贱之别,教派支庶之分, 汇聚举国上下的能人异士,广宣弘道,讲学机辩,同时有善人布施财物给僧侣及贫苦者,参与者往往有数千之众,景象蔚为壮观非凡。大会为期共计十五日,在最后一日内会有一场精彩绝伦的比试,真真国称之为论堂,比试的内容由上一届的擂主,也就是本届的题主所出,不拘泥于天文地理,佛法教义,胜者将由国王亲自授予花冠,获得万众瞩目的荣耀。
黛玉搁下了棋子,禁不住问道:“王爷如今因与弘仁上师辩禅而名声大噪,下一步难道是意指当朝国师?”
水澜摇头,否决了这个答案:“要对付国师的不是我,而是宰相。我的目的更为直接,只要弄清楚王廷目前的态度,以及谁在背后主导西海诸国的结盟即可。真真与中原维持了几十载的贸易通商,我相信如果没有他国的游说,国主并不容易动摇。”
黛玉听得似懂非懂,眼中浮现迷惑:“即使如此,宰相与国师之争,与我们又有何牵连?”
闻言,一直垂首肃立的冬裳代为回答:“只有两虎相争,咱们才有机可乘。若是君臣一心,宰相怎会引荐王爷进王廷,谒见真真国主?”
黛玉惊讶的瞪大双眼,看向了水澜:“王爷笃定那个贪婪狡诈的宰相会带你入王宫?”
水澜睐了睐眼,莞尔道:“摩因罗攀附媚上,当初凭借拥立之功才有今时地位。他对毫无根基、颇得王宠的国师嫉恨已久,一直在寻找除之而后快的机会。据悉,国师就是上一届明伦大会的会主,本次由他出题乃是王的谕旨。摩因罗想借机打压,在大会上当众削弱他的颜面,奈何始终没有适合的人选。毕竟,熟悉儒释道经典,通晓多国语言,更精于琴棋书画者,也是寥寥无几。”
停了一瞬,俊颜暗含了一缕神秘的薄哂:“据说国师有祈雨之能还在其次,更聪敏文雅,熟识中土诗书,千人不及他一个,国王对其人推崇备至,我倒想去会一会。”
黛玉略有思索,总觉得还有不妥:“那宰相老奸巨猾,在未探明你的虚实以前,只怕不会轻易放下戒心。”
“夫人说得不错。”水澜脸上的笑淡了许多,话音透出寒凉:“这些时日花了不少人力财物,费了不少周章,总算将‘中土贬谪隐士’的说辞传得铺天盖地。不过实则倒是真假参半,所以即使他去深挖,我也有本领打点一切。”
说毕,看似随意的撂下一枚子,棋坪上原本被黑棋围得水泄不通的白棋硬生生的辟开了一条活路,生机霍然显现。
接到摩因罗的宣召,便在明伦大会召开前的几日。水澜对此毫不意外,依照商议整了衣冠,带着仆童,携礼登门拜见。随手将大红礼单搁于金盘里,在偏厅稍作等候,府邸的侍从将水澜引入了一处曲栏碧塘,荷风送香的内苑,景致之婉转隽美,令人几疑身在江南。
树荫下摆了一张紫檀边嵌玉石花卉的长塌,权势滔天的宰相横卧于上,半合着眼仿佛在打盹儿,傍边有两个伏侍的少女,一个正打扇,一个在捶腿,衣饰曝露,眼神轻浮,形貌俱为妍媚。自这位冷峻的异国男子进入,视线便始终如影随形,暗中递送秋波,可惜的他对一切都置若罔闻。
侍从引人轻轻的走到跟前,水澜按习俗弯腰致礼后,方才见他懒懒的启眼,皮笑而肉不动:“公子近来好盛名,本相闻得你有连弘仁上师都哑口无言之口才,希望不是浪得虚名才好。”
水澜对隐然的讥讽不置一词,神情既不高傲亦无过分谦卑,答的话极有分寸:“大人位高权重,耳目聪明,倘或有滥竽充数之徒,恐怕难见真佛。”
一语未完,那双阴鸷的细目似睁大了些,移向了面前神采飘逸的男子,狡狯的勾了一下嘴角:“好,好,不愧受中原诗书礼仪的熏陶,公子果然不同凡响。”顿了片刻,又不缓不急的点拨:“像公子这样的人才,不如安心留在真真。假以时日,本相自会寻机上荐,只不过——”
水澜知他老于世故,必有后话,便越发沉心静气,才听他似叹非叹的接续,话中潜意呼之欲出:“国师与本相素来不睦,一旦我向王举荐,他必然百般阻拦。但倘或这次的明伦大会上,公子能舌战群伦,得到王的垂青,那么一切将无往不利,你可明白?”
“在下全权听从大人的安排。”风度翩翩的青年再次略一欠身,语气甚为恭顺,“能得大人青眼,实属万分侥幸,在下必定全力以赴,其余还仰仗大人施为。”
明伦大会对水澜来说,无疑是最好也是唯一的机会,于是这两天没日没夜的翻阅各类典籍,宛如一个在寒窗苦读的儒生。至于黛玉,则是上京赶考家的小娘子,不止红袖添香,还将他的穿衣饮食等琐事都拾起来,不假人手,像个小妻子一般照料着丈夫,倒也别有温馨之氛。
水澜幼年所受的全是储君训导,加之后来的八年磨炼,于诗理书画上颇有研究,也精通梵、番、汉三种语言。不过他历来不信宗教之论,反于佛学上有所短板,且佛学浩瀚无边,体系繁杂纷乱,短时间内难以速成,最终还是冬裳提议,由黛玉化作书童跟随,见机行事。
对于这个安排,水澜本还有三分犹疑,然而黛玉却万分雀跃。
一来她可襄助夫君一臂之力,此为第一件重中之重的大事;二来能参观他国的盛会,算得增长了眼界,不枉万里远行;第三则还有一份私心,闻得会上将出现不少能人,黛玉亦想大展其才,把众人压倒,那才算名声远播,响彻内外了呢。
这明伦大会乃真真国的一大盛会,自张榜布告以来,不仅举国上下为之轰动,连毗邻的诸国亦有大批的僧人不惧远途,躬逢其盛,是以大会前整个都城已是摩肩接踵。至大会当日,去都城四五十里地有一白沙滩,正中间建立一方高耸的石台,四面挡彩绣围幕,椰林两边搭设棚架,足可容纳千余人休息听会。
前几日多是对僧侣和穷人的布施,由宰相摩因罗亲自主持,将国库内积储一年的金银尽施,再由各地富商慷慨解囊,将国王的珍宝赎回归还,所谓施与众生,无量功德。第五日起有各家高僧名仕开坛宣讲,先把论题张贴在棚外,有兴趣者便可驻足聆听,如果对所讲有异议,也可当场提出辩论,是为学术之争,无伤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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