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晋安这话,摆明了不肯让他们轻易地将谢璇拿下。若是没有实证,此事便也不了了之了。现在唯一的物证,便是叶黛暮的玉佩。可这玉佩也不是谢璇的,想要坐实这件事,目前来看是不可能的。
叶黛暮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有谢晋安在这,他们想要屈打成招,也不可能。幼安应该是安全了。等会,她非要好好敲敲他的脑袋不可,怎能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虽然拿不出实际的证据,但是大伙都亲耳听见谢璇承认自己犯的罪,这件事也不是那么好平息的。起码柳慈便怎么也不肯抬手放过他。
正在事情胶着之时,谢璇又做了个动作,躺倒在地上。“你们吵吧,我先睡会啊。”
这本不过是他那些奇奇怪怪、不着边际的动作之一,除了惹众人发笑,也没什么。只是这动作不小心将他怀里的东西带了出来。叶黛暮一瞧,便知不妙。那是卷轴。
若是她与幼安商量好的计划,这盖了玉玺的卷轴就该静悄悄的,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交到她手里,等到有一天紧急情况下当做救命稻草使用。但是现在,若叫这群能将黑说白,死人气活的大臣看见了,那便要成了谢璇的催命符。
叶黛暮一个眼神甩给离得最近的青盏。青盏立即小心地挪了过去,力求在众人注意到之前,将那卷轴藏进自己的裙摆之下。
一步、两步、三步……该死!
就差那么一丁点,青盏的袍子就要把那卷轴给盖住了。柳慈竟几步冲山去,将那卷轴捞了起来。“这是什么!什么,竟盖了玉玺,诸位大人,都快来看看吧。谢璇,你还要狡辩吗?”
“狡辩什么?我不是说我就是拿来、嗝……玩了一下吗?我盖几张空白的,怎么了?”谢璇笑嘻嘻地又从怀里掏出一卷,噌地扔了出去。那卷轴咕咚咚地滚动着,最后撞上了谢晋安的鞋子,这才停了下来。
铁青着脸的谢晋安颤颤巍巍地弯下腰,捡了起来,一点一点展开。白纸之上,方寸大的玉玺盖得清晰。
叶黛暮望着他,只觉得他刚刚还是挺拔的脊背,突然变弯了,原本看着还精神的面颊,一瞬之间便苍老了许多。谢璇到底想做什么?他不至于是真的喝醉了吧?
“你怎可做这样荒唐的事情!”谢晋安气得双手都颤抖了。
“做了便是做了。”谢璇抬头,却没有看他,而是望向了叶黛暮。
他没有醉。他的眼神告诉叶黛暮这一点。
然而这时的叶黛暮还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黑暗总是悄无声息地降临在眼前,当意识到时,一切又是能将灵魂沉淀的昏沉。
“谢璇,偷盗玉玺,罪证确凿,立即拿下。”
一切都顺着规划好的道路,滑入不见底的深渊。
“陛下,谢璇乃是英国公世子,望陛下看在英国公当年为国战死,五子皆死于卫国之战,饶恕他的年少无知。”谢晋安一字一句,皆是含着血泪,哽咽而出。“求陛下,饶恕他的死罪。求陛下,为我大哥,留下这唯一的血脉。”
“谢晋安,你可知,他犯的是诛九族之重罪。别说是他了,连你都是要死的人,你拿什么去求他的这一条活路。”柳慈此话尖锐无比。
“明德,此话诛心。仲远乃是国之栋梁,为国为民,做了多少事,我们三人共历过天佑年,你怎可如此说?玉玺之事,全在陛下。谢璇年幼,且又是独子,此时醉酒。他之言,难道全然可信?若不查明,难道你要杀了谢公最后一子?”
文度不给任何人截断他话语的机会,继续说了下去。“当年北国侵略,南国失守,大魏首当其冲。若无谢公一门力战致死,今日站在这里的,还不知是哪国的臣子。谢公五子,皆战死沙场。难道你们要杀了谢公最后的血脉?”
文度之言,令在座想追下去的人皆安静了。
柳慈见此,便顺着话语转变风向,快到跟随他的大臣们都来不及反应。“既然如此,那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理应流放。不许再以谢公要挟,文长安,此乃国法,怎可轻变!”
“愚蠢。谢公之恩,岂是两三条人命可偿还的?”文长安顿时急了。
这个时候,也只剩下他还不明白了。
叶黛暮、谢晋安已经明白他们想干什么了。他们想要的便是这个结果,谢璇想要流放参军,不被任何人怀疑的最好的办法。他想做的事情,便是名正言顺,不被任何人阻拦,不被任何人质疑的到西京去,到军队之中去。
幼安,那日,他说的话,她以为的玩笑,他却当真了。
做我的妻子吧。
我乃大魏女皇,起码要以天下为聘才够格啊。
谨遵君命。
“不要——”
☆、第贰佰肆拾玖章 不可追,不可追
“陛下?”众人诧异地回头。
我不许你去,我不许你做,我不许你离开我!这么愚蠢的计划,为什么他们会同意,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告诉我了……我们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叶黛暮有太多的话要说,有太多的不想要喊出来,可是望着他的眼眸,那双温暖坚毅的眼眸却将她的话语,彻底吞噬了。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陛下,臣认为谢璇哪怕是英国公世子,也不应该法外开恩。玉玺乃国脉所在,若是人人都能仗着祖上的恩德,便肆无忌惮。那我大魏的尊严何在?”斐济大义凌然地站了出来。他身为刑部尚书,此事他最有权力发表意见。
谢璇没有反驳,他直直地望着叶黛暮。
叶黛暮知道,他在等她做选择。她应该夸他吗,还知道将最后的选择权交给她?滚蛋,她才不会中他的计。
她应该要阻止他的,这计划蠢得没边了。他还好意思嫌弃她,明明他自己不也是这样。笨蛋!大笨蛋,怎么可以选这么傻的办法。这些人里只要有一个偏离了他的设想,一切都将会不堪想象。她凭什么要听他的。
可是她的动作、她的语言、她的表情都完全按照他想要的演绎。
若是在此刻她说出来,这愚蠢的一切都会结束。他不会离开她,他走不了。可是她说不出口,她竟然说不出来。她没有办法打破他的眼神施加的束缚。
他的眼神,在诉说着。
她的眼泪盈满眼眶,却一滴也流不出来。
“此事,确关系重大。”叶黛暮说这句话的时候,仔细地将这些大臣或欣喜,或冷漠,或哀伤的表情记在心中。然后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她最不想去的深渊。“虽朕年岁不大,但朕也知道当年谢公为大魏做了多少的事情。”
“不可。陛下,此事有违礼法。”礼部尚书崔信修忙不迭地上前来打断了叶黛暮的话。“不可轻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千万不能不顾及大体啊。”
叶黛暮这下知道谢璇嘴边那一抹笑意是什么意思了。他料定了自己不会袖手旁观。这家伙的计划,连她也算进去了。就算知道这一点,叶黛暮也不会停止了。
她大概就是,拿他没办法啊。
“怎么?朕连话也不能说了是吗?礼部枉你维护的还是国礼,连家规也不熟悉了吗?”叶黛暮毫不客气地先给他扣上一顶帽子。就算她拿谢璇没办法,也不代表她会对所有人都这样。
“自然不是。”礼部尚书崔信修战战兢兢地退后了一步。
“那就听朕说完。再来一个人打断朕,就叫这天下人贻笑大方吧。堂堂大魏的朝堂,都是这么不讲礼数,不懂教养的人当的官。”叶黛暮此话一出,顿时没有人再想重蹈崔信修的覆辙了。
“天下苍生,有赖于社稷。三十年前,北国兵临城下,诚敏帝授英国公为六军统帅,着威武大将军。这场战整整打了十年,谢公的五个儿子,才华横溢、文韬武略皆是世间难得,全折在里面了。一个也没留。换你们,谁敢、谁愿、谁舍得?”
叶黛暮顿了顿,引出正题。
“当年谢公四个儿子皆已阵亡亡,最后一战赤野之战,只余他的二子谢瑜。诚敏帝便对谢公说:‘伯康,为朕的江山,有此四子之血,足矣。最后一个儿子,还是留给你自己吧。’在座的诸位爱卿,可有听闻过此事?还有人记得,谢公如何作答的?”
谢晋安没有说话,已经满面的泪水。他家的血,他家的好儿郎,他怎会记不得。只是这话,不能由他来说。他跪在那里,只觉得彻骨的寒冷。
“谢公坦然答道:‘国家危亡,岂敢有私念。这个儿子归大魏,等来日国泰民安,陛下还我一个就是了。’”文度言罢,泣不成声。
“谢公坦荡。”众臣间响起一片哀泣声,有虚情假意,也有真心实意。
“我大魏收了他五个儿子,难道国泰民安,这一个也留不住吗?”叶黛暮愤恨道。“诚敏帝答应的事,虽无白纸黑墨,也是圣旨啊。你们之中若是谁还想要赖掉这一诺,便是抗旨不尊,也是对不起大魏这千千万万,因谢公而活下来的人!”
于是哪怕是再不甘心,再不愿意的人,也只能沉默以对。
叶黛暮望着这一群无声下跪的臣子,忍不住扯出一个惨淡的微笑。
啊,她又赢了一次。
但是这一次,为什么却高兴不起来呢?
谢璇正襟危坐,郑重地向她叩首以拜。“谢陛下圣恩。”
然后袍袖翻滚,坦然离去。他明明是罪人,却走得比这群治他罪的大人们更坦荡。
叶黛暮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攥紧了双拳,拼命地遏制自己喉咙里那发了疯一般的尖叫。
她就是个傻子,她才是那个傻子。明明不想要他离开的,明明不想要他成功的,明明她在乎的不是这些东西。她想要的不过是他陪在她的身边罢了。
什么狗屁大臣,什么狗屁天下,什么狗屁女皇!
她眼睁睁地错过的事情还多吗?她失去的东西还少吗?为什么,就是学不会教训。她死死地掐住自己,指甲深深地刺进肉里,发出强烈的痛感。可是她一点也感觉不到。她心如刀绞,胜过以往所有。
站在一旁的卢淑慎明白她内心的挣扎,将她的手握住了。“陛下。”
“淑慎,我想要的不是这个。”叶黛暮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一句,猛地气血上涌,眼前一黑,她张口吐出一滩血水。侍女们惊慌失措地涌了过来。
而叶黛暮最后想到的却是:我为什么不阻止他?
因为不能。她不肯做自己以外的人,去爱他。那么他便做那一个可以为她夺取一切的人,去爱她。
她原来,还是那个不肯改变自己,愚蠢到丢掉了一切的傻子。
殿外,众臣熙熙攘攘地离开。
斐济走到柳慈的旁边,他自以为是地问道。
“柳公,这女皇也太过儿戏。动过玉玺岂是小罪。否则若是圣旨有假,如何辨认呢?”
柳慈冷着脸瞥了他一下,在他紧张不安的表情下,笑了,道。
“自然是陛下承认的便是真的,陛下不认的便是假的。难道这天下还有跳过陛下的圣旨?”
这天下,已经是陛下的了。蠢货。
☆、第贰佰伍拾章 深渊初现
曾经被完全的黑暗笼罩,在遇见了光明之后才会格外的珍惜。同样的,在遇见了黑暗之后,才会格外的清楚。
啊,又是这深渊。
“陛下!”卢淑慎赶紧让惊恐连连的侍女们散开,给语嫣让出一个位置来。
语嫣二话不说,先把脉。过了一会儿,才判定。“陛下,只是气急攻心。吃两粒平气丸便好了。”
“你的诊断无误?这已经是陛下第三次呕血了。”青盏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心悸,忍不住便出言质疑她。
语嫣毫不客气地反驳。“常太医也是经常来给陛下诊脉。若是有重病,他怎会诊断不出。我不过是个医女,若是你不信,罢了。去唤太医来便是。”
“吵什么。安静。”卢淑慎轻声呵斥。“现在是争吵的时候吗?语嫣的医术不错,况且她也是给陛下看惯了,先照她说的,去拿平气丸来。另外,青盏所虑也不错,陛下近来常常呕血,必定也是需要叫常太医来诊断一番。”
“是。”青盏立即站起身来,出去唤太医。
语嫣则是唤来小侍女,去拿药箱里的平气丸。
叶黛暮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只觉得胸口闷沉,头痛剧烈。她是听得到众人的话语,只是她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像是被巨大的无形的石头压在下面一般。
这会儿,她算是知道,当年被压在五指山下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是个什么感受了。这也忒难受了。可是她比那孙猴子更可怜,因为这大山,是她自己心甘情愿背上的。
我呸,才不心甘情愿。她才不要做这么蠢的女人。可是叶黛暮忍不住嘲笑自己。再如何不情愿,也不还做了那个傻到底的笨蛋吗?
幼安、谢璋、柳慈所做的谋划,叶黛暮这个时候才算是理顺了。
他们所图的乃是整个大魏的军权。大魏的军队最重要的部分,便是驻守在西京的这一支。而这一支军队,没有名义上的将军,直属于皇帝。
说是这么说,事实上,便是人人都能扯下一口的肉。谁叫他们的直系主人是这个无用的女皇。兵部卢家、刑部斐家、中书省的谢家、吏部的徐家……几乎是有点势力的人,便能在这块肉上舔上一口,沾点油星子。
唯独真正的主人,叶黛暮不能沾手。世家是不会愿意她沾手军队的事宜,如今她能将千牛备身收入囊中已经是出乎他们意料的事情了。
姜瑛会投靠女皇并不奇怪,毕竟他不过是姜家的旁支。但是徐景茗明明身为徐家人,竟向区区一介女皇低头,真是奇怪。如今倒是回到了正途。
女皇不能沾手兵权,是所有人默认的底线。
谢璇却不同,第一,他是谢家人;第二,他是名震天下的谢公的遗腹子。天下人皆欠他一门六条人命,他的父亲,他的五个哥哥。他若是想沾手兵权,哪怕是再想霸着权利不放手的人也会不得不退步。
这就是叶黛暮所想的另一条路。只要谢璇顺着世家的方向走,他就是想官拜大将军,做下一个英国公也不在话下。但是若是如此,他便只能被绑上世家的船,再也回不到叶黛暮的身边了。
但是他放弃了,这条登天路,选择了最为艰苦的这一条路。流放参军,便意味着他,只作为谢璇去拼夺这一份荣光和权利。
目前的兵权,只剩下西京这一块巨大的肥肉了。但是谢璇不可能运用其他方法进入西京的军队。只有一种人能进入这支军队,那便是流放。
想要光明正大的进入西京的军队,只有这一条路。而只有真正退无可退的人才愿意走这一条路,这一条九死一生的险路。
他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天下权势尽在手中的世家公子哥,干嘛要去做如此愚蠢、鲁莽的事情?
因为他至始至终,只想守在叶黛暮的身边。
他想遵循的是和叶黛暮的诺言,无关天下。
当年的一番春意,究竟是谁错付了流水呢?
111/162 首页 上一页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下一页 尾页 |